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

作者: 从前

爸爸死了。同父异母,仅一面之缘的兄妹开始对话。本文由双方电子邮件整理而成。单数小节是妹妹所发内容,双数小节是哥哥所发内容。

1. 妹 妹

哥哥好,我是妹妹,不认识,也从未联系过你,抱歉通知:爸爸死了。别奇怪我这样叫你,我也知道字面的亲近感,并不恰如其分,没别的意思,只为方便两个陌生人交谈,彼此间称谓而已。

直接喊你全名,除姓以外,还和我重一字,像爸爸的恶作剧,感觉别扭,让人联想到照片里他年轻时的样子,也是我想象中你的模样。

爸爸抽屉里有你的名片,电话打不通。之前那封邮件,没收到回复,发出的时候,爸爸还活着,身体完全坏掉,头脑异常清晰,最后一段日子,他让我协助,擦拭人间痕迹。照片不多,没有你的。据妈妈说,以前在他钱包夹层里见过。插一句,爸爸曾调侃妈妈,称她为“那个女人”,我想应该是模仿你的口吻,妈妈几天没理他。

日记不少,但其中一本,几乎是空的,只留下几串数字,辨认出一条,我生日,省略中文的年、月、日。另外一串数字紧挨,猜是你生日,也是他银行卡密码。不知道别的学画人,是否也这样神神道道,我眼里那两行数字,看着看着变成了纠缠不清的麻花。

爸爸生前,说过类似血浓于水的话,虽没主语,但指代明显,所以才冒昧打搅,他希望能见你最后一面,好含笑九泉。你始终未露面,后来我想明白了,于你而言,他死亡的消息,无所谓好坏,只是武汉某个悬而未决的潮热夏日,待雨落下,呼吸更畅快。

墓地位置选得不好,偏低,太阳照射的角度,正好被前边树干遮住,修剪没用,除非锯掉,就这个,还是费好大劲儿才说服老头子的。一开始他连树葬都不肯,觉得划不来!妈妈急哭了,说不缺那个钱。

他老人家爱热闹,让把骨灰分几小堆,江汉路、国广、汉街、光谷、钟家村每处撒点儿。如果怕传出去,人家硌硬,就撒商圈卫生间里,抽水马桶一摁,万事大吉。我说,老爸你要想清楚,我只能去女洗手间。他听了愣了愣,没见特别排斥。

妈妈气笑了,坚决反对搁墙里。她拿着陵园宣传单让爸爸挑地方,越高越贵,最后挑的这个,算两人意见折中。现在看来也行,省得爬坡累,反正才产权二十年。

爸爸反复叮嘱我,到期不要再折腾,骨灰由管理方肥田也好,集中填埋也罢,无所谓,钱留给活人花。

我把自己定义为一名自由表达者,艺术上并不局限于作画。这一段忙着交设计图,刚腾出手收拾爸爸的东西,主要是书,各式各样几大柜子,没什么用,客观上起装饰功能,但太占地方,武汉房子不便宜,堆几平方米的书,购买总金额,难敌楼面地价,灵魂栖息处,比不得肉身。

从前没留意,书柜最上层的几本笔记,站凳子够着,其中一个夹了些画,小孩子涂鸦,算算落款日期,几十年前的东西,纸已发黏,你的吧?恕我直言,儿童的想象力、创造力,普遍被父母高估。废纸卖不了两个钱,但空点儿地方出来,等于赚几万块。

意外找到一块小石头。妈妈说,是爸爸在喜马拉雅山专为你捡的,等带回武汉,你又不要了。你当时六岁。

抱歉,抱歉,说了这么多。只想问一句,东西还要不要?我觉着,爸爸不在了,留个念想也好……

收件地址?

2. 哥 哥

东西已收到。

3. 妹 妹

喜马拉雅山的石头,仅从外观,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曾听爸爸聊起,世界上有十大危险机场,卢卡拉是其中之一。群山峻岭间,只落小飞机,进港还好,出山的时候,要开足马力。依山斜建的跑道不够长,几百米眨眼驶过,人随之往下一沉,再向空中攀爬,不能笔直,对面有山,机身侧飞,在雪峰中蛇行,风奇大,眼看要撞左崖,飞行员单手执舵,猛打方向,逼近右峰,轻打方向,在山间穿梭,若闲庭信步。飞机上十几位乘客,一声不吭,全程四五十分钟,头皮麻炸。开飞机的,眼珠躲墨镜背后,怡然正视前方,始终端着咖啡,一滴不洒。

爸爸没请夏尔巴向导,也不像别人结伴而行,他背着行囊,只身负重上山,沿途见好多寻人启事,不知道有多少生命,迷失在群山峻岭当中。

妈妈补充,头一日山里起风雪,航班取消,老爸第二天进去,错过了提前订的客栈。因为五月是珠峰登顶窗口期,世界各地的冒险者蜂拥而至,床位一个萝卜一个坑,住宿时间没办法更改,所以下飞机后,一分钟不敢耽误,疯狂赶路,抢往第二晚的歇脚地。山里信号不好,一直联系不上,妈妈整夜没睡,打国际长途询问,人没到客栈,武汉家人空着急,幸好次日一早,电话接报平安。

记得问过爸爸。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以内。看过他当年的照片,他爬到四千多米就停了,在观景台喝着咖啡,从望远镜里,目送人家冒死攀登珠峰,也不知脑袋里想些什么。

据说那家大酒店,全世界海拔最高,看起来相当不错,不敢想怎么建的。我问爸爸很贵吧,他说是的,但自己住附近便宜客栈,过来喝咖啡、用望远镜而已。咖啡虽贵,也就二三十元人民币,还配了奶和糖。五湖四海的登山客,用蹩脚英文高谈阔论。

登顶几乎每年死人,有些是下来以后不行的。大本营海拔五千多米,他说睡觉会头疼,多年前在唐古拉山一个叫安多的地方投宿,海拔四千七百米,嘴唇乌黑……

侍者很礼貌,客人发呆的时候不来打扰。

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原本想着东西寄出便完事了,但昨天鬼门关,给爷爷、奶奶、爸爸烧完纸钱后翻老照片,有一张蛮好玩,白发苍苍的奶奶,给一个比她高半头的大男孩喂饭。从拍照时间推断,那人应该是你。我可从没有过这种待遇。听爷爷说,我们小时候,曾有一面之缘,你还摸过我的头。

4. 哥 哥

爷爷、奶奶……

可以讲讲他们最后的日子吗?

5. 妹 妹

奶奶照顾爷爷半生,老了却颠倒过来。问题是爷爷自己身体也不好,爸爸几次想送他俩去养老院,很好的小套间。爷爷没同意,嫌贵,最主要是不想重新学着和陌生人交往,哪像左邻右舍,几十年知根知底,抬杠红脸也没关系,江滩从小玩到老,一辈子像大江东流,谁不知道谁,谁又跟谁计较。

爷爷最担心的,还是奶奶,养老院再高级,也扎在生人中间。老来还怕自闭,家里房子虽旧,胜在生活方便,跟街坊一起,逛逛江汉路,哪个超市有便宜鸡蛋,爹爹、婆婆们成群结队。也算万幸,奶奶的阿尔茨海默病不严重,但记性很差,见到我妈总喊你妈名字,没吃药偏说吃过,倔强得很,别的还好,降压药哪儿能停,整天晕头转向。

爷爷弄了一个本子,吃过才让签名,几天后盘点,奶奶不认账,说自己不叫这个名字,爷爷指着白纸黑字的户口本,跟她比对着讲道理……

因为按时服药,奶奶的脑子,时不时短暂清楚一阵。奶奶比较害羞,但知道错了,偏还顶牛。

有一回,陪爸爸看望他们。敲门的时候,爷爷刚好买菜回来。爷爷腰疼,小便控制不住。爸爸又提养老院的事,说花费不用担心。爷爷发脾气。爸爸说,那就请人来家里帮忙。爷爷说,弄个生人来干吗,我退休金不够工钱,哪有外人真对老家伙好,劳民伤财,还要怄气。爸爸说,我没时间照顾二老,要干活赚钱,两头开销好狠。你那时读大学,正是关键时刻。爸爸讲话冲,说,你教我么办?!爷爷大发脾气,说,我教过了,当年你奶奶(也就是我们的曾祖母),瘫痪在床,屋子那么小,谁伺候送终的?爸爸不敢作声。爷爷很激动,说曾爷爷肩膀又宽又厚,能挑两副扁担,连续两届市劳模,一九六七年曾爷爷死的时候,爷爷还没有结婚,弟弟妹妹都小,曾祖母生活不能自理,包括洗澡在内,都得要他料理。邻居有闲话,爷爷说那是我娘。爷爷从小干惯了,凡事自力更生,别的不求爸爸,只是担心最后几个月没办法动。他说儿子不指望,难道要我住养老院指望外人?

奶奶先走,丧事是爷爷张罗的。后来,爷爷也走了。按老规矩,上山那天,该儿子抱骨灰坛子,但爸爸累病了。大家说,那就让孙子来吧,但你没到场。我抱骨灰上山,隔着坛子,能感觉里头热烘烘的。人即使被烧成了灰,从炉膛里扒出来,还要死撑半天,才让自己变凉。

6. 哥 哥

其实……其实爷爷、奶奶走之前,妈妈和我到医院探望过好几回,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妈妈和阿姨之间似乎有某种感应或者默契,每次我和妈妈到医院的时候阿姨总是刚好离开。有两次我从妈妈的眼神里辨认出阿姨的背影。

奶奶原本就有高血压、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冠心病等一堆毛病,不算走得突然。妈妈听到消息原本是打算去的,但外婆不同意,说那个女人才是他家媳妇,你以么身份咧?

妈妈把我送到爷爷、奶奶家楼下让我自己上去。我看着妈妈的眼睛忽然就魔怔了。我将她死死抱住,似乎一松手妈妈也会像爸爸那样离开。我宁可不上楼也不能放她走。其实那时候我已经不小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跟个孩子似的。后来,我和妈妈背着外婆到奶奶坟前敬了香、烧了纸钱。

奶奶走后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得到爷爷去世的消息时外婆正好卧病在床。大概是想着既然没参加奶奶的葬礼,所以几个人便像约好了一样,都没提送爷爷上山的事。

爷爷头七那天,外婆稍微清醒了一些,忽然叫我到病床旁边,嘱咐我去一趟爷爷那里。妈妈跟我一起去的,她先是站在一边,后来也过来烧了几张纸钱。妈妈一边用袖子抹爷爷的墓碑,一边请求爷爷在天上保佑我。妈妈说不管我跟不跟着爸爸生活,毕竟是爷爷的孙子。

7.妹 妹

爸爸七七,坟前有人上过香,我到的时候还没灭,是你吧?

我在爸爸的墓碑前,坐了很久。忽然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男人。

对不起,知道很晚了,可还想聊,不知跟谁合适。大概因为你是陌生人,又绝对安全。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没有闺密。也不是一直没有,大学时有两个室友,跟我好得一个人似的。照个相,三个人要商量半天。边照边商量。姿势怎么摆呀,衣服怎么配呀,你的裙子借我搭一下衬衫。哎呀呀,这个不好,再来再来,肚子吸着点儿……

男人真可怕,他们通过婚姻,把女人改造得面目全非。

一个闺密嫁人后,飞快地生下小孩。她变成老妈子,仿佛一夜之间,样子看起来,比实际大十岁不止。

另一个的老公很有钱,以前蛮随和的女孩子,现在凡事端着,整天晒自己所谓的名媛生活。伏在泥里伺候男人的事情没提,据说老公回家不规律。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讲的一个段子:客人慰问大佬遗孀,寡居生活苦否,女人说还好吧,至少我现在知道他每天睡在哪儿。

讨厌自己八卦,却懒得删掉。

我的问题是,不知怎么拒绝一个男人。相处几年了,谈不上喜欢,也不讨厌,主要是害怕生小孩,他说结了婚就要。前男友恰恰相反,害怕生小孩,我当时年纪小,脑子很简单,其实想跟他生,但他既然这么说,我只好表现出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最后,也不知道谁把谁给甩了。

我现在的年纪虽然并不大,但在十六七岁的小妹妹们眼里,二十七八岁,已算阿姨辈了。也没错,街坊十四岁的小孩儿,就是用那两个字喊我,妈妈们教的,坏得很,她们说都这样过来的,习惯就好了!

有个事情,本不该问,要觉得烦就别回复,但我必须弄清楚。如果养了小孩,会有哪些潜忧,特别是父母离异,到底对他们有没影响?

我要问了。开不了口。深呼吸,一、二、三!他们分开后,你过得好吗?

8. 哥 哥

尽管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但现在想起来仍然不大舒服。之所以拖了一个多月没回复,是因为我并没有打算回复。但是昨天,当我太太帮女儿修改订正数学作业的时候,孩子突然讲了一句:“整天跟你们这样生活,我过得一点儿都不幸福。”

孩子的话把我和太太都惊着了。我太太父母离异的时候,她跟我经历父母离异时的年纪差不多。我们认为一个完整美满的家庭既是幸福本身,也几乎是幸福的全部。

看着女儿又哭又闹地把作业本撕成碎片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之前自己一直都是故意将生活中的诸多不顺统统归结到父母离异上面。这件事既是我遇到困难时的理由,也是我的尚方宝剑。他很能说,但只要我把尚方宝剑亮出来,他就得乖乖就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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