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泉(短篇小说)
作者: 曹悦童核客电玩城
穿梭于不同的游戏机之间,脸时常会被各种颜色映亮。光的频闪,让她霎时失神,仿佛游戏机里也有切近的魂灵,在等待被摄取。从汕尾到深圳,两年间游加一直在东门町的核客电玩城打工,负责游戏操作指导。身边同事流动得频繁,大多是嫌吵走的。她记得走得最快的只待了一个小时。
游加住的地方周围有许多工业区,又临街,成日机器闷响。她已经习惯了,在家乡不过是换成环伺的海浪声。哪种比哪种更好一点?脑中突然会放工厂工人被意外切断手指的画面,她只是听人说过。无聊时刷手机,她看到在距离二十公里以外的龙华区,电子厂有个工人每天都要发自己当天记的日记。“我们到了广东省,我们到了深圳市,我们到了龙华镇。在电子厂,工号245。”下面评论的地方很多工友笑他,说他总是记一些废话。游加知道这些没有恶意的讥讽不会伤害到他——他知道工友们也都是被骗到这里,相信这里满地是金子。他知道,并且全然理解他们与自己一样天真、勤劳与贫穷。
下午五点,游加换上女生统一的工作服,玫红色 POLO 衫和略有些紧身的白色牛仔裤。现在她很少有机会穿自己的衣服,除了唯一能休息的周一。倒也不用再费脑搭配,那些千禧年风格松垮的衣服都被塞进衣柜深处,皱得像丛鬼火。下午五点半至夜晚十一点是工作时间。应客人要求,把娃娃机里的玩偶摆成更方便抓到的姿势 ;往游戏机里添加奖券 ;取出推币机卡住的硬币 ;给投篮机里瘪掉的篮球充气。耳中总是灌满层出不穷的鼓点与劲曲,她习惯随身带一支母亲推荐给她的乐敦莹牌分装人工泪液眼药水。
不忙的时候,游加会站在跳舞机后,看那些和她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孩跳舞。飘浮失控的、挥洒汗水的、鲜艳的、倾斜的,像童年的不倒翁玩具。黑色聚酯纤维吊带衫的吊带极细,似乎快要断掉,却奇迹般支撑住,上面印有粉白钻石镶成的 Hello Kitty 图案。快点关掉电视出来!她依稀听见母亲的声音。小腹陈年的文身,已褪成一种近乎肉色的灰褐。夸张的彩色亚克力耳饰,吊住肥瘦不一的耳垂,跳跃时偶尔触到凹凸分明的肩骨上,淬冷的质感。
每一双脚都好似失重,跳起,又回到四面箭头正确的指引上,伴随的是聒噪到与寂静没有分别的音乐。她想象自己在跳舞机上的样子,或许沉重出错的、笨拙的、心事重重的,她不再想下去,背部感受到一阵燠热。
点完眼药水缓缓睁眼时,游加觉得自己的眼好似能慢放眼前的画面,从而看到数年之后周遭所有人变化的脸。娃娃机里的玩偶也长出充满异蕈的绒毛,周遭每个人的转身和笑容都慢下来,显得有些怪谲 ;每个递与接的动作也慢下来,还有音乐和每一次投币开局,当然还有她自己。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时,游加眼前又恢复成正常的速度。夜晚十一点,外墙上东门町核客电玩城的霓虹灯也在那一刻熄灭。她从一扇未关的边门出来。每晚走出来,她都习惯性地望向天空,觉得天色好似刚刚才暗下来。
维姆·文德斯《一次 :图片和故事》
父母还不知道她在核客电玩城打工的事。真的难以启齿吗?其实并没有。只是她也常常摸不清自己的心。
小时候,父亲带她去过几次电玩城。他们把每一次类似的出行叫作探险。那时父亲的脸庞、身形、笑容和某些夸张的举止,都轻盈唐突如少年。而自己,大概还在读小学,却也懂得很多了。
自己许多下意识的动作和内心活动与父亲很像,她慢慢发觉,又或许更像母亲。那天,他们玩了不少台游戏机。开怀却已难辨认的笑、无形而闪耀的汗津、甜蜜到苦涩的球状橙汁,下一秒旁边或许会有人把保龄球抛进屏幕里模拟的天空。那时她在看卜劳恩的漫画,那些保龄球实在像《父与子》里的父亲。
他们玩的那台推币机奖券出口出了故障,不断向外拉,能拉出更多的奖券。游加向外拉了很久,最后手臂都酸痛,却丝毫没有感到精疲力竭。父亲抬头时,看到散落在地上如火丛的大团奖券,惊叹了一声,随后笑了。那奖券的质地极坚硬,边缘锋利,她在没有知觉时被划伤了手。未见到血,后来才看到裂开一道乳白的口子,后知后觉地痛。
一周多前右手食指被奖券边缘割伤的疤痕已经淡了许多,这次她从最初就感到痛。于是想起父亲,想起童年的那次划伤,拉出的无数奖券。最后他们去兑换到一套食玩形状的橡皮,不好用,她擦破过几页纸。游加期待核客电玩城游戏机的奖券出口某天也会发生这样的故障,她一定不会阻止那个贪婪向外不断扯出更多奖券的人。相反,她会觉得看到了自己。
游加在深圳搬过几次家,出租屋的床无一例外总在唯一一张可供吃饭看书的桌子后面。床垫总是偏软,梦中她曾在床垫上扎实地失重过几次。像在天际荡一次角度过大的秋千,惊醒时发现好在只是重重跌在原地。身体向下的发力或许又让床垫向木板隐秘地嵌进一点。
每次失重,她会想起自己还在读高中的某一年,他们一家人在夏日去附近的遮浪那边冲浪。她母亲怕水,叫她不要多玩。其实游加对冲浪并不感兴趣,她和母亲一样谨慎,不喜欢在水上失重的感觉,于是浅尝辄止。父亲见她们兴致都不大,也未停留太久。
大学毕业那年,发小小龙的一次意外事故让她更加相信母亲,应该离水远些。小龙在和朋友去万宁的毕业旅行中溺水身亡。听他们共同的朋友申彗说,小龙独自去冲浪。印象里,小龙从小是水性很好的人。母亲说,自己童年某个玩伴也是因溺水走的,溺死在村庄上的河里。那水质污染了吗?她当然没有问出口。默默地羞赧,自己第一时间竟然仅仅是好奇这个。
游加不喜欢太软的床垫,起床后背部总隐隐地酸痛。桌上放着父亲在她去年生日送她的一本书,维姆·文德斯的摄影集《一次 :图片和故事》。
白色吉姆尼
不久前父亲刚刚退休,他一直在给汕尾一家鲜有人看的杂志社当摄影师。游加看过父亲拍的很多照片,也跟他去扫过街。在父亲拍的照片里,她总是看到自己差点要遗忘的童年,即使很多照片其实与她毫无关系。
游加印象深刻的一次扫街是和父亲去市场街。父亲拍照的速度很快,有点像狗仔。他觉得人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拍摄是最生动自然的。那次去市场街,父亲透过虚掩的门拍几个人打麻将。即使速度很快,但依然被发现了,还被勒令删除掉照片。她跟在父亲身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记得父亲那时解释说拍摄对于被拍摄者来说是一场微型暴力。
父亲也给她拍过很多人像。田野上、街市上、空地上、卡车上,一张张神态不一的脸。游加不知道那是否真的都只是她自己而已,是同一个人。油光满面的、意气风发的、开怀潇洒的、初尝苦涩的、惊恐滑稽的、掩面而泣的、龃龉犹豫的、发红发烫的(手却依然冰冷)——母亲家乡方言里把冬季的这种脸庞称作火涨面。当然还有太多的表情,她觉得惊奇,以前从未有过这样奇特的感受。
似乎所有被拍摄的或未被拍摄的神态都被神灵抓取,放进家乡捣青叶的石臼中,时间是杵,最终捣出自己并不欣赏却要全盘接受的个性。游加想念跳舞机上的那些女孩,却不确定她们是否真的一直是看上去那样轻松、坦率和美。她们或许也会有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万千表情,会惊奇吗?
父亲的那辆白色吉姆尼现在归她了,这是 2012 年的车。这辆粤 N 车牌的吉姆尼曾载着他们全家去过很多地方。她离家的这两年父亲才开得少了,后来干脆叫她开走,觉得她更用得到。
在核客看到那个身穿白色卫衣、身形极像发小小龙的人时,游加怔住了。电玩城里从不缺少年轻陌生的脸,他们往往今天玩笑似的出现,明天就消失。两年里,游加没有见过重复出现的熟悉的脸。她意识到已经过去了很久,再也不会拥有那样早就认识的朋友,早到彼此尚没有时间的概念,却真实地握住了一种名为友谊的东西。下意识走向卫衣少年身边时,在切近的地方她骤然停住了。他的举止丝毫不像小龙,轻佻、自大、粗俗、狂妄,经不起任何一点考验。她随即想到自己许久未回家了。
游加向核客店长沣仪请四天假,她只是和她说一声。沣仪一定会答应,她比游加大十岁左右。两年时间,她已经很信任游加,觉得她和店里其他来来往往的员工不太一样。游加独来独往的时候更多一点,但也不拒绝扎在人群里面。没有什么分别的笑,沣仪看到她的笑总是比周围人早止住几秒。那几秒的时间,沣仪知道她身上背负了某些和自己相同的东西。轻松与沉重,似乎是两种注定的命运。
游加准备先开去遮浪镇看看。她想念那年夏日,和父母冲浪的那片海域。她总是不敢想起小龙,似乎想起时,自己也会被卷进浪里,再也回不到岸上。高中毕业后,他们就没再见过,倏忽间已过去近十年。现在永远不能再见到了,小龙的生命停留在二十二岁的样子。还有些朋友也很久没见了,生与死的距离,游加想,她甚至不知道谁该为谁哀悼。
再向东南开五十公里,就到游加要去的那片海域。高中,久远到不及格的成绩都变得好似是另一个人的玩笑,父母大概也忘记了。
正值雨后,那段路并不好开,她又选了小路。蹚过泥泞,还遇到几次横亘在窄路中央硕大的竹子,好在父亲车上常放着柴刀。劈断竹子,继续上车行路,她当自己没有后悔过这次出发。
高中时游加还戴着隐适美牙套,不过牙齿矫正已经进入尾声。在后视镜里因颠簸而看到自己时,她本能闪躲开一点,又回过来对它露出牙齿,僵硬地笑了笑。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不再习惯青春期那种开怀的爆破式的大笑,即使牙齿已整齐得近乎完美。她觉得太放肆了。命运里逐渐有一种她先前从未听见的审慎的声音,在她准备要雀跃时提醒她停下来。
她每次都照做了,即使并不甘心。
绿浪区与白浪区 :小龙的溺水
在落日冲浪店旁,游加停车。那年夏日,他们就在这家店里租了冲浪板。那时这家店的名字仅仅就叫店,“店”字用黑色的漆歪扭地画在原色的水泥墙上。旁边靠着一块颜色难看的塑料板,上面简易地打印有冲浪板租赁与冲浪课程的收费明细。当时的店主还是本地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
现在落日冲浪店拥有了美式风格的招牌和灯带,内里装修也变得天翻地覆。从店门旁辟出来的一块外卖窗口在售卖咖啡和啤酒。门口聚集着很多新潮的欢声笑语的年轻人,他们大多是冲浪爱好者,靠抱着一块比自己更高的鲜艳的冲浪板。咖啡、酒、冲浪板、教练带练课程的价格都手写在一块牛皮纸质感的黑板上,摆在醒目的位置。
停车时,游加撞上后面的矮石柱。好在车尾仅仅显出一点黑色的裂纹。店门口有人走到车窗边问她要不要帮忙,她摇摇头。
游加往古堡的方向漫步,那里是一座废弃的潮汐发电站,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当地人把这栋烂尾楼叫作海上古堡。上一次来时,他们也走到这里。这栋楼多年被四周野海的海浪侵蚀,斑驳成某种哥特式的建筑。那次父亲带她踏上过古堡附近停的一艘废弃的艇。即使是夏天,她也感受到一种寒意,随着浪打进心底。洁白的、四散的、碎裂的、如雾的浪珠从空中落下时,是否也会感受到和她梦中同样的失重,惊醒自身?
这一片依旧是没有开发的野海,被简易的铁栅围挡起来。浪的声音依旧很大,打到很高的地方,又肆无忌惮地落下,每次都发誓要从她身体里攫取出一点源于恐惧的敬意。她一直害怕这巨浪的声音。顺着铁栅围挡的那条路,可以走到另一个出口。
游加曾听申彗谈论过小龙的死。申彗说,小龙原本在安全的绿浪区抓浪,刚开始没有抓住浪,也没有摔板。于是继续往前划,等待下一个绿浪。浪接踵而至,小龙在一个白浪的冲击下摔板了。他第一时间去找浪板,还没来得及抓稳,一道白浪又袭上来,把他卷入更深的浪底。他想浮上水面呼吸,每次又被下一道白浪重新卷入海中。此时浪板已经离他很远了。小龙尝试游回岸边,但一道又一道的浪让他精疲力竭。他喝了很多海水,已经处于极度缺氧的状态。又是几道白浪扑来,他不再挣扎,永远地被淹没了。
游加屏住了呼吸。她也很久没有见到小龙母亲了,或许苍老很多。小龙父母早年间就已离婚,游加记得小龙父亲开着一辆蓝色的卡车离开了。自那两三年之后,游加走过小龙家,抬头望到窗玻璃上贴着两个喜字。小龙母亲又生了一个女儿,比小龙小九岁。
海边街旁,水仙宫
重新回到吉姆尼里,天慢慢暗下来。现在不算旅游旺季。上车前,游加摸了摸车尾的划痕,细微的凹凸,似一种骨骼淬冷的质感。她想起那些线条分明的肩骨,从一字领的各色衣服中鱼贯地钻出,同样淬冷的质感。她好奇是否母亲的肩也曾拥有过这样的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