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地上升起

作者: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营地里像是被投进了一枚炸弹,所有的狗突然开始一起吠叫。

我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

此时我基本上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正在接收查看一些出版社编辑的邮件和微信留言,已经准备休息了。

这阵莫名其妙的吠叫突如其来,显然是有什么惊扰了它们。

这不太符合常规。

我熟悉自己的狗,只是根据吠叫声就可以判断出它们示警的原因,陌生人或是野兽靠近营地它们的叫声是有区别的。

而且,它们也有自己每日吠叫长嚎的规律和节奏。

每天某个特定的时间,由我的三头捷克狼犬引领,它们会开始一次长达一分半钟的嚎叫。捷克狼犬,这种世界上最像狼的犬,也许是因为它们在培育的过程中被刻意保留了狼的一部分基因,不太善于吠叫,更愿意用长嗥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这是它们每天雷打不动功课般的例行仪式。先是由三头捷克狼犬起头,发出如同来自遥远地平线上狼群集聚时的悠长嗥叫。这叫声从虚无中诞生,并没有打破草原无边的寂静,似乎只是这寂静期待已久的点缀。这是一个引子,像是一朵刚刚燃起的火苗,所有的狗依次开始加入这如同向远古祖先致敬般的合唱。它们一天中会集体嗥叫数次,可以将这视为它们体内荒野血脉的觉醒,当然可能仅仅是因为无聊。我的朋友瓦然泰每次来访碰到这种情况总会调侃——狼嗥叫,是因为它们看到了北极光。我记得这好像是法国电影《最后的猎人》(Le Dernier Trappeur)(二○○四)中的台词。

这种狂野的合唱一般一天会有三到四次,凌晨的这次,它们比较青睐在一点左右的时段。

就在不到一个小时以前,它们刚刚完成自己的合唱,此时正在进入梦乡。它们已经为完美的一天画上了句号,或者说这也是新一天的开始。

此时它们的表现不是面对旷野悠然慨叹般的低沉嗥叫,它们显得过于兴奋——长嚎、短促地吠叫、吞咽空气般的呜咽……我听到它们在犬舍里往复奔跑,跳起来撞踏围栏发出轰然的响动,甚至隔着犬舍的围栏在互相狂野地撕咬。

从动静来看并不是陌生人或者野兽进入了我营地附近的势力范围。

刚才卧在我脚边地毯上沉睡的猎犬尼斯格勒(蒙古语,飞机之意,形容此犬拥有非凡的奔跑能力)在听到混乱声响的一瞬间暴立而起,结果头重重地撞在头顶的桌子上,发出一声钝响。但这并没有影响它直接冲到门边,冲着外面发出几声愤怒的咆哮。看我没有跟过去为它开门,它又气急败坏跑回到桌边,跃起身将两只前爪搭在桌子上,望着窗外,发出急切的唁唁低鸣。

刚才它顶撞桌子时震翻了桌上的茶杯,我刚拿了抹布准备擦干净桌面上的茶水,这回它又把茶壶弄倒了。

没有办法,我只能走过去打开房车的门,清新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

这是秋日草原清冷无风的夜晚,月色明亮。

我努力将躁动不安的尼斯格勒挡在身后,毕竟还是要先弄清楚让群犬暴乱的原因才好。

它们响亮的叫声震得整个营地嗡嗡作响,在这混乱中,我分辨出从营地东南方向传来的犬吠声,那个方向是通古勒嘎大叔家的位置。

隐约传来的叫声应该属于大叔家那三头牧羊犬,叫声急切而愤怒,那是牧羊犬面对入侵的野兽才会发出的叫声。是这三头狗的叫声中携带的某种信息让我营地犬舍里的狗变得如此疯狂。

就在我仔细倾听大叔家那边的犬吠声时,身后的尼斯格勒用力挤开了我。它的肩膀撞在门框上,发出很大的响声。它没有选择梯子,直接从房车上蹿下,几个纵跳就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

它奔向大叔家的方向,不可扼制的急切。在那边显然有更强大的力量在吸引着它。

它年轻而有力量,甚至因为发现自己随生长而来的力量而沾沾自喜,它每一刻都在寻找机会展示自己的力量。但显然它还没有学会掌控自己的力量,所以总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

我拿了车钥匙,开着车追了过去。

我将油门踩到底,终于在车灯里看到尼斯格勒的背影。

它跑得畅快淋漓,前方是高坡上用几十片哈厦(蒙古语,指片状的简易围栏,可以数片迅速组合成一个临时的羊圈。以前一般以木条制成,现在多为金属,更为结实耐用)围起来的简易羊圈。这个季节,羊群进棚圈还太早,晚上就会被圈在这里。

通古勒嘎大叔家的三头狗正围着羊圈往复奔跑,冲天吠叫。羊圈里羊群骚动扬起来的漫天灰尘在车灯前像深海中被一条游过的大鱼搅起的混浊泥沙慢慢升腾。

尼斯格勒越跑越快,我甚至可以看见它高速腾越每一次蹬踏地面时扬起的灰尘。

冲到羊圈前,尼斯格勒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越过哈厦,一头扎进灰尘弥漫的羊圈,像冲进飓风扬起的尘团。没有办法,它是猎犬,在我的营地里它的身份更多的时候只是一头护卫犬或者说伴侣犬,即使它从前并没有机会追猎野兽,但血脉中的有些东西还是隐藏不住的。骚动的羊群,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荒野的气息,它无法控制自己跳入羊群捕杀这头袭击羊只的野兽的热望。

我将车停在羊圈前十几米的地方,这样整个羊圈也就都笼罩在车灯的强光之下。大叔家的三头牧羊犬此时满嘴白沫,气急败坏地隔着哈厦高声吠叫。

我的车上并没有什么趁手的武器,但还是从车门上放工具的储物格里抽出一把扳手。我冲到羊圈前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给尼斯格勒提供任何帮助。

羊圈里的羊一只紧贴一只,像花盘上的葵花子一样紧匝地挤靠在一起。羊天生胆怯,当面对危险的时候,会紧紧地挤在一起,周围是自己的同伴,会让它们感到安全。

在扬起的灰尘之中,我隐约看到尼斯格勒正在这些紧紧挤在一起的羊的脊背上奔跑。它跑得跌跌撞撞,爪子不时地陷落到羊与羊之间的缝隙里,但是它几乎立刻就会调整过来,抽出陷落的爪子,像那些在梅花桩上游走的武林高手,快速在羊的脊背上跳跃奔走,只为揪出藏在羊群中的野兽。

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估计这野兽大概率会是狼。

这些年狼已经没有早些年那样猖狂了。上一次在营地附近出现狼还是七八年前的事。那只是一头过路的狼,在黄昏的地平线上我只看到它的身影匆匆而过,消失在莫日格勒河边的红柳丛里。

羊群在缓慢地蠕动,泛起更多的灰尘。车灯打得足够明亮,却也几乎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是那些羊惊恐的眼睛反射着车灯光,像夜空中的点点繁星。

终于我辨别出尼斯格勒的隐约轮廓,它像一只捕食雪下小鼠的狐,高高地跃起,然后不顾一切地扎进羊与羊之间的缝隙。一击不中,它又探出头来,继续在羊的脊背上奔跑搜索,那野兽就藏在羊群之下。

我看了一眼手中的扳手,又跑回到车里,拿起一捆套马绳。也许,我可以在尼斯格勒将狼赶出来的时候,扔出皮绳将狼套住,以助它一臂之力。

我再跑回来时,听到在羊群的正中间,传来了尼斯格勒与野兽撕咬的铿锵有力的咆哮。它找到了那头野兽,但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冲到哈厦前,扬起的灰尘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正在此时,通古勒嘎大叔拎着电筒不紧不慢地过来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让他着急的事,他相信时间的力量。

我刚跟大叔打了个招呼,围着羊圈吠叫的三头牧羊犬突然发出爆裂般的咆哮,直接绕到羊圈的另一侧去了。

我和大叔跟着转了过去。我只来得及看到尼斯格勒跳出羊圈一直向黑暗中追逐而去的背影。显然,那头野兽逃走了。

大叔家的三头狗也跟了上去。

我和大叔上了车,向尼斯格勒追逐的方向开过去。

我并没有开出多远,就看到前面三头悻悻徘徊的牧羊犬,不过我没有看到尼斯格勒的身影。

黑夜中的草原,在车灯之下空气浮动着混浊的灰尘看起来如同久未清洗的水族箱,空寂荒野,无边无际,与月球表面无二。

我也确实不知道应该将车开往哪个方向。

猎犬就是这样,一旦开始追逐,基本上就不会停下来,会一直追到天涯海角。它们在最初被培育出来的时候,作为视猎犬,就是为了追逐在视野中出现的除了人类之外一切活动的生物。

此时我只能开车载着大叔返回羊圈。

我们本想查看一下羊群的情况,但所有的羊拥挤在一起,一片混乱,看不太清楚,也就只能作罢。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开车到了羊圈,跟通古勒嘎大叔一起打开哈厦。

羊群像每天早晨一样拥出羊圈,所有的羊都轻轻快快地从我们面前跑过,最后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羊圈。羊圈里没有留下一只被咬死或者受伤的羊。

整个羊群里,只有一只羊的脸侧有血。我直接将它捉住,跟大叔一起仔细查看。我们查遍了这只羊的全身,除了耳朵上一个被撕咬开的缺口,再没有发现其他伤口。

羊群被狼偷袭,竟然没有任何损失。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刚刚入秋我帮助大叔将所有的羊赶进这个简易羊圈时,大叔发现里面的羊和羊之间还是有空隙,就又减了一片哈厦。在我们重新把哈厦连接在一起之后,羊圈里面的羊就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挤得满满匝匝,所有的羊都没有转身的余地了。当时我还建议大叔给羊留一些活动的空间。

大叔当时只是说这样会比较安全。

现在事实证明这种做法对于羊群来说确实非常安全。

狼趁着夜色跳进羊圈,本来准备大开杀戒。原以为可以在宽敞得如同跑马场一样的棚圈里轻而易举地将恐惧的羊群冲散,选择一只咬住放倒,随后去追逐另一只,一只又一只地大快朵颐。但它越过哈厦之后,并没有机会落地,而是发现自己正站在羊的脊背上,所有羊都挤得结结实实,竟然让它无法下口,它刚要移动又陷进羊与羊之间的空隙里,腿被夹住寸步难行,像一颗新的石子被完美地镶在了卵石铺就的道路上。狼的境遇颇为尴尬。野狼压顶,这种可能性只在羊的噩梦里出现过,所有的羊都被这大难临头的景象吓坏了,它们像黏度过大的泥石流一样开始缓慢地蠕动,狼也就这样慢慢地被羊群吞没,无可奈何地被卷到无数的羊蹄下面。这也是为什么昨天晚上尼斯格勒跳进羊圈之后,执着地在羊的脊背上跑来跑去,像是要挖掘出藏在土堆里的鼹鼠一样拼命地往羊群里面钻。那一刻,也许尼斯格勒不是在驱使或者说捕杀一头狼,而是在拯救它。正是在尼斯格勒的咆哮和撕咬的刺激下,让已经陷入绝境的狼从羊群里舍命挤出,逃进黑暗的草原。

羊实在是挤得太紧了,让本来想施展拳脚的狼无所作为,这也让整个羊群的损失减到最小,仅仅是一只羊的耳朵被撕裂。

将羊群赶到附近的冬牧场上吃草,我和大叔一起回家吃早饭。

附近另一个牧民恩和巴雅拉的儿子阿吉尼已经在大叔家里等待我了。

我这才想起,昨天我答应他今天要陪他一起练习骑马。这个少年之前一直在兴安盟的学校上学,直到今年九月上初中,才投奔在草原上打工的父母,转学到海拉尔。他每到周末会回到住在草原里的父母身边,这段时间我利用每个周末的时间教他骑马,他也会经常帮我录些视频。作为朋友,我们很好地界定了各自的身份,我是他的蒙古马术教练,而他是我的摄影助理。

这少年善良、朴实,对整个世界充满好奇心。噢,我可以用这些美好的词语来形容他。而且,我发现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在面对某些之前并未接触或者不太熟悉的陌生事物时,他总是表现得极为认真且严肃,拥有一种诗人般的气质,那种凝神思考的样子经常会吸引我仔细地观察他。我想,他的表现其实正是人类本来的样子,那是人类的童年。

在大叔家简单地吃了个早餐。

即使说简单,我还是几乎将半个羊腿切好,泡进了一大碗奶茶中。在吃完了泡好的手把肉之后,我又在大妈给我续了奶茶的碗里泡进了两个昨天的包子。生活在荒寒草原上的游牧人,可以在奶茶里泡一切食物。吃饱之后我又喝了两碗加了大量奶皮子的奶茶,一股从腹中升起的暖意也就驱散了清点羊只时被草原清晨的寒冷冻得透彻的身体。我一直坚信,一顿丰美的早餐,永远是美好一天的开始。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阳光透过窗子落在我的身上,这暖洋洋的早晨我真想就此睡个回笼觉,从而弥补昨夜支离破碎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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