黄河源头风物记
作者: 赵瑜每一个在黄河下游生活的乡村世界里的孩子,可能都想去黄河的源头看一看,这是我们对村庄以外的世界好奇的源头。一条河将我们的狭窄与世界的广阔打通,在我幼年时,总想着顺着村庄的河流,一直向上走一走,看看这条河究竟经过哪些地方。只是,我们最远只能走到邻近的几个村庄,那些河流在村庄绕着每一条路行进,那么多方向的支流,让河流成为一个个谜语。
我的童年被一条小河滋养,束缚,甚至教育。而黄河那么壮大,我们该如何看到它更为宽阔的模样?这成为我成长过程中思考的动力和疑惑。一个人必然走进一条河流,而我选择的,是我生活过的黄河。我无数次想要沿着这条河走向远处,看看这河流的两岸有什么样的鸟鸣和山色,有什么样的歌唱和抒情。
之一:山色
过了拉脊山,天空突然被拉伸,云彩跌入峡谷里,而谷中黄河清澈,倒映着天空的云彩,从视角上,天空像被扩大了篇幅。
公路挂在山脚下,在贵德,黄河是清澈的,而山却是混浊的。
黄河冲击出来的峡谷,两岸是黄色岩石堆成的大山。山体阔大而蜿蜒,很是壮观。山色被白云映照,是一种灿烂的黄。比我在故乡见过的黄河水要更深刻。这种黄几乎是一声叫喊,是主观、生动、饱满的黄。山体的黄让河边的树更绿,天更蓝。
山色不止一种色彩。车子转弯,我们便看到更多的山的颜色。
有一片山丘的色泽比黄色多了一层赭红,像红色的油彩掉进了黄色油彩调出的色板中。这山体光秃秃的,没有一株植物。每一片山的颜色变化,都像大自然在作画。山色与山色之间细微的色差,让人想到温度或者海拔的变化。一路上,我一直被山的颜色教育。我想,至少,山有自己的想法,不然,无法解释大面积的山,是如何被染红的。
即使同样是黄色的山丘,如果细细打量,也会发现它们色泽的丰富。它们的黄有深有浅,有高有低。有被光照耀过的清澈透明的黄,有阴影中安静而谦虚的黄,有在民歌中被唱得破旧了的黄,也有被大雪覆盖后湿漉漉的黄。
大面积山体色彩的排列撞击着观看者的心跳。有那么一瞬间,我被路边大片的黄色感动。那是时间的样子,也是这个地方的声音。把黄色的山体中间流淌着的河流,叫作黄河,我觉得是妥当的。这是海拔两千米左右的青海,虽是盛夏,温度却微凉。即使在灼人的紫外线下行走,人的体感依然是凉的。这样的温度多么适合植被的生长啊,可是,漫山的岩石上没有绿植。
山值得被叙述。
我的故乡是平原。除了河流之外,村庄与村庄之间并无间隔。人与人的差异极小,就像我们所种的庄稼,所听到的鸟鸣,所看到的云彩。
而在一座山面前,我想到了差异,因为在山那边和山这边,云彩是不同的。
这些年来,我爬过几座山。每一次在半山腰喘着气看向远方的时候,都会生出一种想法:要是再高一些就好了。
山是人思想的另一种依靠,借助于山,人类看到了自我的局限。山和思考关系密切,仿佛攀爬至高处,人类便有了视野上的满足感。
在青海,山呈现为大幅的色块,土黄色的岩石让山的样态近于黄土高原。没有树,便没有鸟鸣,没有百花,没有春天,没有季节的参照。然而,这里有的是空旷感,有的是平原上没有的想象力。
平原的春天里,全是麦田。十万亩,百万亩,你所能走到的地方,都是麦田,麦田养育着平原上的人,也限制着平原上人们的想象力。麦田填满平原的每一个人的思想、成长史。在春天,在夏初,平原上只能有麦田。
而现在,在青海我看到的是山体的绵延。这些山大于植物,大于农作物,它们不能给人类提供温饱,却能打开人的日常生活的想象。山是束缚,也是翅膀。
车队的导游讲解路边山体的颜色多变的原因:丹霞地貌。贵德的山体便是如此。丹是红色,霞有光泽。丹霞大概便是山体中红色的岩层。
车队在山脚下疾行,山的模样像动画一样快速播放。更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意境。山色在流动,山的高被放大,山体的宽阔也被放大。来不及用相机拍下它们,我便又看到另外的山。
一大片土墙般的山体让我想到我童年时的房屋颜色,土坯的颜色,母亲一样的黄土颜色,傍晚时分阳光照射在麦秸垛上的颜色。
山体的黄被时间的手涂抹,黄色的整体上又掺杂了一种让人思考的深红,一缕,一片,或者是一列。这些神来之笔,让路边的山摆脱了平庸的面貌,充满审美的趣味。
我把几张照片发到了朋友圈,他们猜不出这山的名字,也猜不出我究竟在什么地方。直到我公布了答案:贵德。
这是一个远离中原的名字,如果没有黄河,我可能不会知道,这里有这样一片色泽丰富的山体。
山如果不长植物,它的价值便单一起来。除了观看,它是行走的障碍。对于我这样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平原地带的人来说,山是审美的对象,而对于生活在这里的原居民来说,这些庞大的山体曾经是他们的烦恼。
还好,如今道路通畅,本土的人开始走向更远的世界。外面世界的人也开始作为游客走进来。这样的交流让山有了更多的评价者和描述者。
黄河水在贵德的清澈让人感叹,而山体的颜色变化是另外一种景观,是大自然给人类留下的思考题:导游说,如果是早上的时候,这些山体会更好看。落日时,霞光照射到这些泛红的山体上,那红色会更加深邃。
车子快速行进,转弯再转弯,峡谷里的河流泛起白浪,左侧的山体执着地露出几张刀斧削过的脸,壮观。此刻,我们在车上看到的,是最为自然的山体颜色,可以想象,那些被霞光抚摸过的色泽,就像是寂寞的大山给自己化的妆容。
在峡谷幽深处的一处河岸,车队停了下来,说是要在这里取一瓶黄河的水。这是最为清澈的黄河水的标本。我们兴奋地下车,到黄河边上触摸上游的流水。河水清凉。就在一转身的刹那,我看到了远处只露出一点暗红色的山体,那一片丹霞地貌的山已经被更多的山遮蔽。
山并不会在意哪一片山好看,它们相互依偎,又相互遮盖。我知道,车子再往前走五十米,那片美如霞光的山便要躲进时光里。还好,我拍下了它们的样子。
之二:松巴村的树
道路修通之后,松巴村成为一颗山里的明珠,这里有好看的河床、湿地,以及千年古树。
我们去看树。
是小叶杨树。在黄河流过的地方,这样的树还有很多,而松巴村的古树有上千年的树龄,当地的村民不论多大年纪,都只能说,他们小的时候,树已经是这样大了。
树的自然生命长于人类。而后,树成为人寄托感情的地方,给一棵大树封神,便可以向它许愿。仿佛这棵大树的根部或是树梢上,居住着人类看不到的神灵,能听到我们的吁请和愿望。
杨树在我的家乡常见,中原民歌或旧时诗句中,“杨柳”是最为常用的植物名词。我所居住的河南省东部,地势平坦,人员杂居,牲畜家禽极多,所以生长的植物有很多实际用处,一棵树长到十年二十年,便被人砍伐了做家具,或者更粗大一些的大树,被当作房屋的材料。中原很少有古树,因为人多嘴杂,需要树服务于他们的日常生活。
我们坐的凳子,吃饭用的桌子,睡觉用的架子床,去农田里耕作时拉的架子车,用的工具,全都需要大量的木材。
树木在我的记忆中,除了开花时提供槐花榆钱等吃食,便都用来做家具了。
而在松巴村,我理解了一棵树对人的心灵的抚慰。
松巴村位于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的交界地带。黄河在松巴村附近因为地势的落差而生成的峡谷,叫松巴峡。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松巴峡还是一个水流湍急的峡谷。近些年来,随着下游水电站的建设,松巴峡的险要地势和生态发生了变化。水流缓和之后,松巴村附近的湿地不再流失。村庄里的人觉得,这可能是神树的佑护。
一棵小叶杨树五十年便可以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但树干不会超出一个人的怀抱。在我的家乡,这样的杨树可以做婚床,做供奉祖先牌位的长几,或者只有过年来客人才会使用的八仙桌,都是体面的家具。
如果一棵小叶杨树活了一百年,那么,它便有了人类的故事,家里长辈坐在树下面把看到的人间万象讲给他的孩子们听。于是树便有了共同记忆。树成为村庄里的一员,甚至是村庄的见证人、看守者。一棵树如果活过了两百年三百年,就不再只是树本身,还是地域庄稼和风俗的见证者。五百年八百年呢,这棵树已经变成一座庙宇。至少,在藏族聚居区是这样的。那些村民,说起那棵树时,便会将祖上讲过的故事或传说一起说出来,树不再只是供村民纳凉的树,而是故事的发起者。
杨树属于夏天。春天时,杨树飘絮,像极了人间的种种烦扰。不论是城市还是乡间,杨柳随风飘散的絮,和互联网时代群发的通知并无区别。而夏天的杨树,则安静温和许多。旁观世间的一切,并不参与。一入秋,杨树被风吹动,便对世间的一切鼓掌,仿佛一个嘲讽者,又仿佛一个励志演讲者。
夏天的杨树,用树荫蔽护村庄里的人。这些农人在树下遇到,说到了儿女,说到了庄稼和收成,也会说到明年一家人的生计。于是,杨树成为了重要的倾听者,它知道村庄里的秘密,知道村庄里每一个人的苦乐。
出于好奇,我们一行人用自己的身体测量了这棵古杨树的直径。大概八个人,伸出手臂连在一起,才能合抱住这棵大树。八个人,有男有女,来自全国各地,操持着不同的方言和词语,仿佛我们的身体也带来了各自家乡的信息给大树听。我们也抓住彼此的手,和这棵古老的杨树对话。磁场打开,我们成为大树的听众。当我把身体贴近这棵千年的古杨树,仿佛听到了多年前黄河流水的声音,一场大雪落在了河面上被流水融化的声音,几只鸟儿在河边私语的声音……这样的大树,抱着它或者是依靠着它,会生出无限的遐想。那是我们对自我的怀疑;从时间的角度来说,大树的每一个枝干都年长于我们的生命。这是一个多么丰富的博物馆,一个完整的生态博物馆,它的根系一定深扎于黄河,才能有如此丰茂的生命。
树叶被风吹下来几片,分别落在我们的脚下和头上,那是杨树对我们的问候,或者祝福。
一棵树可以活多少年呢?在城市生活多年的我,其实从未触及这样的问题。我所生活的城市,大多是景观树种,市区的一些老街两旁种植的是法国梧桐树,虽然枝干粗大,但大多只有几十年的树龄。
在城市中,我们不会觉得树是一种神性的植物,它们不过是城市里最为沉默的状物,连路边的高杆路灯都不如,路灯常常更换一些造型奇特的样式,吸引着人的目光。
而在青海,在这样的高原上,植物经历着高海拔和寒冷天气的压制和摧毁。每一棵树都是幸存者,都是一个地区生态的说明书,甚至是一部生命记忆的历史标本。
松巴村的千年古杨树就这样被村民们封了神,承担了更多的愿望。村民们的喜悦会和它分享,收获也会向它汇报,自然,也少不了灾难、疾病和痛楚。这棵古树挺拔的姿势就是态度。大风过后它挺拔着,大雨过后它挺拔着,甚至一场大雪将它覆盖,但不久,春天被几只鸟儿衔来,它枝叶茂盛,依然挺拔。这样的姿势就是对人们的安慰。
有什么事情想不开,不如看看那棵安静活过千年的树。它无法选择季节,无法选择风向,甚至连天气和生活在它四周的人也无法选择。但是,它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让生命的根系接触黄河水系,接触这个世界里所有的声音,那么,它便有了生存的根基。
想想,每一个人活着,如果想要生命茂盛,大概也是需要找一片土地,将自己的根扎进去吧。
看完松巴村的神树,我们的身体里仿佛也感受到了来自树的力量。该怎么描述那种力?那是母亲的力量,是食物的力量,是土地和云彩的力量。这棵树给我们的,不过是故乡和生命的原始动力。在拥抱这棵古杨树的时候,我将耳朵贴近树干,松弛地倾听和接纳,更深地了解生命的神秘。
这种历经千年的时间却依然旺盛的生命,是哲学的,也是现实的,是物理的,也是意念的。我们在村子里的午饭,有羊肉,有牛肉,而这里的所有动物,大概都吃过杨树下的草和散落的叶子。自然万物,都有联系,我们来到这里,看到这棵树,便成为它的讲述者。这样一想,那树的肌理和温度便又一次传遍了我的身体,我甚至听到了初春黄河上的冰块渐渐融化时裂开的声音,那也是树叶生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