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人
作者: 常小琥天都黑了。行李箱的密码锁被她拧了个遍,还是没打开。她以前出现场可不带这个笨东西,因为总被深度部派到农村,她习惯从地摊淘几件T恤、牛仔裤和几双杂牌运动鞋,塞进旧书包,上面再掏个窟窿眼。它们平时就待在固定位置,确保她每次接到题拎上就能走。不用行李箱,也是怕逃跑时很不方便。现在她有了一份正常工作,可这笨东西却像死守着自己的内部,像是终于等来了复仇机会,存心不让她上班一样。
程蝶能得到智库的工作,是被池边拉进来的。他曾是《大观园》首席摄影记者,红黑色脸庞、半长发、大眼凹陷,有着近两米的身高。如今他头发已经变白了,跳到公关部做高管,还说服了老板亲自面试程蝶。不过疫情把她封在了刚租的房间里,双方只能通过视频会议来消除彼此的疑虑。
当面前一下子弹出八九张戴口罩的脸,她在摄像头前神情木然,不知该去看谁。“你这么瘦,下巴颏都尖了。”她听到池边在喊自己,只有他用口罩兜着下巴,并被其他人投以监督的眼神。
“程蝶你好,池边总说你在各部门的口碑不错,说你很擅长和地方打交道。”她很难分出谁在讲话,好半天才确认是中间的假发男,“我们核心业务就是深耕政府关系,对接的是部委和央企核心决策层。你能否讲讲,和他们往来的心得?”
“我已经给忘了。”她说。
众人在屏幕上一齐定住,像是死机一样。
“程蝶是有新闻理想的人,”池边解释着,“我是说当年她可是深度部的‘稿王’。”
“那就讲讲你过去的采访吧。”假发男换了个语气,让自己显得随意一些。
耳边冒出轻轨驶过时的淡淡钝响,她偏过头,目光望向窗外。车身如幻灯片在眼前更迭,她却能看清里面的每一个人。她点了支烟,把打火机往电脑前一摔,脸转回来:“不好意思我都忘了。”
“程蝶,我了解你。”池边终于也戴上了口罩,“要是你还想改变现实社会,在外部无法推动,就要从内部和它连成一体才能根治症结。”她对着屏幕吐了口烟,继续以一脸的木然神情,提出想去新疆、内蒙古挖掘典型案例,想做深入的产业调研。这下轮到池边不吭声了。很快假发男就不见了,一个个“口罩”也消失殆尽。
程蝶决定放过那个行李箱,她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就像当年第一次接题去某地级市做扶贫调查,先要搭晚班机到天津,再换次日最早的航班飞别处。她彻夜在航站楼里查资料、核实线索时,浑身上下连嘴唇都在颤抖,怕把题弄折了被深度部开除。是靠中间人给的录音和地址她才有了第一焦点,写出一篇四千字的报道。后来她知道每迈一步,定能感应到有人在离自己很近的未知里,那就像存在于海底的信号,她的任务就是把他找出来。她也知道那不是颤抖,而是感应失灵后的羞耻在涌动。如今这些不会出现在身体里了,她在努力放下记者的工作,这阵子就做得不错,必要时她会对自己说一句“我已经忘了”,不管用的话就多说几遍。
为智库出差的几天里,有次她和甲方开了一整天会,刚回酒店就收到池边发来的链接。那是她采访过的一起案件,如今稿子还压着没发,那案件却被改编成了电影。从海报和预告片里,她看到自己挖出的人物关系,连同受害教师的死因全被剔除,只剩下埋尸过程充作卖点。她坐到房间的地板上,嘴里不断念叨“我已经忘了”,可退不去的是身体的记忆。伴随一股气闷在胸口,剧烈的心悸又来了,很快两眼还闪出金光熠熠的玻璃纹,她知道自己随时会失去意识,赶紧点开手机上的通信录,但是没有拨出去。她扒在水池上拼命洗脸喝水,接着坐马桶上深呼吸,想这样硬扛过去。很快她感觉左边半个身子已经发凉了,深深的濒死感也开始蔓延。扛到凌晨三点钟,她也没有打电话出去,她又扛过去了。
程蝶又回到了梦里,辞职后她失眠加剧且多梦。她梦到未来有个组织,奉行尊老反哺的道德传统,并宣扬应由老年人统治世界。不过很多老人长期没有子女陪伴,这个组织就渗透进每一个社区每一户人家,以帮助老人的名义实行控制。
这是她第二次做这种梦了,梦中的妈妈和姥姥都在家里。她放学回家后,看到姥姥正招待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那女人和姥姥无话不谈,但是程蝶从没有见过她。接着妈妈跟姥姥起了点争执,组织很快派人把妈妈带走了。那些人像是洪流一样倾泻而来,她站在凳子或者是石阶上,看到姥姥脸上的神情异常复杂。
一睁开眼,程蝶立即拿出记事本,写下记忆中的每一个画面。在这本子里,她已记下很多个梦了,有的相互间还有联系。她不知为何总梦到那里,只觉得那个家又是如此真实可信。她写字时空出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可它们还是一颗一颗掉下来。
那是一起跨越了二十年的悬案。当时的《大观园》卖得很好,调查上也舍得花钱,加上又是震动南北的大突发,所以同时派出文字组、视频组和社会组三队人马奔赴南方某省的方清县,看谁先出稿子。深度部里全是清一色的老爷们儿,他们看到程蝶会相互打听,有谁知道她是什么来头,或者总编怎么弄来个小丫头。不过很快大伙就忘了这么个新人,因为她总是要独自去扫街。
没人会在一座城市里,扫遍可能与事件有联系的每一条街,但是程蝶可以,她相信这样能找到所有她想找的人。有其他媒体前辈曾跟着她扫了几天,在一栋十层高的居民楼里,他们像过筛子一样,敲开所有住户家的门却没有任何线索。当她还要去扫另一栋楼,前辈劝她放过自己,这不是核心人物,发条小快讯这么折腾没有意义。直到当事人出现时她几乎要给他跪下了,不过人家并不愿意讲,她是强行进入对方家里采访的。后来程蝶再也没见到那位前辈,她知道了很多人只要问过就算完成任务,很多人已不敢敲门,或者说,他们没有那么在意这件事,他们甚至比采访对象更乐于早早了事。
所以在社会组抢发两篇快讯后,程蝶的编辑问她,你还要扫到什么时候?等她拎着水果站到死者家门前,屋里早没了人影,当地已经把家属圈起来了。程蝶告诉编辑,如果家属能知道什么,这案子早就捅出来了。而且她很反感写博同情的稿子,反复消耗别人的情绪也很不道德。她决定掉转方向去找第二落点,以凶手宋平江为核心人物,做全国独家。
那几天她总穿一件黑色帽衫,在夜晚低着头走出旅馆。她和混街面的年轻人聊天,知道这里以前迁过来很多人,还有本地帮派各自的势力在哪儿,以及那家叫“夜郎自大”的KTV。在路口拉脚的车夫会告诉她,街上的路灯被砸坏了,他看见有人被挑断脚筋,隔天地上仍满是血迹。她每次回来还要经过一家便利店,坐在昏黄灯光下,听一位眉发俱白的奶奶讲,过去大伙到哪儿买布料,或者是讲她远在天边的孩子,后来老人仿佛是在等她回来。
白天的路面积满红色泥巴,程蝶嗒嗒嗒地走来走去,两只球鞋全湿透了。她把扫街范围圈定到一条商业街上。宋平江在这儿有四五个商铺,可整条街的商铺加起来有几十家,她只能一家家从头扫到尾。在一个大院子里,她找到了挂着锁的夜郎自大。她透过一面玻璃大墙,向里探看好一阵才出来。这时马路对面又走来三三两两的老记者,他们嘴里叼着烟,满脸沧桑,却如沐春风。他们一齐看向她,问她扫到全国独家了吗?她伸出舌头舔掉嘴边的汗,摇了摇头。她问,你们这么多人要去哪儿?打头的前辈说我们烟快抽没了,一起去烟店买烟。程蝶不可置信地数出一共八个记者,结伴买烟。牛!她说。她看着他们以统一的姿态扭动身体,扭进街尾窄陋的烟店。
中午天空又飘起牛毛细雨,程蝶最后也扫到了烟店里。老板正用烟盒在包装箱上摆出“旺”的字形。她问他认不认识宋平江。对方的脸一僵说不认识,他说自己就是个卖烟的,接着转身去擦柜台。随后程蝶被包装箱绊了一下,把刚搭好的“旺”字碰散掉了,她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烟盒,捡得很慢。
“很多路灯被砸碎了,街面不太平吧?”程蝶问。
“街面不太平喽,生意就不好做嘛。”老板应着话。
“这里很多人租他家的铺面,人家生意就很好做。”她说。
“他让老婆去收租,他在方清一共有四个老婆,租他铺面的人能不多嘛。”
老板抬手朝旁边比画起来。“那院子一大片全是他转租给别人的,每天都是什么样子的人进进出出,从外面看得可清楚。”
“那隔壁KTV是他哪个老婆管着的?”
她搬板凳在老板身旁坐下,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弯。
“哎呀,说了不认识嘛,我参与这事不太好,你到别家去问。”老板把手一摆。
“那我买两条烟,有生意总不能不做吧。”她又挑起了烟。
“挑完就快走吧,我要关门了。”
“我充个电再走行吗?”她用手机付了烟钱。
“充电可以的。”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程蝶又拿出个笔记本电脑插上电,然后走到店门前打电话。
外面雨势渐大,老板看到一个小姑娘站在雨雾里做采访,看到她挂着雨水的脸和打卷的稀疏短发,还有脏运动鞋和裤子上的泥。
老板娘来送饭时,他们请程蝶一起吃饭,她和老板娘像是一家人那样聊闲话。老板听她说明天还要来,忙说:“我给你个号码,你不要讲是从我这儿问的,也别管他是谁,你自己打电话,能问到你就问。”程蝶放下筷子,掏出便笺本记号码,刚记一半,看见有个体形彪壮的记者堵在门口,正抱着相机咔咔换镜头。
程蝶像被人打破美梦一样,把本子收回去,两眼发直地迎向池边。她上次被这帮视频记者坑过,采访中他们突然把她扒开,举起镜头就对着人家录,她也赶紧躲到一边,否则就变出镜记者了。这帮人还特毁采访对象,不出镜的还能聊几句,出镜的马赛克没打好就播出去,好像唯恐当地人看不出来。
“你也在这儿扫街呢?”程蝶抢先对池边发问。
他说了声是,把镜头安装好。她又问他有线索吗。他说:“没有,我刚扫完后面那排,就剩这条街没问,那家人跟你说啥有用的了?”她也说没有,面如生铁。池边笑笑,你说没有就没有。
程蝶和夫妇俩作别后,走出不远,黑帽衫已被雨淋湿大半,她用两手护着书包继续赶路,却又被池边叫住。
“你是要回旅馆吧?”她发现他一直在后面盯着自己,便眯起冷眼瞪回去,然而刚走出这条街手机又响了。
“你先别动,我开车送你回去。”
她来不及拒绝,就看到一辆墨绿色的日产车迎面驶来,狠狠地停到跟前。“这是县委宣传部借我们开的,为了缩短采访时间。”池边解释着。
副驾驶座上,程蝶抱着书包,头扭向车窗,像个游客那样,或者像是随时要跳窗的被绑架者。她看着自己扫过的街巷,在雨中飞逝而过,池边时不时就瞥她一眼,刚才她如梦初醒的样子,也吓到他了。
“来这种地方跑新闻,还是男记者好混。买条烟一递,再点个火,人家总会讲点有用的东西给你。”
“你们不就会递个烟嘛,要是递烟有那么重要我就找个人递烟。”
她两脚交叉踩在车座上,一只胳膊搭着膝盖,终于闭上眼睛。
“当然还有高招了。”他说,“我们去被害教师的女儿家里采访她,还跟她吃了顿饭。这么集中人力干个一两天,每人都能有稿子写。咱们合伙吧,你远离队伍会漏消息的。”
“去他妈的,我又不是写小说的。有那工夫我不如多踩踩点、找找人。”
她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记者们被集中安排到某个地方,跟家属聊上一小时,运气好还能拍几张不赖的照片。可这些人回去却要在网上扒资料,拼出的故事没一句是自己问的。在她看来那都是既不核对消息源,也不用交叉印证的小说。就是这样的小说,你家发完了我家发,谁也不会落空。所以他们愿意找同行一起出现场、交换消息、组团采访,就连吃住也不分彼此。所有人在这样的绑定关系中,竟还生出了安全感和暧昧情愫。
池边一时不知该怎么对她说。他边开车边找烟,用点烟器的时候,他看到她那双运动鞋,把车座蹭得到处是泥。
“我的意思是,嫌犯虽然人被抓进去了,但是还没有判呢。”他反复嗽着粗哑的嗓子,两道浓烟从鼻孔里排出,“至于他那些个同伙,有的被抓,还有的被保出来了,就藏在县城里。这儿到处是他们的关系,而你还住在他老婆开的旅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