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米杨的黄金时代
作者: 韩松落一
了解雷米杨名字的由来,也就了解了他的出身:杨是他生母的姓,米是他生父的姓,雷是他后父的姓。不言自明的难堪,前路未明的辗转。幸亏那时候,人们对婚姻动荡的人还有点敌意,这约束了杨女士和雷先生,让他们尽管相处得并不愉快,却也没有继续流转下去。否则,雷米杨的名字,还会有下一次变动,以及下下一次变动。
雷米杨对人生笼统的印象是脏、乱和挤。他后父的三个孩子和他母亲带去的两个孩子,加上两边的亲戚时不时托付到他家来过暑假寒假(假期过了也并没有接走)的孩子,一大家子人,差不多十张嘴,都在吃,都在吵,谁都知道别人是自己应得的食物、衣服、下铺的分享者,谁都饶不了谁。大家互相折磨,互相训练,告密、撒谎、厮打,即便是最残酷的生存训练,也不过如此。
雷米杨的生父读过一点书,他和生父比较亲近,和生父在一起的那几年,生父给他垫了一点底子,这让他从小就和他的兄弟姐妹全不一样,他懂得表达对他们的蔑视,也懂得掩饰这蔑视。他不和他们抢,他躲出去,他另辟蹊径,他趁着家附近的五金仓库卸货的时候,拖了一只装过自行车架子的木头箱子回来,放在院子角落里,在箱子里垫了厚纸板,又铺了垫子,拿了各种书在那里面读。那暗黑的空间使他有一种禁闭与隔离的快感。
后来他又在箱壁上掏了个方洞,权充窗子,从那窗子里,可以看得见外面一棵果树碧绿的叶子,而那树枝上的枯叶和树根处的杂物,刚好不在视线里。他给自己布置了一个隔绝的、封闭的空间,尽管外面打的打、吵的吵,这些因着书、绿叶子,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完全可以不管。
雷米杨的大学生活,给他留下的印象依然是脏、乱和挤。已经是扩招第三年了,学校为着增收,趁着新规努力收自费生,学生增加了,学校却没做好准备,新校舍没建起来,食堂、宿舍都是旧模样,于是,一切有四面墙和一个顶的地方,全充当了宿舍。宿舍里寸土寸金地放着床、桌、箱和一切零碎东西。不放东西的地方,挂着刚洗的衣服、被单,散发着肥皂的气味,宿舍外满是垃圾、污水,一双脚永远摆脱不了那种小心翼翼的感觉。厕所里的水箱时常坏掉,走在过道里经常睁不开眼睛。
因为人多人密,而且这人多人密是突然发生的,所以大家全都觉得恼怒,觉得有冤无处诉。饭厅里没有人愿意排队,大家一面用力挤,还一面齐声喊着号子。几乎每天都可以看见大师傅踩着菜盆子跳到窗外,挥着菜汁淋漓的铁勺子追打和他起了口角的学生,被人抱住了,还兀自骂个不停。浴室里拥挤的情形和《神曲》的插图描绘的地狱炼狱差不多。有一次停水一周之后,每个淋浴喷头底下总有六七个人,每当有人出来穿衣服,都会被等着用衣服箱子的人围观,大家都懂得心理战术,要是心理素质稍差,就免不了要在众人的关注下落荒而逃。
雷米杨课余在旱冰场打工,他在柜台里替人存鞋取鞋。用指尖捏过那一双双潮湿的、有气味的、散发着余热的鞋子之后,下了班,他总会反复地、厌恶地洗手,恨不能长出一双新手来。人生对于雷米杨而言,就意味着脏、乱和挤。
一路读到硕士,终于毕了业,他签了外省的一所大学,他仔细查过那所学校的资料,学生不多,他也看过那里的地图,学校是在城市近郊,附近就是农田和荒野。还是不放心,签约前,他匀出三四天时间,去那座城市和那所学校看了一眼,学校所在的区域在城市边缘,学校则在边缘的边缘,坐落在三个乡的中间,方圆几十里地全是果园,旁边有一所农业大学,还有所工程学院,几所学校共用一个车站,共享一个站名,坐公交车到市中心至少要三十分钟。学校里还有苏俄时期的建筑,宽敞寂寥。
收拾行李时,他把过去的日记、信件等一切字纸都烧掉了,不留一点边角。过去的那些人,帮助了他的也好,伤害了他的也好,他统统不愿记着。对他来说,那不过是他那段难堪岁月的人证、物证。
去大学报到是初秋。下了火车,他在车站的广场上站定了,周围还是熙来攘往的人,因着广场的宽广,非但不觉得拥挤,反而觉出人的渺小来。雷米杨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时候车站的大钟敲响了,不多不少,正好五下。雷米杨心里隐隐浮起《自新大陆》的音乐来,他觉得,他的黄金时代来了。
他往大学打了个电话,那边答应了派车来,约了个地方要他等着。等了一两个小时,司机找见了他,说是轿车、面包车都派出去了,只能开大客车来接他一个人。因为那司机的语气分明是抱歉的意思,他小心地不露出欣喜的表情来——一辆大客车,接他一个人!他木着脸上了车。
司机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姓李,一望即知是那种沉默寡言的人。雷米杨自己是不大活泼的,在长袖善舞的人面前,一向觉得拘谨,然而遇见了比他还不善言辞的人,他反而觉出一种优越感,异常活泼。一路上他问三问四,不多时就知道了这司机的家庭情况、大学近年来的重要典型逸事。已经天黑了,车窗外是黑莽莽的树影,灯已经点上了,旷野里东一盏灯西一盏灯,让人觉出一种乡愁来。他暗暗希望这路再长些、再远些,越远越好。
到大学,是夜里八点多。大客车像一节柔软的火车,在校园里左拐右拐地穿行着。车窗外的建筑大都是早年的苏俄式样,水泥的廊柱、拱门、木格子窗,窗子上还有半圆的气窗,屋顶是铺着瓦的,这里那里还有一座又一座小小的天窗。他一点都不吃惊,一点都不觉得陌生,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都是为着让他看到而铺陈的。那俄式的楼里应该有长而高的甬道吧,也该有木制的旋梯,像早些时候的电影里那样,一点点月光从窗格子里推进来,把窗格子切得四分五裂,平平地躺在水泥地上,还应该有一声惨叫,那是发生了谋杀案。
第二天一早,他先去办了相应的手续,又去拜访了学院的副院长,在学校招待所住了半个月后,他得到了一间单人宿舍。收拾好宿舍,剩下的大半天时间,他去买了大卷的深蓝色的壁纸回来,把一面墙壁糊成蓝色,又扯了些很厚的布料,到学校附近的裁缝店做成了窗帘挂起来。他甚至等不及第二天去取,就坐在裁缝店里等,翻着几本他根本看不懂的服装书。看着看着,他看见裁缝店里几卷玫瑰红的纸,来了灵感,用纸剪了些小纸人,布置屋子时,把红纸人或贴或挂,也不管有没有什么忌讳,深蓝和玫瑰红的色差,让这屋子显得深远。这蓝色是他的臭氧层,这小纸人是他的守护神,让贪吃不长进的兄弟姐妹、散发尿臊味的学生时代、潮而热的旱冰鞋,全都近不了身。
新分配来的应届生,按规定是要打一年杂算作基层锻炼的,要送报纸、送文件、照顾学生,因为扩招后的学校实在太缺人手,雷米杨得以免去这一年的“报童”生涯,直接代课了,一周十节课。什么都是称心的,什么都不像是真的。雷米杨走在路上都忍不住要跳起来摘树叶子。
第一节课,他用粉笔把自己的名字大大地写在黑板上,几乎将黑板占满。事先他就决定了要小小地幽默一下,所以就说了:“我的字不好看呀,不过,要我这么一把年纪还练字,多少有些不人道吧。”也不算幽默,但下面果然哄笑了。他写了一个“法”字在黑板上,从“法”字的诞生和流变开始讲起,趁势罗列出一大堆法学专家来,中间时不时想起老师的教导,“故事,要讲故事”,故事,他多得是。下面渐渐鸦雀无声。对这效果,他相当满意,下了课,他夹了一支烟在学生中间坐下问这问那,已经很像老师了。
这一天,雷米杨刚下了课,系办老师说有人找他,那人坚持不肯到接待室去等,现在站在文科楼大门口,雷米杨过去一看,却是他后父的儿子,论岁数该他叫哥哥的雷学明。雷学明早早辍了学,在这城市的一家工厂当工人,听说他分来这里,特意来看他。见了面,雷米杨含糊地叫了一声哥,雷学明连声地应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扬了扬手中提的一袋水果,讷讷地说:“来看看你。”雷米杨就问:“吃饭了没有?”雷学明也就照实答:“一下车就过来了,还没有。”又说:“这儿可真难找。”
两人一同进了饭馆,为点菜谦让了一阵,结果还是雷米杨点了。等菜过程中雷米杨意识到该问问他母亲和后父的情况,就问:“妈和爸还好吧?”得到的回答是:“还好还好,只是爸现在减了半碗饭。”雷米杨又挨个儿问了他的兄弟姐妹,总之是混太保的混太保,混网吧的混网吧,嫁了人的挨了丈夫打,回娘家了住不下,不过是这么一些事而已。只几句话,两人都紧张万分,雷学明更是一头的汗。问完了家里人的事,又问起雷学明的情况来,雷学明说:“你嫂子听说你到这里当了大学老师,就催着我叫你上家去吃顿饭,小东子的数学不好,你正好可以教教他。他一不好好学,我就说你看你叔叔,你看你叔叔,你长大可别跟你爹一样没出息。”说完了,自己先笑了。雷米杨不知说些什么好,连忙说自己是学文的,数学也不大好。两人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顿时觉得桌子的空,都不约而同催起菜来,幸好,菜及时地来了。
服务员上汤的时候,雷学明是欠着身子用双手接的。雷米杨不由得觉着一阵烦乱与不明白,这一家人的出现时时提醒着他的来历,号令他生发责任感,剥夺他快乐的权利。他是个从黑白的全家福照片上逃出来的影子,通过修炼使自己有了血,有了肉,有了生人气。而那照片上空出的一块,时时提醒着他的影子生涯。他要么回到那没有希望的、垃圾场一样的世界中去,要么让那世界彻底地断了念,再找不到他头上来。
出了餐厅,送走雷学明,雷米杨站在路边,看到路上停着一辆面包车,车身上写着“定制西装”,一行小字写着电话号码,却没有地址,他心念一动,过去敲敲车窗,问西装店的地址,司机倒也爽快,说自己也要回店里,不如载他过去看看。他依言上车,进城,到了西装店,选了布,裁缝师傅拿起那块布来,在他身上搭着比画着,又搭到塑料模特身上给他看。塑料模特是白色的,脸部和全身轮廓极为完美,臀位也远远高于常人,他看着看着,对裁缝师傅说:“你量它就好了,就按它的身材做。”裁缝师傅说:“那怎么行,照着它做了,你要穿不上了,人哪有那么完美,人都是有各种缺陷的,就连两条腿,其实都是不一样长的,除非你做了衣服不穿,就是挂着看看,有人是这样的,就是做来看看。你身材也不错的,已经算是缺陷最少的了,你担心什么?”雷米杨只好转着身子,让裁缝师傅量他,心里想的,却是那个塑料模特穿上他的西装的样子。
塑料模特当不了他的替身,回去的路上,他想起来的,还是家里的事,连带着夜里也没睡好。第二天他红肿着眼睛,憔悴不堪地去上班,别人问起,他反而拿家里人当挡箭牌,说和哥哥一起吃饭,喝多了酒。他又把雷学明带来的水果分给了办公室的老师们,直到大家把果子吃得连核都不剩,他才长长吁了口气。他忽然联想起《聊斋志异》里的故事:夜叉鬼把死人的枯骨变成金锭送给别人,到了夜间,那骨头会刺进人的脚心,将鲜血全部抽出来。他自己也被这荒唐的联想逗笑了,忍不住笑出了声,旁人都抬起头来,他越发止不住笑了。
二
不过个把月,雷米杨就和上上下下都熟悉了,院里有些管理方面的事,也会找他帮忙。这天临下班,学生处打过来电话说,有人举报,他的班上有个学生,有两个名字,两个名字完全不一样,可能是冒名顶替上大学的,要他协助调查。当时正有个冒名顶替上大学的事,被媒体报道出来,甚至上了“中”字头的报纸,引起轩然大波。当事人抓的抓,判的判。他们大学战战兢兢,生怕这种事轮到自己头上,正等着看第二件类似事件出在哪里,却没想到自己就要成为第二个。
雷米杨匆忙赶到学生处,大致了解了事情始末。他班上有个叫严鹭国的学生,本省生源,二十岁,性格内向,和同学不大合得来。这不算离奇,离奇的是同学叫他的名字,他常常回不过神来,起初大家以为是他性格就这样,容易走神,直到有一天,他拿出一张中学同学的合影,合影的背面,对应的位置,写着几个人的名字,属于他的位置,写的是“艾建川”。同学们于是想起来,他的课本扉页,写的名字也是艾建川,大家当时都以为他是为了省钱,用了上一届学生的旧课本,但两件事叠加,就有了疑点。于是,有人在体育课上,站在远处,故意大喊一声“艾建川”,这一次,他没有走神,很快回过头来,茫然地望着声音来处。
学生处副处长,递过严鹭国的学籍表,这张表格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但在亲属和社会关系那一栏里,雷米杨发现了不寻常之处:父亲,杨建仁,生于一九五二年;母亲,马秀红,生于一九五四年,已去世;姐姐,池音,生于一九七七年。一家人姓氏完全不一样。若“艾建川”是本名,那么,父亲和儿子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建”字,犯了起名的忌讳。他填写的户籍所在地,是偏僻县城的偏僻乡村,这一类地方,有严格的规矩,不可能让父亲和儿子的名字里,出现同样的字。雷米杨见过两代人不小心起了这种名字的,结果被人嘲笑“简直像是平辈兄弟”,有龌龊的恶意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