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歌
作者: 王凯按现在的说法,苟兵应该能算上个文艺青年,即便那时节我总能看到他乌黑油亮的脖子和衣领,以及芨芨草一样支棱着的头发和一挠头就像沙子一样落在肩背上的头皮屑。
我叫勾兵,字文生。这是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一下就把我给搞自卑了。我从来没听说过天底下还有人姓勾,更惊人的是他居然还有字,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只有赵子龙、李太白这号古人才具备这种资格,而他明明是个活人,还长着一张又大又扁的嘴巴。没过一分钟,他又转过头来。你是营房娃,对的啊没?你咋知道?你们营房娃都说普通话,你的书包我一看就是部队上发的黄挎包,对的啊没?我承认他说对了,这让他有点得意。你吃啊不?他从书包里掏出个发黄的东西问我。这是啥,馒头吗?这个是芽面包子,很好吃的。鸭肉馅的吗?啥鸭肉,芽面!你连芽面都不知道?那你可真是孤陋寡闻。前些天收麦子下了几场雨,打下来的麦子好多都发芽个■了。芽面就是发芽的麦子磨成的面,它们马上就会变成麦芽糖,要不成了,只能磨成芽面包包子,包成包子甜甜的倒也好吃着呢。但我看着那包子里白色的馅不像好吃的样子,就说我已经吃过早饭了。
你还有早饭?吃的啥?
我妈给我炒的米饭。
油炒大米饭,我知道,还要打上个鸡蛋,对的啊没?我以前吃过一回。苟兵咽了咽口水,把手里的包子拿远了端详片刻才咬下去,边嚼边说,我还是喜欢吃面。
这时候我终于想到该问他啥问题了。你的那个“勾”是哪个“勾”,“勾引”的“勾”吗?你这个词组得不行,你应该说“勾心斗角”的“勾”。其实也不是这个“勾”。他停下嘴,犹豫了一下,用手指蘸了点口水,在我掉了漆的桌面上写了个字。这不是“勾”呀,这是“苟”,“一丝不苟”的“苟”,这应该念“苟”吧?谁说的,这个字用作姓的时候就念“勾”。他突然板起脸,严肃又小声地开始给我普及苟姓的来历。他说他这个姓源自轩辕黄帝众多儿子中的一个,史书里面有很多记载,就他们这一支来说,最早可以追溯到前秦皇帝苻坚的老娘苟太后。皇帝和太后这样的大人物我不敢质疑,只好换了个问题。
那你为啥还有个字?
我刚给自己起的。文生,你觉得咋样?
正当我感觉他说得挺有道理时,教室后面跑过来一个又高又壮的家伙,猛一把拍在苟兵的背上,把他手里半个芽面包子都拍得掉在了桌上。呔!狗屎,你咋装着没看见我?赵春年!苟兵的脸立刻涨红了,你胡说啥!你放尊重些!我咋不尊重你这个狗屎了?我又没喊你臭狗屎。赵春年嘿嘿笑着又在苟兵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我认为苟兵应该奋起反击,可他只是瞪着赵春年,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你知道不知道他姓苟?赵春年又转向我,我们在东街校念书的时节都喊他狗屎。赵春年还打算继续讲下去,可惜上课铃响了,他只好意犹未尽地跑回座位。
鼠辈,人人得而诛之!苟兵冲着赵春年的背影愤怒地嘀咕一句,又转回头,你别听那个驴日下的胡说,你叫我文生就对了。
最开始我的确这么叫过他,可惜并没有坚持多久。这不能怨我,毕竟班上男生都喊他狗屎而我不这么喊他的话显得我不合群。这种带有明显侮辱性的外号如今听来相当过分,但把它放在一九八七年的水青县一中其实也不算个啥事情。要知道水青历史上曾是月氏、匈奴、北凉和西夏的属地,历来有着硬朗剽悍、直言不讳的民风,男生们又都十分崇拜《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每天进出校门的上千个书包里除了课本和馒头之外会不会还藏着半块红砖或者一把菜刀。刚进水青一中那两个月我几乎不敢离开教室,总感觉校园里危机四伏,随时可能因为一个考虑不周的眼神或者楼道里撞了谁的肩膀而挨上一顿打。不光学生打,老师也打。现在的学生倘若挨了老师一巴掌那可了不得,立刻就会惊动有关部门以及广大网友。当年可不是这样。至少在我们水青县不是这样。那时节的家长们——尤其是调皮男生的家长——生怕老师不关心自己的孩子,每次开家长会时都会一窝蜂地上前拉住老师,恳请老师打自己的孩子。他们坚信“三句好话不如一马棒”的古训,孙悟空要不是脑袋上挨了菩提祖师三戒尺怎么能得到真传?挨打才是孩子受到老师重视的最直接证据。退一步说,老师不打,他们自己在家也得打,人家老师少说也是个大专生,有一些还是本科生呢,打起孩子来自然比他们更加专业。从这点上讲,大家管苟兵叫狗屎已经相当文明,属于动口不动手的君子所为,只要我们不当着张小娜的面喊狗屎,苟兵其实也生气不到哪里去。他一般只会皱皱眉头,再回上一个“鼠辈”了事。
那们都上了中学了,还像个小学生。你不要跟那们学。你爹是当兵的,我爹也当过兵,原子弹爆炸的时候他就在边上站岗呢,咱们都属于满门英烈,对的啊没?苟兵尽管经常词不达意却依然显得谈吐不凡。我是个文人,不跟那们一般见识,我的书还看不过来呢。
然后他就开始看书。他几乎随时都在看书。他书包里总是装着各种武侠小说,既有金庸、古龙和梁羽生的,还有“全庸”“古尤”和“梁习生”的。他的书每一本都旧得像被五百个人看过,有不少连封皮都没了,却被苟兵视如珍宝。任何时候我抬头,他准在那儿看书。老师不在他就放在桌面上看,老师在他就放在桌斗里看。他的课桌上有个可以取下来的斜圆柱形树瘤,他用手托着书从那个小洞里看。他看得十分入迷,有几次老师走到面前他都没发觉,老师不得不给他来上一个“夹脖子”——水青方言里,这是用手掌拍击后脖颈的意思——他才如梦初醒。遇上这种情况,有的老师会批评几句,有的老师会让他去教室后面靠墙罚站,苟兵对此都不以为意。唯一让他害怕的是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课和地理课的周老师,因为周老师不仅会给他好几个“夹脖子”,会训斥他,会罚他站,关键是还会没收他的书。苟兵的书总共被周老师没收过四次,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每没收一次他都会来找我借两块钱好去重新交一份租书的押金。你的钱呢?你租书应该有钱呀!那是我妈给我买本子和字典的钱,我骗我妈说我字典丢了,就这几个钱还叫我妈给打了一顿。那你应该找周老师把书要回来呀。我去要了,结果这个驴日下的把我的书撕掉了,还打了我两个“逼斗”。水青方言中,“逼斗”就是耳光的意思。在我们水青一中,老师大多使用“夹脖子”而非“逼斗”,说明老师已经充分考虑到了打脸伤面子的问题,采取了这种能够兼顾课堂纪律和学生自尊的打法。但周老师作为苟兵的表姨父,打他几个“逼斗”倒也无可厚非。整个水青县常住人口不足五万,一个人从南关小十字走到北街大十字,路上起码能碰上六个亲戚——当然,不包括浙江木匠和我这种营房娃。
几次下来,苟兵不敢再在周老师的课上看小说了。好在其他课上他仍旧手不释卷。反正其他老师不是他家亲戚,少了这层关系,苟兵爹妈估计也张不开嘴去求人家去打他们的儿子。每次上语文课或者地理课,苟兵都低着头奋笔疾书,时不时用舌头舔一下不出水的钢笔尖。他像羡慕我的军用挎包一样羡慕我的那支“英雄”牌钢笔,但我舍不得借给他用。我不知道他在写啥,问他,他就会用手捂住面前的草稿纸不让我看。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没在写老师让写的东西,不然的话他期中考试语文不会才得四十三分。听上去这成绩实在不咋样,但要是跟他的代数二十二分、英语十八分相比的话已经相当不错了。
作文才给我五分,这个驴日下的。苟兵让我看他的卷子,周老师在上面批了六个红字——“驴唇不对马嘴”。我啥地方对不上马嘴了?那让写一件难忘的事,我写的这不是难忘的事是啥?
我看了看,苟兵写的是他过年的时候想要买几个“夜明珠”那样的花炮来放,可是他妈只给他买了两挂一百响的小鞭,他一气之下决定自己制造一个超级大花炮,于是每天去路边捡那些没炸的鞭炮,把里面的火药全部捻在一个鞋油盒子里,等火药装了半盒之后他觉得有点散,就找了根大铁钉想把它们捣得结实些,不料迸出的火星引燃了火药,烧掉了他的眉毛和头发,脸上的疤过了一个多月才掉的故事。苟兵差点被自己炸死,我也觉得这事挺难忘,可这个难忘和卷子要求的难忘好像又不是一个意思。
周老师可能想叫我们写那种积极向上的事情,他不是说咱们班上好多人写的都是去学校菜地拔萝卜吗?我想了想说,应该是写这种。
拔萝卜?这种事情给小白兔写还差不多。苟兵一把扯过我的卷子,我看下你写的啥?噢,你也写的拔萝卜,拔个萝卜就给你二十七分?拔萝卜算个■啊!他愤愤不平地用指头戳着我的分数,拔萝卜能比收麦子还累人?
说归说,苟兵并没有因此而消沉,尤其是看到赵春年语文只考了二十几分位列全班倒数第一并挨了周老师一记响亮的“夹脖子”时不禁露出了纯真的笑容。他上课时继续看武侠小说,语文课和地理课上继续写个不停。我感觉他起码写了半年或者两个学期没准更久,总之,有一天下午自习课时,他突然转过身来塞给我一个本子。
我写了个……小说。他的脸正对着我,眼睛却瞟着我斜后方的张小娜,要不是他经常这样跟我讲话我很难相信他是在跟我讲话。请你给我垂读一下。说完又飞快地转回了身。我这才注意到他给我的不是个本子,简直就是一本书。封面像是一张从水泥袋上裁下来的牛皮纸,内页则是对折的十六开草稿纸,他在折痕上歪歪扭扭地缝上了线,搞成了一本线装书。
《射鹰英雄传》
苟文生著
需要说明的是封面上那个书名号不是我加的,苟兵当时就是这么写的。他还用钢笔在上面画了一个挽弓搭箭的武士。画画是苟兵的另一个爱好,他在课本的空白处画满了大大小小又大同小异的武士和兵器。刚上初二时,他报名参加学校的美术兴趣班,可惜没被录取。他说他每次画武士都要从头盔顶上那个尖尖开始画,可是美术老师弄了一幅鲁迅的白描挂像让大家临摹,这搞得他无从下手,名落孙山。从那以后他就不怎么画了,而是专心写他的小说。他的小说看起来有点费劲,主要是字写得歪七扭八而且每一行都往右上方倾斜,不过想到这已经是他认真誊写过的,我还是很认真地读了一遍。书并不厚,他在每个页角都标了页码,总共四十多页,我只用半节课就看完了。这部小说主要讲述了龙首派少侠诸葛文生的意中人欧阳小娜不幸落入邪恶的吴总兵之手,在东狂、西疯、南爷、北婆这四位武林前辈的帮助下,诸葛文生与吴总兵展开殊死搏斗并最终大获全胜的故事。我捅了捅苟兵的背,告诉他能写出这样一部武侠小说相当厉害,我最喜欢他写的吴总兵,尤其喜欢当诸葛文生提剑闯入总兵府时的“吴总兵正和一个青楼女子在床上……”这一句。
不过里面好像没说到射鹰的事情呀,你是不是忘写了?
真的忘■了,不写也能行,对的啊没?他挠挠头,你帮我把书给张小娜,叫那给看看咋相?
这个请求让我有点犹豫。一方面张小娜长得挺漂亮,还是班上的英语课代表,学习成绩和我不相上下;另一方面她家里是省属焦化厂的,也说一口普通话,又和我坐前后排,所以我也有点喜欢她。现在苟兵写了一本书出来,而且还让我送给张小娜看,这让我不太自在。可是在苟兵充满期待的注视下,我不得不转过身把书给了张小娜。
这是什么呀!张小娜惊叫一声,好像看到手上有蚂蟥似的,看也不看就把苟兵的著作扔回我桌上,我不看,我没时间看这些东西,我作业还没写完呢!我不得不拿起书再次回头递给她,写得挺好的,你就看一下呗。正推让着,赵春年不知什么时候蹿了过来,一把把书抢跑了。
嘿嘿,让我看看。啊呀狗屎,你会写书了啊?诸葛文生,你咋不写上诸葛狗屎哩。赵春年站在过道上,一边蘸着唾沫翻书一边嘻嘻笑着,啊呀,还有一个小娜!小娜,嘿嘿,张小娜,狗屎把你写到书里去了!
这可把苟兵气坏了。他冲上去想把书抢回来,可赵春年高举着书,任凭他怎么跳也够不到。正争着,教室门“咣”地被推开,鬈发大鬓角、茶色变色镜、黑色短皮衣和棕色长筒靴的周老师出现了。来,你们两个过来。两个人一前一后磨磨蹭蹭地挪了过去,刚一进入周老师右手的射程,苟兵就挨了一串响亮的“逼斗”。赵春年很有经验,立刻低头缩脖,不料周老师却转攻他的下三路,抬起皮靴朝他大腿来了三脚。这是啥?周老师一把扯过赵春年手里的书,又用书朝着苟兵脑袋上抽了一记,闲得没事情是吧?没事情就给我到河里头洗土块去!
第二天早自习,周老师站在楼道里抽完一支烟,捋了捋头发上了讲台。
苟兵!周老师一点名,苟兵赶紧站起来。我们盯着周老师,他却没接着往下说,而是拿着苟兵的书在手里哗哗地翻来翻去,好一会儿才把书合上,面带微笑地扫视着台下,苟兵同学的大作我昨天晚上已经拜读过了,大家猜一猜我有啥发现?周老师举起手里的《射鹰英雄传》顿了顿,一页就有十……二……个错别字!
这可把大家乐坏了,教室里轰的一声乱了套。我本来不打算笑的,毕竟我是苟兵作品的第一读者,书里的吴总兵又给我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再说苟兵此刻正站在我正前方一动不动,脑袋几乎垂到了桌面,我要笑的话显得不太够意思。问题是周老师说的话实在太好笑了,隔着好几排我都能听见赵春年驴叫一般昂昂昂的笑声。我实在忍不住,只好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胳膊肘里。我们笑了好一阵,周老师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好几次,教室才终于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