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凌乱

作者: 付秀莹

春风凌乱0

回芳村的路上,燕乔发来微信:哪天回啊?燕乔跟我是发小,从小玩到大的那种。如今,她在县中学教书,我在北京瞎混。我们难得见面,平时联系也不多。但只要我回老家,她总要赶回芳村来,陪我说说话。私心里,我挺迷恋这样一种关系。确定的人,确定的地方,确定的友谊——生活中的不确定太多了,这点小小的确定,显得尤其难得,并且珍贵,不是吗。

照例是一干人等着,哥哥嫂子,妹妹妹夫,还有我八十岁的老母亲。早有孩子们通风报信,来了来了地喊着。大家都跑出来迎接。我心里惭愧,恨不能像个魔术师,立时三刻变出一车子礼物来。打发走出租车,他们过来跟我寒暄,仿佛我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嫂子哎呀一声,问我怎么又瘦了,太瘦可不好。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话说半截,被我哥打断了,叫她去厨房看看,炖着肉呢。老母亲在人群里悄悄打量我,一眼一眼地。大半年不见,她似乎显得比先前瘦了,人也矮了,佝偻着腰,被高大结实的孩子们遮挡着碰撞着,又欢喜,又有点慌乱。我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跟她贴一贴脸,她费力地挣脱开,有点不好意思:“嫑,嫑,这么大个人了——”

午饭颇丰盛,七个碟子八个碗,嫂子她们还在川流不息地端菜端汤。看架势,显然是待客的饭。老实说,我就怕这个。跟他们说过多少回了,甭费事,就家常饭最好——我在外头还吃不上呢。他们哪里肯听。看得出来,老母亲显得更为不安,甚至有点焦虑。她坐在饭桌的一角,不大说话,只是拿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带着一种近乎讨好和歉疚混杂的笑容,还有暮年之人常有的茫然无助的软弱。母亲老了,说话做事开始看儿女们的脸色了。当年那个风风火火性格强硬的辣椒嫂呢?屋子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立式空调吹着暖风,电视柜旁边的那盆水仙开得挺好,白花黄蕊,散发出幽幽细细的香气。男人们另开一桌,喝酒划拳,吹牛斗嘴,关心着买卖和时局。女眷和孩子们就安生多了,吃菜,说笑,扯各种八卦。我从兜里掏出几个红包,给孩子们发压岁钱。一阵欢腾和喧闹声中,老母亲悄悄扯了扯我衣角,嘴角嚅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没有出口。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叫她放心的意思。她的手干枯,瘦,秋天的棉花秸秆一样。我夹了一个肉丸子,放在她碗里。

阳光挺不错,明亮而和煦,给人一种模糊的混乱的错觉,仿佛春天已然来临了。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今年春节晚一些,马上就要六九了。树木倒还看不出丝毫绿意,只是乡下的风里,似乎多了一些柔软湿润的气息。树枝微微摇动,也流露着温柔舒缓的表情,不似寒冬里那么冷硬倔强了。村庄静谧,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

我们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燕乔是午饭后赶来的。她穿一条今年很流行的米白色阔腿裤,咖啡色羊毛大衣,头发微微烫过,很随意地扎在脑后。她也说我瘦了,早先是圆脸,现在下巴颏儿变尖了。你看你这儿,就这儿——她摸着自己的脸,跟我比画着。我只是笑,不承认也不否认。在北京讨生活,好比在荆棘堆里打滚儿,胖了或者瘦了,都是小事儿一桩,皮外伤而已。倒是内心里那些个沟沟坎坎,大窟窿小眼,旁人看不见的那种,才最是要命。不过,这话我没有说出口。不是不想说。问题是,即便说了,有什么意义呢?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罢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并没有人逼我这样。当初,我也完全可以留在家乡的县城里,结婚生子,过一种衣食无忧的安定生活,像燕乔这样。我怎么就一根筋似的,一心只想着离开,只想到大城市去呢?是我自作自受,怪不得旁人。燕乔说:“我倒是胖了,你看我这腰——”看上去,她确实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胖了一些。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一个清瘦的姑娘,长胳膊长腿,单薄到叫人担心。而今,人到中年,她倒出落得比年轻时候更好看了。丰腴,饱满,称得上珠圆玉润,有一种到了这个年纪才有的成熟韵味。看起来,她的生活颇不坏。至少,比我混得强多了。

嫂子收拾好碗筷,过来打招呼。端过来瓜子花生,又倒了两杯水,递给我们。水太烫,一时喝不到嘴里。我抱着杯子,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燕乔呢,干脆把杯子放在地上。热水冒出袅袅白汽,在新春的风里迅速消逝。嫂子问起县城实验中学的事,好不好考,怎么报名,要哪些条件。侄子马上小学毕业了,嫂子想让他去城里读中学。燕乔耐心地给她讲解起来。可能是多年教书生涯的磨炼,她已经拥有一副很好的口才。我记得,小时候的燕乔,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性格内向,一说话就脸红,甚至,有一阵子,还有那么一点轻微的口吃。尤其是当她着急的时候,或者面对陌生人的时候,她的口吃会更加明显。什么时候,她口吃的毛病消失了?正月的阳光洒落下来,院子里仿佛铺上一层薄薄的金沙。天空是那种极浅的蓝,浅到发白,有几块云彩,一会儿变作一条狗,一会儿变作一匹马,变幻莫测。燕乔说的不是芳村话,也不是普通话,介于芳村话和普通话之间吧,夹杂着正式的书面用语,还有简洁有力的手势。她在讲台上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嫂子很认真地倾听着,不时点头、发问,眼神里满是信服和尊敬。“嫂子,有啥事你就说话,咱都不是外人——我跟萍这么多年——小时候,我白天黑夜长在这院里——”

我跟燕乔同岁,论生日,她还要比我小两个月。她性子温柔,安静懂事,不像我,出了名的疯丫头,顽劣淘气,什么坏事都干。在我母亲这里,燕乔是最受欢迎的。她的一句口头禅就是“看看人家燕乔”——我是在多年以后,才似乎恍然悟出了生活的一些秘密,或者叫作命运的细微暗示。而今,几十年过去了,母亲也已经步入她的晚年,藏在她心底深处的那一句,恐怕还是这个吧。看看人家燕乔——当然,我怎么不知道,这是一个母亲的担忧。她那远在天边的闺女,漂泊在外,老大无成,并且,一个人,孤苦伶仃,并没有过上她想象中的理想生活。我该怎么安慰她呢?

哥的鼾声从东屋传出来,打雷一般,他又喝醉了。他总是这样。酒量不大,还挺敢端杯。耳根子又软,听不得人家一句劝。心眼儿呢又实,人家给一点好处,恨不能立时三刻掏心掏肺,割头换脑袋。难怪嫂子老骂他。我早就看出来了,在我哥和我嫂子的关系中,我嫂子属于强势的一方,处处压我哥一头。怎么说呢,嫂子是个好嫂子,芳村出了名的好媳妇,贤惠,能干,孝顺——这后头一条最是难得。不说别的,就凭人家给老刘家生下两个欢蹦乱跳的大孙子,坐定江山,绝不在话下。芳村有句老话,媳妇越做越大,闺女越做越小。早些年倒不觉得,这几年回来,嗯,确实不一样了。

午饭过后,人们都散去了。打牌的打牌,串门的串门。孩子们也呼啦一下子不见了。院子里的喧嚣热闹,仿佛也被他们统统带走了。地下零乱扔着橘子皮、花生壳、烟蒂,一只红气球被丢弃在那里,落寞地飘来飘去。老母亲颤巍巍过来,端着一杯水,往东屋去。又喝多了,一喝就多——絮絮叨叨地。我想过去帮忙,到底忍住了。对于一个年过八十的老母亲来说,给喝醉的儿子送杯水,该是一种无人能够剥夺的权利吧。

我们都停下说话,齐齐屏住呼吸,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上台阶,一磴,两磴,三磴。等她终于稳稳当当站在东屋门口的时候,才都轻轻吁出一口气来。“都老了——”燕乔说,语气里混杂着感伤、悲凉和无奈交织的复杂情绪。不知道是感叹母亲她们这一代老了,还是感叹我们这一代也老了。“你还好,一点都不显老。”我说的是实话。当然,我的实话里也有那么一点修饰的成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在燕乔面前,我是不需要任何修饰的。是不是,这么多年来,我已经对诸如真实啊诚恳啊这些所谓的人类美德,变得越来越麻木了?我有点讨厌自己。我讨厌自己这种熟极而流的话术,脱口而出,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更谈不上发自内心。问题是,我怎么以前从来没有觉察到呢?燕乔看了我一眼,笑起来。这一笑,她眼角的细纹被骤然聚拢在一起,变得明显。饱满的两颊微微凹下去,被散落下来的两缕碎发巧妙地遮住。她的头发还是那么好,蓬勃而茂盛,在阳光下闪耀着健康的光泽。“别看了——染的。”她再一次笑起来,仿佛这是一件令人好笑的事情。我很记得,燕乔天生一头好头发,发量惊人,她常常为此苦恼。梳辫子要分四股,橡皮筋最容易弄断,洗头发呢更是麻烦——要用一个很大的脸盆,头发满满铺进去,黑压压一把抓不透。伏天里,须高高盘起来,免得捂痱子。她母亲常常不无担心地叹息,贵人不顶重发——在燕乔的头发这件事上,她母亲一直怀有很深刻的偏见。是啊,燕乔的头发确实过于茂盛了。她母亲把她的瘦弱单薄统统归罪于她过于茂盛的头发,吃点东西,都让头发抢去了。这是她母亲的理论。还有一点,过于茂盛的毛发,总是让人产生过于丰富的联想,比方说,身体的某些部位。对一个姑娘家而言,这简直是一种羞耻。总之是,少女时代的燕乔,为了自己一头过于茂盛的头发,吃尽了苦头。“真的——我骗你干吗?”燕乔说。燕乔的头发烫成细碎的小卷,一大蓬松松扎在脑后,令她看上去有一种慵懒的松弛的腔调,小城生活滋养出来的烟火气,家常而温润,叫人觉得和煦宜人。不像我,这么多年了,在外头跌跌撞撞,鼻青脸肿,浑身上下成天紧绷着,连睡梦里似乎都攥紧了拳头,仿佛随时随地就能身上长出刺、头上长出犄角来。我成天穿戴着厚厚的盔甲,化着浓妆——不是为了美,而是为了厮杀和抵挡、进攻和防御。然而,我最终得到了什么呢?

发现自己的第一根白发,是在去年。好像是个周末吧,早晨起来梳头的时候,看见鬓角有一根头发,半截已经白了。心里一惊,知道岁月这东西厉害,岂肯轻易饶过谁。后来,我又发现了第二根,第三根。我先还细心拔去,后来,白的多了,就渐渐失去了兴致。我不是不想跟时间对抗,我是不敢。时间这东西,谁能奈何得了呢?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自古以来,这样的感慨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何况我等碌碌之辈。这么多年了,我离开故乡,在别人的城市瞎混,幻想着有一天能够混出一点名堂来。有时候意气风发,有时候心绪低沉,有时候彷徨歧路,有时候又觉得人生有味、人间值得。总以为一生漫长,足够我挥霍。在故乡和他乡之间往返奔波,万千滋味,说不得。

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越来越不愿意回芳村了?奇怪得很。在外面倒不觉得,一回到芳村,我就深切地感到,我老了。我们正走在一条越来越短的路上,当然,你说越来越漫长也行。街上走着的年轻人,不认识的越来越多了。那些跑来跑去的孩子,竟然没有一个能叫出名字来了。熟悉的老人,一个一个相继离开。每一回,当我提及某个人,母亲淡淡一句:“他呀——早走了。”心下一惊,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还是找一个吧——”燕乔说这话的时候,是小心翼翼的口气,还有一点不易觉察的迟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吧,一个人,总归还是孤单。”燕乔她为什么要解释呢。作为发小,作为一起见证过彼此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伙伴,她不需要任何解释。尽管,在这件事上,我不愿意接受所有人的善意,或者叫作美意也好。没错,我年过不惑,还是单身。在芳村人眼里,我简直就是一个妖魔鬼怪,要么就是有什么问题。总之,我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在芳村,跟我一般大的发小们,都早已经成家立业,儿女成行了,有的甚至还有了第三代,当上了爷爷奶奶或者姥姥姥爷。我不愿意猜测,在这件事上,我的亲人们,尤其是我的母亲,到底承受了什么,承受了多少。“慢慢来吧。”我说,“这种事,没办法。”燕乔没有说话。她把手上的戒指摘下来,戴上去,摘下来,再戴上去,反反复复。仿佛这枚黄金戒指是一个魔咒,戴上它,就会“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然而,摘下它呢——这么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跟我谈到这个问题。她算是早婚,二十三岁吧。当然,在我们这一带,也属于正常。结婚,生子,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当老师,是我们这地方能够想象到的最适合女孩子的职业了。她住在县城,跟村庄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娘家在芳村,婆家在田庄,跟芳村相邻的一个村子。她在这个熟悉的人情世界里往返奔忙,如大雁在天上,鱼在水中。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是不是快乐,也不知道她对自己的生活是不是满意。我的意思是说,我自己混成这样,有什么资格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呢。阳光从燕乔背后照过来,可以看见她脸颊上细细的绒毛,被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她的耳垂圆润可爱,近乎透明。还有下巴颏儿上那颗美人痣,在光影交错中显得俏皮生动。有那么一瞬间,我就恍惚了。仿佛眼前还是那个一头浓密头发的小姑娘,被大人的梳子弄疼了,噘着嘴,眼睛里含着泪花。不知为了什么,却又笑起来,笑得弯了腰,笑声清脆,在时间的深处激起迷人的回响。阳光静静地照下来,我们坐着,吃花生,喝水。花生是自家种的,拿细沙炒过。水是白开水。我们这地方,大多没有喝茶的习惯。老实说,我挺享受这种感觉。两个人,安静坐着,即便是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风悠悠吹过,一点凉意也没有。暖阳之下,有一种时间静止、地老天荒的错觉。我这是怎么了,一回到芳村,我怎么就变得软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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