抠绿大师Ⅲ•肥臀

二○二四年二月十日，正月初一，晴

早上吃了八个饺子。强努着吃的，过年不吃饺子终归说不过去，主要还是为了陪然然吃，所以早上七点就起来包，芹菜牛肉馅的，免得她问：“爸爸，电视上过年都吃饺子，咱家为啥不吃？”

不吃不是对抗习俗，就是不想吃东西。

昨晚在我爸妈那儿吃的年夜饭，要陪我爸喝酒，没开车，地铁往返。我爸喝了二两，我四两。春晚开始前一个小时帮我妈收拾完桌子，我们三口回家。地铁上的座位都空着，可以躺人。然然和她妈刘婷坐我对面刷手机，靠在一起，盯着屏幕间或一笑，女人们——我一直把女儿也当女人——凑一起有她们自己的乐趣。

肚子里装进四两酒，让人感觉挺美，我闭上眼，仰头靠住车厢玻璃，上来睡意。醒来，是听到车厢里有人说话，一个女的，岁数比我妈略小，称老太太勉强，叫大姐也不合适，胸前挂个二维码，在推销什么。怎么开场的没听到，我是从她说自己有糖尿病并发症那段醒的。她说她每月吃各种药，医保只能报销一部分，剩下的都自费；她儿子没工作，在家吃低保，老伴儿退休金也低，所以她出来卖东西，挣点儿是点儿。她手里拿着一把放大镜，另一手拎着红旗超市的乳白色塑料袋，半透不透，装了些同样颜色的盒子，向车厢里的人介绍着：放大镜是她弟弟厂里生产的，厂子效益不好，但质量绝对过关，耐磨抗摔，镜片和手柄连接处有盏小灯，按下开关能亮，设计体贴，三十块一把。

女儿扭着脖子认真听着，她妈还在刷手机。车厢里的人比之前多了几个，都找起事情做，注意力故意不放在卖放大镜的女人身上。她继续说，带这么一把放大镜回家，方便老人读书看报，小孩儿学拼音学数字也不用总盯着小字，正是发育的时候，保护眼睛至关重要。后几句话基本是冲着刘婷说的，边说边走到她面前，但刘婷无动于衷。女儿揪刘婷袖子，示意她面前的情况，刘婷没抬头。卖放大镜的女人从塑料袋里拿出折叠的报纸，展开，用放大镜照给女儿看，说字和照片都变大了，不费眼睛。刘婷不再淡定，昂着头说孩子才上幼儿园中班，不认识字，平时只看动画片。说完拉起女儿，换到女人身后的位置坐下。

女人继续向身前不多的几个人介绍放大镜，说喜逢春节，带这么一把放大镜给老人拜年，送长辈一个清晰的晚年，尽显孝心。没人应和，于是女人变换调性，说哪位好心人能照顾照顾生意，出来卖这个，纯属迫不得已。也直播卖过，没人看，还得花钱推流，花完引来几个观众，看几秒就退出了，没人愿意看一张老太婆的脸卖货，又不是网红，所以只能出来上街卖。她也想大年三十晚上看会儿电视，但往那儿一坐，脑子里想的全是医药费和啃老的儿子，定不下心，只能出来碰碰运气。她俯下身，往上薅裤脚，边拽边说，就是裤子太厚，要不然撩上来给大伙看看她的糖尿病腿。

我站起来，举着手机——坐着的时候已打开扫码页面——扫了她胸前的二维码，转过去三十块钱。她直起腰，一个劲儿谢我，谢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感觉车厢里的目光都落到了我身上。她称呼我小伙子——这么一叫，我在心里就觉得她是阿姨了——说我是好心人，让我从塑料袋里拿把新的，带着纸盒包装。

刘婷这时候冲过来说：“你干什么？”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那女人说的。阿姨说：“小伙子好心肠，照顾我这个老太太。”刘婷说：“买这玩意儿有什么用？”阿姨反问她：“您是干什么的？”她还不知道我和刘婷的关系。然然也凑过来，刚才低头玩手机的人都不玩了。我故意大声说：“没事儿，我们是一家的。”然后跟刘婷说：“正好我工作需要。”

随后时间停滞了。我们四个人，挤在空荡的车厢里。刘婷说网上全是这东西，还便宜，说着用手机给放大镜拍了张照片。阿姨说：“我卖三十块钱也不贵。”话音刚落，刘婷检索到卖放大镜的网页，有十几块钱的。阿姨说：“网上的东西质量不好，不能瞎买。”刘婷说：“你这个质量也未必好到哪儿去，没准就是网上进的。”阿姨拿出一个带包装盒的放大镜说：“这是我弟弟厂自己生产的，上面写着厂址，给我的出厂价就是二十二块钱，刨去两张地铁票钱，我就挣四块钱。”刘婷说：“不出地面，往返一张地铁票就够了。”

女儿看着她俩你来我往，被我拉到她刚才坐的地方重新坐下。我想拿出放大镜给她玩，分散注意力，又担心掏出来让事态严重，尤其是车厢这边的几个人，似乎刘婷附体，看我的眼神使我羞赧。可能他们也觉得“这二？菖上当了”。

那边还在继续。女儿问我：“妈妈为什么不让买放大镜？”我说：“妈妈可能觉得我不需要，但其实我需要。”女儿说：“你可以告诉妈妈你需要。”我说：“刚才已经说过了，妈妈不信。”女儿问：“妈妈为什么不信？”这我就不太好解释了，其实我的这种需要，要不是因为喝了酒，我都不知道自己会需要。特别是这些年，我发现只要酒喝顺了，不用特多，哪怕微醺，我也会跟刚换了机油的发动机似的，蠢蠢欲动，爱做点儿什么，不像平常的我。昨天那种时刻，我的需要就是做点儿什么，或者说四两酒把我的心沤软了。

这些跟女儿说了她也不懂，我也不会跟任何人说。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女儿，只能拉起她的手，和她玩“打手板”，故意输给她。刘婷走过来，管我要放大镜，她赢了，那位阿姨答应退货退款。这时女儿的身体一点点压向我，地铁减速，终于要到站了。我说：“不退，我有用。”

我不想让一把放大镜变成比一会儿的春晚还好看的节目，车门打开，我带着女儿下了车。不是家门口的那站。刘婷的声音跟出来：“不是钱的事儿，是一口气，大过年的，让人骗，还是一老太太，窝囊！”

我没停，拉着女儿继续往前走。

声音一直紧跟：“快四十岁的人了，能不能有点儿脑子？”

我又走出去三四节车厢，走到刚才那节车厢里的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才停下，说：“我想做件好事，不行吗？”

刘婷说：“你可以给她三十块钱，但不要被骗。”我说：“真骗子有必要三十晚上出来骗三十块钱吗？”刘婷说：“骗子千千万，有骗三十万的，也有骗三十块的，如果她真有糖尿病，腿疼还在地铁里到处走？”

地铁又启动了。我扭过头，背对车厢，脑子里想着：那阿姨的手应该正抓着栏杆，分担着腿部压力。同时也在想：她是不是也因年三十还能得手而喜悦并嘲笑着我，就像猎人会把得手的原因归结为猎物太傻？我知道，如果没有刘婷和车里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我不会这样想。地铁带出的风吹到我的后脖颈。

我必须承认我被骗，否则这个话题在刘婷那里不会结束。她后来在意的不是三十块钱，也不是我被骗，而是我被骗后有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骗。我说我意识到了。刘婷因此像一辆切断油路的跑车，过会儿自己就停了。同时我也意识到一些别的什么，以前没有发现，现在清楚知道了它们的存在，那是对我极其重要的东西，我庆幸拥有它们。地铁开走，我们站在月台等下一班。

到家后没开电视看春晚。然然玩了一会儿做饭的玩具，这是她四岁的生日礼物，一套锅碗瓢盆加灶台。她每天都玩，边玩边自己数叨，既扮演做饭请客的，也扮演做客吃饭的。今天做的是大黄鱼和大虾，晚饭在爷爷那儿学的。我坐在一旁看手机，春晚什么节目，良莠好赖，通过朋友圈都能知道。这个时候，很难不沾上春晚的年味儿。刘婷端着水杯回屋给客户发拜年短信了，这是她每年三十的任务，以往都是坐在电视前看着春晚发。中途刘婷给然然洗漱，让然然困了就先睡，她又回屋了。

第二天要值班，得早睡，我就带着然然去了另一间卧室睡觉。结婚前原打算买个一居室，两边老人又挤出点儿钱，勉强买了这套两居室，买对了。

关了灯，我在然然旁边躺下。窗外有零散的花炮声，都是偷着放的，让屋里显得更静。我又拉了拉窗帘，不让烟花的光漏进来。这回屋里黑彻底了。

黑暗中蕴藏着什么？我能感受到然然的不平静。同时回家路上的一幕也在我脑中起伏、翻卷。

过了一会儿，然然爬起来，拧亮床灯，说睡不着，让我讲故事。我没有拿起床头的故事书，把刚才心里划过的东西编成了故事：

“爸爸单位的院子里有一个池塘，你上幼儿园前去过，里面养了一些鱼。带你去的那次是夏天，天正热，你吃着雪糕蹲在池子旁边看鱼，吃完用雪糕棍儿划了一会儿水，这些都记得吧？暑假过完，天一天天凉了，树叶落光，池子里的水眼看就要结冰了，有一条鱼意识到，如果结冰，它们，也就是这些鱼都会被冻死在冰里，于是这条鱼就想办法让水不要结冰。你猜它用了什么办法？”

然然为了赶紧听到后面的故事，没想就说：“猜不出来。”

“它知道水在静止状态下容易被冻住，划水可以不让水结冰。于是这条鱼开始不停地摆动尾巴，它周围的那片水真的就因此没有冻住。但别的地方的水开始结冰，冰面延展，面积越来越大，有些鱼在睡着的时候被冻在里面，活着的鱼游不进冰里，只能在还有水的地方生活。那条摆尾巴的鱼为了阻止水池继续结冰，只能从这头游到那头，再从那头游到这头，一趟又一趟，不停地甩动尾巴。人经常锻炼肌肉就发达，这条鱼也一样，尾部肌肉变得特别发达，看上去像长了一个大屁股。因为它总在游，池里剩下的鱼都看它，嘲笑它，说它长了一个大屁股。但是这条鱼并没有因此就不游了，它知道，只要一停下来，这个水池就会被彻底冻上，到时候连同它在内，所有的鱼都会被冻在冰里。”

“那它的屁股不是更大了吗？”然然问。我说：“是的，越来越多的鱼开始嘲笑它，但是它没有一点儿停下来的意思，因为不想被冻死。”

故事讲完没多久，我和然然拉着手，她睡着了，响起鼾声。虽然才五岁，还是女孩，照样打呼噜。可能我们这种胖人，无论男女老幼，打呼噜是必然的。

今天然然会和刘婷去姥姥家拜年，我去单位值班，不跟着去也有了理由。

二○二四年二月二十九日，正月二十，阴

昨天中午去单位的水池拍视频，女儿非要看看那条大屁股的鱼。前两天幼儿园开学，她给小朋友讲了鱼的故事，别人不信，说她骗人。女儿回来就说我骗她，我说：“爸爸不会骗你，是那些小朋友没有运气看到这条鱼，所以他们永远没机会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情，你比他们幸运，我明天就拍视频给你看。”

单位院里的水池三四百平方米，四周是随地势而建的山石树木，半人工半天然。冬天这里不会结冰，因为地下有个温泉，有热水涌出，水量不大，温度也并不很高，即使夏天把脚伸下去，也仅仅是感觉微暖。就是这点儿温水，到了冬天能保证池塘绝大部分水域不结冰。远离泉眼的位置多少会结点儿冰，那里的池底有个出水孔，下层的水流动快，不会冻住，冰都结在表面水流缓慢的地方，但就那么一小片。然然冬天没来过这里，不知道这里的水冻不住。

昨天正午，阳光充足，靠近泉眼的地方能看到有鱼在游。我选了条白色的锦鲤，对着它拍了一会儿，然后溜出单位，路边找了一家承接婚庆拍摄服务的小店，问老板能不能给视频里的鱼加些特效，把它的屁股变得大一些。老板没听明白，我感觉再说一遍也未必能交代清楚，就把给女儿讲的那故事说了一遍。

老板听完说我用心良苦，但不建议这样做，追踪一条运动的鱼然后把它在画面上变形有点儿费劲儿，而且我拍得也不清楚，不如只拍池子里的水，后期再添上一些鱼，想让它们什么样就什么样，清晰度可调，浮沉可控，还能做出水面的波纹。我问那得多少钱，他说不收费，视频做好了他想用一下。他说他儿子正学足球，每次队内分组比赛，孩子们都想踢前锋，享受建功的荣光，没人踢后卫，只能教练安排。根据他儿子的技术特点，教练给安排到右后卫，但他老想去前面进球，一往前站就被教练叫回来，让他盯人防守，儿子不爽，赌气不去踢了。老板说等做好视频，把这个当动画短片给儿子看，让他知道右后卫也可以成为伟大的球员，比如马尔蒂尼。

我照老板说的，回单位单独拍水池。天阴下来，飘起雪花，落在水面，看上去像两片雪花叠在一起，转瞬便消失。我选定一片水面，掏出手机拍起来。看着屏幕上那片灰绿的水面，脑中浮现一条大屁股鱼奋力游动的画面，不知不觉呼吸也跟上它的节奏。下班回家路上，视频传给老板，之前加了微信。

刚才手机响了，他把做好的视频发来了。点开，一条金色的大屁股锦鲤像一艘马力强劲的潜艇，在水面下巡回游弋，义无反顾。一旁的鱼做围观状，金鲤我行我素，摆尾刚猛，所到之处卷起浪花，白色水珠翻起滚落。——都是做的，不说还真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