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
作者: 陈崇正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淮南子·天文训》)
一
斗篷是突然流行起来的。至于为什么会流行,应该跟火星贵族崇尚飘逸的审美有关。如果在火星上,能够衣袂飘飘,那表明斗篷的主人居住条件令人羡慕,氧气配比和重力调节完全模拟了地球原始环境。但几乎可以肯定,这种审美传递到地球并重新流行起来,也就是近几年的事。
“穿上斗篷,是不是就能到火星上去?”儿子低声说。
天柱客栈里光线忽明忽暗,庄胥离转头望见儿子庄万有还在反复摆弄那件斗篷,心里有气。
庄胥离说:“一定是去不周山学坏了。”
庄万有说:“没去。”
不周山是一条豪华游艇的名字。据说它穿越半个地球,来到瘦狗岭,就是为了一睹天柱的风采。庄胥离专心经营的天柱客栈,就在瘦狗岭天柱脚下。远近的船只很容易就能望见天柱,它们从大海的什么地方冒出来,天柱就成为它们的灯塔。它们会在麓湖港口停泊,因为这条航线刚好可以完美看到没于海底的广州塔。如果赶上退潮,还可以看见露出海平面的塔尖。关于瘦狗岭上的天柱,庄胥离的曾祖父曾经告诉他,从前瘦狗岭的地势并没有这么高,那是在远遁元年,一场非常奇怪的大地震之后,瘦狗岭成为比白云山还要高的山峰,而山顶上突然冒出来一根比广州塔还要粗的石柱来,直插天际,被称为“天柱”。也有人叫它金箍棒,但还是喊它天柱的人多一些。根据专家的分析,这是地震之后地壳运动的副产品,这块条形的巨石从地底下冒出,可以理解为一次另类的火山喷发。
火山喷发喷出来一根柱子?金箍棒?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但没有办法,天地之间早就充塞着各种笑话。比如在远遁之后,人们还得继续生活,那些在灾难中痛失亲人的人家也是如此,竟然也很快忘记了悲伤,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人们往北搬迁,那些露出海平面的山峦上很快搭建了房子。机器人建造房屋的速度确实超乎想象。商人很快也嗅到了商机,他们利用机器人进行水下施工,很快推出了“珠江新城潜水项目”——可以到海底去看看我们曾经的家园,那些埋藏在水底的建筑熟悉又陌生。来自水面的光照射下来,海底建筑有一种半透明的神圣感。庄胥离小时候曾经去过一次,他发现海底竟然还有巨大的玻璃休息室,有钱人可以在水下一百多米的地方翘着二郎腿抽雪茄,看着玻璃窗外潜泳的人群。有一些潜水高手,还能在海底找到战斗机的残骸和各种炸弹的碎片。当然这些物品不允许被带出海面,它们都具有放射性。
不过,大家慢慢对海底失去了兴趣。在几次海啸之后,死了很多人,道路被冲毁,电力设施也惨遭破坏,在大多数人眼中,大海变得越来越不可爱。人们开始将目光投向天空。在火星上,人类的生活图景被重新打开。对生活在险恶地球的人类来说,火星才是最好的归宿,去往火星成为上层社会的标配。去往火星的船票并不贵,主要的支出是在登船之前的人体改造,这需要高昂的手术费。有钱人会摘除掉肠胃,代之以更为高效的智能消化系统,这样的手术成本很高;中产人家一般会选择连同心肺系统一并摘除改造了,这样到了火星就不再需要空气,一公斤水电解之后的氧气已经足够生活相当长时间。
庄胥离支付不起手术的费用。他在一张旧报纸上看过一篇文章,作者在文章里痛斥人体升级改造工程完全是资本家的丑恶伎俩,他们通过提高手术价格来控制火星人口,天然划分阶层,让地球变成贫民窟。庄胥离感觉文章说得很有道理,但那又如何呢?对这些事,他早就有点麻木。如果人生的目标不是赚够去往火星的钱,那还能是什么呢?不能去往星辰,便只能葬身大海,道理显而易见,无须多言。
二
天柱客栈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玻璃罩穹顶,这是庄胥离曾祖父的杰作。每当大海咆哮,遮天蔽日的海浪覆盖整个天柱客栈,黑暗降临,机器人会十分熟练地关闭客栈的所有出入口,打开备用电源,让大厅的灯光重新亮起。这时候的天柱客栈看起来就像一只漂亮的水母,所有人都会感慨,这样的一个玻璃罩穹顶简直是一件艺术品。曾祖父对此非常得意,他认为没有任何海啸可以摧毁天柱客栈。但庄胥离并不这么想。他也到了曾祖父去世的年纪,但却没有继承曾祖父豪迈的气魄,相反,他还依然会做噩梦,梦里海浪将玻璃穹顶击碎,冰凌在客栈的大厅长出来。他常常感到恐惧,梦醒之后他更感到无力。他没有曾祖父那样的聪明才智,没法赚到那么多钱来修缮客栈。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他有那么多钱,他也不会往这个破客栈投入一分钱,他会去往火星,那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这是远遁时代的梦想,庄胥离被困在他的噩梦和美梦中间,不得解脱。
好吧,现在我们需要换个视角了,我们需要调动所有的想象才能进入虚时间,在那里我们的另一个主人公正在酣睡。天神共工,沉睡在虚时间的深处。假设现在在浴室里洗澡,玻璃上全是水雾,一滴水刚好溅落,落在玻璃上,然后往下滑,它分叉滑动,于是在玻璃上画出一只章鱼,也可能画出一个人的轮廓。只是一个拉长的人,还长了一条尾巴。请用想象为他加上颜色,什么颜色都好,五彩斑斓或者只是单纯的灰黑相间,都是好的。现在,我们的共工开始在虚时间里醒来,四周薄雾茫茫,看不真切。连同他自己也是模糊一片。他到底睡了多久,他自己认为大概只有五分钟,或者一个小时,或者一天一夜。但这是虚时间,五分钟可以约等于一万年。他朝虚空里吹了一口气,迷雾消散,终于看清楚了自己身处一条长长的隧道里,远处隐约有光。他只能跟着光亮往前走。他一边走,一边开始回忆,他想起一些事,这些事才在历史的时间里凝固下来,他的回忆渐渐清晰,人类的历史才没有那么混乱。
他想起副手司令官女娲。在几亿年的时间里,他一共见过她三次面,只三次,他便爱上了她。他记得有一次,女娲就站在飞船的舷窗前面望着他。她大概刚刚翻阅完飞行的手记,眼神有点迷离。也就是这一丝迷离,让我们的主人公共工大神陷入了爱河,于是看不见的磁场在他们之间产生。
“夏朝之后是商朝,商朝之后……”女娲用手指在水雾弥漫的玻璃上比画着,一张关于人类文明的设计图逐渐在她心里变得清晰。
三
现在可以谈谈那艘叫“不周山”的游轮了。它是共工醒来的原因,也是他醒来的结果。因为他醒来时,所有的传说才凝固了,“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不周山这个名字才在大家心里扎根。而与此同时,这艘叫不周山的游轮,它的主要职能是售卖一种叫“洗髓真经”的纳米机器人。船上的人宣传,只要注射他们的纳米机器人,就能间接起到人体升级改造的作用,费用远比手术改造便宜,而且,还可以免费赠送一套斗篷。
庄万有的斗篷就是这么来的。庄胥离觉得注射纳米机器人的方式也不错,风险更低,但他没有足够的钱,只能让儿子先升级。他想,宁可苦自己也不能苦了后代。儿子领了斗篷,很高兴,一路唱着歌回来了。父亲问他情况怎么样,他说睡了一觉,醒来打了一个哆嗦,接着连续打了五个喷嚏,然后就觉得很轻松。
庄胥离点了点头。他知道很多人做了升级改造手术以后身体不适,比如肠胃摘除以后,本来已经不需要吃饭了,但却总觉得饿,总想吃东西。“幻吃症”困扰一生,非常难以根治,以至于有一些专家提出,最好从娃娃入手,刚出生还没有习惯一日三餐,还不知道美酒冰激凌,便将消化系统升级了,自此摆脱对食物的依赖,即便面对荒芜的星球也不必为庄稼种植技术而忧心。故此每个人都可以在任何时刻拥有自己的春天。也只有如此,人类才有可能开启远征的旅程。
傍晚时分,那个手持一瓶泰斯卡十年威士忌的男人走进了天柱客栈,他主动向庄胥离介绍自己,称自己是这艘游轮的总舵主。
“你的客栈才应该叫不周山,我的游轮应该用天柱来命名,不周山客栈,天柱游轮,你念念,多顺口。”总舵主说。
他把手中的威士忌打开,示意机器人服务生给他一只玻璃杯。机器人彼得还细心地询问他是否需要冰块,他摇了摇头:“单一麦芽威士忌,现在已经找不到了,那帮蠢货在实验室里根本培育不出我们这些老酒鬼想要的味道。”确实,现在别说橡木桶,就是橡木树都很难找到。他抿了一口酒,然后比了个手势让庄胥离也来一杯。庄胥离也不推托,大大方方拿过来另一只玻璃杯,跟着抿上一口。总舵主看着杯中的液体,说:“不能加冰,加冰味道就变了。”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关于纯粹的观点,认为纯粹变得稀缺成就了它的高贵。
“这就是我今天开这瓶酒的原因,这瓶酒跟你一样稀缺。”
“您是说我吗?”庄胥离以为他不胜酒力,开始胡言乱语。
“没错,就是你,庄胥离。你可能还不知道,你的贫穷保护了你,祝贺你,现在是晚上八点十六分,”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只老式机械手表,“就在此刻,你,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没有被技术改造过的人。”
总舵主与他碰了杯,然后一饮而尽。庄胥离有点不知所措,但他知道,总舵主说的可能是真的。在“碳硅平等”运动发生之后,反歧视法案被通过,火星上究竟有没有纯粹的人类,已经没有谁能够说得清楚。火星上人来人往,这些机器人像人一样交谈和生活,拥有跟人类一样富有弹性的皮肤,跟人类一样懂得偷懒、讲笑话和互相恭维。而地球上的人类被上升的海平面隔绝开来,每天生存环境都在变坏,所有人都希望抛弃沉重的肉身,多多少少拥有一些与环境共存的能力。比如,如果可以不用呼吸,那就可以长时间跟海里的鱼做朋友,也就不惧怕大风巨浪。每年春夏之交,总有一群虎鲸来到瘦狗岭,它们会在珠江新城海域生活一个月左右,庄胥离将它们视为老朋友,他能感受到它们的善意,但是他没办法真正到海里去,即使借助潜水设备也无法将自己变成一条鱼。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庄胥离曾经讨厌过自己的呼吸。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曾祖父留下来的这间艺术品一样的客栈,他可能早就被海浪卷入大海死掉了。适者生存在这个时代的解释便是升级改造者得生存,固守传统则必然被这个凶险的世界抛弃。总舵主有句话说得挺好,没有升级改造的唯一原因,是贫穷。
四
天神共工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
在他天神生命的最后时刻,那场战争已让他脆弱不堪奄奄一息,女娲盗用了主理司令官的密码,将他封印进了虚时间里。她封印他的密令是:当世界上剩下最后一个人时,你将重新苏醒。
随后,因为进入了新一轮大别离的周期,神必须离开人间,女娲和她的星舰消失在宇宙尽头。
这是一场我们非常熟悉的离别,说起来庸俗得有点不好意思——他在心里说爱她并被封印进了虚时间,她望着他所在的方向,消失在光里。当然,即便我们不用“爱情”这样的人造字眼来概括神之爱,我们说他们之间有伟大的友谊,这个情景依旧成立,也就是一个生命个体对另一个生命个体的最朴素的情感,不需要附加太多世俗的定义。她会对他好,而他也一样,仅此而已。
好了,总之我们的天神共工终于醒来。他在隧道之中穿行,突然一群猛兽从隧道的那一头狂奔而来,他只能变化自己的形态,将猛兽吓了一跳,它们马上掉头跑了。天神共工终于走到了隧道的尽头,他朝着光亮里纵身一跃。我们要从多个角度来理解这样的纵身一跃,他的身体失重并跌落,也就是说,他终于拥有身体了。他脚步轻快,穿过木棉树下的花圃,跃过围栏,很快就落在院子里。大门洞开,他听见里面老迈的庄胥离和总舵主说话的声音。总舵主在介绍他的游轮,他熟悉这艘游轮的每一任主人,其中有四位还是火星上声名显赫的政界人物。他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自己的身份地位非同一般,且手里掌握了十分重要的社会资源。
庄胥离当然听得懂他的炫耀,但他完全不理会这些,他说:“再好的酒,也有喝完的时候,我已经一把年纪了,哪天睡下去醒不过来,也就这样了。”这些年,瘦狗岭周边的人越来越少,此前白云山上还有一家简陋的医院,某一年地震竟然把医院的房子也震塌了,没有钱进行修缮。现在生病看医生,竟然要多走几十海里,麻烦得很。有时候出门迟了,天一黑,海上什么都看不见。如果不是天柱巨大,庄胥离的小船必然会迷失在大海里。不过这样的汪洋也只是暂时的,甚至是最后的美好。庄胥离听之前住在客栈里的客人说,火星上正在研制一种技术:将地球上的水运到火星上。据说理论上已经行得通,只等待下一次现场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