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骑鹅和他的女人
作者: 徐则臣沿运河上行的驳船都不搭载她。一个女人,挺着个大肚子,上船不吉利。还带着个四岁的小姑娘。宋骑鹅的老婆,我们都认识她。小龚装着手里的那根烟没抽完,车停在码头边不动,一手装模作样地搭在方向盘上,以为我没看见,又悄悄续上一根烟。我懒得说破,也盯着那女人看。我想小龚跟我一样都有点惋惜,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她男人,宋骑鹅,一年前因为强奸罪被判了,关在淮城的监狱里。整个鹤顶都知道这事。不是因为宋骑鹅强奸,而是因为宋骑鹅家里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还去干这种事,大家想不通。又一个船主上上下下打量过她,还是拒绝了。
“第几个了?”
“什么,仝所?”小龚一愣,脸立马红了。这很好,说明他还年轻。二十啷当岁,多好的年龄啊。“第五个。真可怜。”

“事不过六。”我把脑袋搭在座椅后背上,闭目养神。
两分钟后,小龚说:“仝所,第六个了。”
“去问问。”
小龚已经跳下车。又两分钟,小龚回到车门前,说:
“她要去淮城。到看守所看宋骑鹅。”
从鹤顶到淮城,47公里,再拐去看守所,20公里左右。
“油够吗?”
“足够,仝所。绰绰有余。”
我犹豫了一下。她挺着个大肚子。哪里不太对劲儿。
“让她们上车吧。”
这段时间除了在所里处理公务,闲下来我就会到外面跑跑。警员小龚主动请缨开车,他说从小就喜欢军绿色的吉普。要做好一个所长,待在派出所里处理案子固然重要,四处走走看看更重要,你地盘上的人和事弄明白了,你就可以科学地预判,阻止众多事件的发生。这话不是我说的,版权在我的前任老刘。他做所长时,一年有八个月时间在路上,鹤顶的犄角旮旯都留下了这辆旧吉普的车轮印。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在全县乃至全市,鹤顶都是犯罪率最低的乡镇。其他乡镇的所长都羡慕他,这刘头,整天在外头瞎鸡巴跑,麻烦事就是不找他。老刘退休的时候跟我说,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就一句话:治病不如防病。我信老刘的,绝对的经验之谈。接了老刘的班,伤痕累累的吉普也继承下来,第二天我就坐着上路了。不到一个月我就把整个鹤顶转遍了,每条巷子都钻过。不过没关系,再来第二遍。还会有第三遍、第四遍,直到我也退休,把这条经验传给我的下一任。
宋骑鹅的老婆和女儿坐在后排的两个座上不说话。感谢的话刚上车就说过了。我从车内后视镜里看见这女人的左嘴角有颗痣,相书上说,这样的女人招人疼,洋气一点的说法是:有风情。说谢谢时她的嘴巴稍稍有点往右歪,一口南方口音。我们都知道她是宋骑鹅当伙计的船主的女儿。能把船老大的漂亮女儿搞到手,这小子还是挺有点手段的。
没到午睡的时候,小丫头很精神,两只大眼睛经常往后视镜里看,弄得我和小龚瞟一眼后视镜都像做贼。要是一路都不吭声那就太怪异了,我问宋骑鹅的老婆:
“宋骑鹅在里面还好?”
“嗯。”她扫了一眼后视镜,“五个月前去看他,胖了。”
五个月前?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有点怪了,我想小龚一定也清楚。宋骑鹅是13个月前犯的事,折腾来折腾去,抓到了判完了已经过了一个月。满打满算,在里面也有12个月了。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会儿我刚从警校的所长班进修回来。也是像现在这样,我们开着车穿行在鹤顶的大地上,老刘坐在副驾座上侃侃而谈,开车的是我。老刘把案件的来龙去脉向我一一道来,希望我接手所里的工作后,也能火眼金睛,像米袋子里拣沙子一样,把坏人给揪出来。上任后我又请老刘喝了顿酒,过了八两他的舌头大得不行,但还是清晰地说:“完美收官,完美收官。”他对这个案子相当得意。
一年了,她的肚子竟然大了。看样子没八个月也得六七个月了。据我所知,以现有的法律,这一年里她应该没有机会在看守所里过夜,宋骑鹅更不可能溜出来。那么——小姑娘打了个尖厉的喷嚏。小龚扭头告诉她如何摇上车窗玻璃,窗外的野地里草木葱茏。我这一边是运河,水面上游动着一支26艘驳船首尾衔接在一起的船队。
“见到爸爸想说什么?”小龚问小姑娘的时候瞥了我一眼。我笑笑。
“说爸爸我要有个弟弟了,”小姑娘轻声说,有点害羞,“也可能是妹妹。”
“淼淼,别乱说。”她妈说。
“对不起。”小龚咧咧嘴。
车里再次陷入沉寂,但这辆早该退休的吉普隔音效果极差,轮子底下崩出一颗石子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还有风吹动河边芦苇叶的喧哗,以及穿行在芦荡间的各种鸟叫。离中午越来越近,气温在攀升,沉默的不适感消失之后,我也感到了午休提前来临的昏沉。我摸出一根烟,在右手拇指和食指、中指之间捻动,头一回闻到了干烟丝的香味,慢慢就闭上了眼。
可能十来分钟,也可能只有几秒,宋骑鹅老婆突然开口。我睁开了眼。
“到了那里,能等我一会儿吗?”她说,但口气完全不像在征求我们的意见。“就10分钟,顶多20分钟,说句话我们就出来。”
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说句话?小龚看看我,我正掩住嘴想打个哈欠,忍不住了。
“我就问他,想不想要这个孩子。”她应该在拍自己的肚子,嘭嘭。
那个哈欠打到一半,生生憋了回去。我被噎得眼都瞪大了。小龚这一次没看我。我咳嗽一声说:
“可以。”
看守所没想象的那么荒凉,起码在那周围你能找到两个小馆子和一家招待所,零零散散还有几十户人家。在看守所门前停下,下了车,宋骑鹅老婆背上包,牵着孩子走了几步停下来,把孩子丢在原地,一个人走回来,隔着车门对我说:
“这孩子不是他的,所以我要问问他。”
然后转身去牵孩子的手,往看守所大门走。她的表情无比平静,就像在跟外人展示一件衣服,如果她男人不能穿,那就把它扔掉。小龚对此颇为吃惊,这话她都敢说。我笑笑,这正是这女人的聪明之处。她在我们眼前挂了根胡萝卜,只要我们有了好奇,就会敞开车门坐等她们回来。但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抽上根烟,然后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两根烟之后开始吃饭,很简单,就是一碗面。吃完了大汗淋漓。20分钟过去了。我让小龚别着急,哪怕只说一句话,前前后后的路要走,程序得合法,哪是你一路小跑就能直接冲到目的地的。
“那,仝所,”小龚说,“当年宋骑鹅的案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让饭馆老板结账,再来两笼包子、两瓶水,给宋骑鹅妻女备着。回到车上,我跟小龚说起上一个惊动了鹤顶的春天,那会儿他还在警校等着毕业。
故事开始时,小鬼汊里的芦苇已经铺天盖地。小鬼汊,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个讨喜的所在。这是一片生在鹤顶段运河边上的芦苇荡,浩浩荡荡几百亩,到晚上风起苇尖,阴沉喧嚣如有十万伏兵。冷兵器时代和抗日期间,据说每一丛芦苇旁边都曾缠绕过一具尸体。鹤顶人都很少去,进去了绕不晕的也没几个。有一天下午阳光大好,一个打野鸭的划了小船进去,在曲里拐弯的芦苇丛中发现一条小船,船上有个四肢被捆绑起来的年轻女人,眼睛蒙着,嘴里塞了一条毛巾。打野鸭的救了她,然后陪着去派出所报了案。
那女人29岁,两天前搭了一艘运木头的船,打算到淮城去坐火车。中午跟船上的人搭伙吃午饭,他们一定要让她喝酒,她就喝了两小杯。只记得饭后头有点晕,等醒来,已经在芦苇荡里的小船上了。四肢被捆在一起,看不见,也喊不出声。那时候几点根本不清楚,只听得鸟叫越来越稀薄,天也越来越凉。幸好船上留了床被子,她一直往被子底下钻。不仅仅是因为冷,还因为芦苇荡里涌动的声响。习惯了声响之后,更让她恐惧的是突然出现的寂静,以及静默中陡然响起的凄厉鸟鸣。作为女人,她不需要并拢双腿就知道自己被强奸了,而且不止一次。
她不记得运木船的编号,连船的特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很正常,运河上的货船长得都差不多。但她记得船上有四个男人。一个50多岁,络腮胡,是船老大;四个人口音都不一样。姓孙的女人能提供的信息就这么多,她的背包也不见了。
说实话,这样的案子让人挠头。水上的流动性太大,很多人真就是一去不复返。那段时间老刘掉了很多头发,脑门上精心保存的那一撮也被他焦虑时不小心揪没了。老刘得意处,首先在于他的判断比较科学:如果绑架和强奸者在运木船上,他们一定会回头,把受害者留在小鬼汊里,为的是再干一次坏事,否则没必要;他们将很快出现,要不受害者很可能会饿死在小鬼汊,也有可能出现其他危险或者被发现,他们对自己的时间有足够的自信;第三,嫌疑人中应该有熟悉小鬼汊的,照打野鸭的描述,藏着孙姓女人的小船停在一处十分隐秘的芦苇荡里,一般人没这本事。鉴于此,老刘从河道管理处拿到了前几天经过本地的所有运木头船只的记录,让警员在鹤顶的码头守着,相关的船只逢过必查。他自己跟往常一样,坐着吉普满鹤顶转悠。
老刘跟我说,他不是瞎转悠,他把鹤顶吃水饭的人家都反复查看了个遍,跑船的、打鱼的、水上养殖的、码头上跑出租带货的,一个没落下。他确信有鹤顶的“内鬼”。
两天回来三艘运木船,经受害者指认,一艘镇江的船被扣下。船上只有三个男人,口音不同,没一个是本地的;船老大的确是络腮胡。但三人坚称他们只有三个人,也从没见过受害者,更不可能跟她一起吃饭。络腮胡说,长途跑船谁会让一个陌生女人上船?祖宗的规矩不能坏。麻烦来了。
老刘问受害者:“确定四人?”
“确定,”受害者说,“那一个比他们都白,也比他们胖。”
“口音呢?”
“跟你们有点像。我对声音不是很敏感。”
跑船的胖的不算少,但白的不多。风吹日晒,白面团几年也得变成荞麦色。老刘突然想起昨天中午,吃过饭他一个人从所里出来,沿运河街溜达,看见一个白胖脑袋从一扇院门里露出来,嘱咐闺女注意脚底下,别被石子绊倒了。那时候运河街的水泥路面只修了半截。小姑娘答应着,还是蹦蹦跳跳,没走多远,踩到一颗圆溜溜的石子上,一屁股坐到地上。老刘顺手扶起她,问:
“这是要去哪里啊?”
“买酱油呀。”小姑娘张开双臂,神气地比画,“我爸带回来一条这么大的大鱼,做红烧鱼给我吃。”
老刘记起了宋骑鹅的名字:“你爸骑着鹅抓到的鱼吗?”
“不对,我爸是坐在船上抓到的。”
白白胖胖的宋骑鹅刚回来。他让警员把宋骑鹅带来,跟受害者和三个嫌疑人对质。宋骑鹅与三个嫌疑人声称相互不认识,他也没见过受害人;但受害人确定宋骑鹅就是她在船上看到的那个白胖子。她说,喝完第一口酒,宋骑鹅的脸就红了,因为人白,皮肤过敏就更显眼,她不会看错。
“这好办,”老刘说,“上酒。”
宋骑鹅端着粮食大曲的手开始哆嗦,嘴凑在杯口迟迟不喝。这已经足够了,他的脸慢慢红起来。不是难堪的红,是过敏红,闻着酒味都不行,肥白的腮帮子上红色呈块状分布。老刘一拍桌子,大喝一声:
“宋骑鹅,招了吧!”
宋骑鹅看看那三个人,他们拿白眼珠看他。宋骑鹅说:“我不认识他们。”
“宋骑鹅!”老刘又大喝。
“我认识他们,”宋骑鹅低头说,“他们不认识我。”
先笑出声的是脸最黑的汉子,他说:“你他娘的宋骑鹅,你这叫什么屁话!”
接下来船老大和瘦麻秆伙计也笑起来。
瘦麻秆说:“算了,别为难骑鹅兄弟了。”
船老大先用眼神询问他们俩,然后问:“决定了?”
黑脸和瘦麻秆咳嗽一声,响亮吐出一口痰:“多大事!兄弟,想说啥就说啥吧。”
宋骑鹅斗争了足有一分半钟,脸越涨越红。我回到所里后,据老刘和当时在现场的同事转述,宋骑鹅憋得嘴唇和两腮直抖,突然抓起酒瓶子,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了半瓶,呛得一串咳嗽。咳嗽停息,他用衣袖抹抹嘴,说:
“跟他们没关系,我干的!”
黑脸和瘦麻秆相互看对方,一块儿笑起来,瘦麻秆笑得拍起了大腿:“就你,宋骑鹅?你行吗你?”黑脸也说:“兄弟,你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