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头
作者: 孙昱莹一
苏伦巴根摸了摸渔网,浸过猪血是不一样,厚实、坚硬,如这冬日的北风给人沉甸甸的重感。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他拖着渔网的一端从仓房走出去,外面一片肃穆的落白,屋顶和江河里的水都结成了冰。远处,白雪像一块巨大的补丁,把白碱地干涸的裂纹密密地遮掩住。可以想象,这时辽阔的查干淖尔银光如锦,白茫茫一片。大儿子图日乐已经准备好马拉爬犁,妻子萨仁娜过来帮助爷俩一起,把几十公斤重的渔网抬上爬犁。这渔网,铺展开有近千米,从冰下一端挂在绞盘上,马拉着带动前进,等这渔网在冰面下像玉簪花瓣似的舒展开,才是渔猎的开始。
宾塔在这个冬天满六岁了,他看见阿爸和哥哥准备出发,便也调皮地追出来,刚要说话,被落在院当中雪地上的一群苏雀吸引,忘了要说什么,忙问阿爸:“冬天怎么也有苏雀?怎么这么多苏雀?冬天动物们不是不出窝吗?”苏伦巴根正要走,停下脚步回答宾塔:“北风只冻人,不冻苏雀,它们会吹着响哨掠过一片白碱地,飞过查干淖尔。”
苏伦巴根望向湖的方向,仿佛那里传来了响哨的声音,他摸摸小儿子的头,带着大儿子,还有他们的工具,赶着爬犁向那冰面出发了。他们的马,叫胡其图,意思是有力量,这匹马还年轻,腿粗鬃长,背部宽厚,正是驮力十足的壮年。夏天的时候,姜刺辣、鸡冠花还有萨日朗开满了院子,苏伦巴根会在马厩亲自给胡其图剪鬃,萨仁娜用野麻渗黄波椤树丝编织套垫,在套垫上绣上两片石榴叶,寓意脚力源源不断。车上拉着沉重的渔网和两个捕鱼人,胡其图的脚步欢悦不起来,它不喜欢这种沉稳的气质,白色的哈气从两个向上掀起的鼻孔急促呼出来,表示抗议。苏伦巴根拍拍它,以示安慰,两人一马,向着朝阳升起的方向行去。
查干湖蒙语叫查干淖尔。苏伦巴根小时候爱听爷爷讲故事,传说草原上有一位牧羊人迷了路,偶遇一泊神秘的湖水,小羊饮了湖水,生出几百只小白羊,小牛饮了湖水,生出几百头小白牛。那湖水就是查干淖尔,意为白色的圣湖,只有善良的人能看见它。苏伦巴根小时候对此深信不疑,还跑去喝了好几大口,这样长大就能生出几百个儿子,帮父亲捕鱼,帮爷爷补网,帮他自己到山里拾柴火。直到后来发现村里最赖的痞子也能在夏天的时候下湖去抓鱼,他才知道,那就是一处堰塞湖而已,什么人都能看见它。多年以后萨仁娜嫁给了他,他们生了两个男孩,苏伦巴根想,圣湖水还是有用的,只是经过了上千年,也被北风吹老了,不再有那么旺盛的繁殖能力。但两个儿子已是不错,张和宝只有一个女儿。
北风直往人身上钻,冻得父子俩牙齿不停地磕碰着。雪地上留着别人的脚印,看来已经有人比他们还早到。苏伦巴根拍拍胡其图浑厚的背,和它商量再快点走,不然别人都得等他们,要是去晚了,张和宝他们该着急了,保不齐要说咱们老牛拉破车,拖大伙儿后腿。胡其图嗷嗷叫了一嗓子,只是摇了摇尾巴,像是说:“这天气,你快一个试试,你说谁是老牛?”图日乐也心疼马,对苏伦巴根说:“阿爸,要不我下来走,减点重量。”
“别下去,这段路雪厚,乌拉里容易进雪,脚丫热烘烘的,雪进去就化成水,该结冰了,慢就慢,让他们等着吧。”
图日乐不再说什么了,他格外珍爱脚上穿的这双乌拉,那可是用一百多斤鱼换的,珍贵极了。达里巴儿村到了冬天,进山或者捕鱼都得穿乌拉鞋,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天,穿别的能把脚丫子冻透,穿乌拉最保暖。而做这种鞋的铺子只有关皮匠一家。关皮匠祖上姓瓜尔佳,一把手艺是爷爷辈儿传下来的。一块熟好的牛皮被关皮匠挥手裁成形,鞋头处压出十八道褶子,一道不多,一道不少。连上鞋帮,纳上鞋底,塞上乌拉草,鞋帮子周围缝上一圈兔毛,一双乌拉鞋就做好了,一张牛皮只能裁出四五双乌拉。两年前图日乐第一次出门打鱼,苏伦巴根先带他去了关皮匠的铺子,那时作坊里一股难闻的臭味让图日乐差点吐出来,和充满湿气的鱼腥味不同,这是带着炙烤气息的干腥味。关皮匠戴着一条长到拖地的皮围裙,正在熏皮子。熏炉灶里烧的是谷草,谷草烟能给皮鞋染色,皮匠和徒弟双手扯着皮子对准下边的烟囱开熏。谷草烧起来不起火,土槽子把火压死了,于是只冒出烟来,那烟黄蒙蒙的,在皮子底下乱滚。图日乐感到眼前一阵飘飘忽忽,滚滚热浪袭来,跟进了炼丹炉似的。他仿佛听到了那皮肉正吱吱作响,实际上,什么声音也没有。皮匠问苏伦巴根,要几排。苏伦巴根指着车上的一斗粮说,给儿子二排的,自己穿头排。去年冬天用一百五十斤鱼换的粮食,又换了两双鞋。
图日乐乍一听以为他穿的是比父亲差一点的次货,他当然没意见,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春天种地,冬天捕鱼,理应穿好的。回家后母亲告诉他,皮子价位不同,二排最贵,那是牛屁股和脊骨处的皮,头排、三排次之,其他的便宜。图日乐听了揉揉眼睛,看向那双鞋的时候多了一份亲切。有了第一双乌拉,图日乐觉得他也有了在查干淖尔生活的能力。
二
爷俩离开家后,宾塔和萨仁娜坐在炕上,萨仁娜缝着衣服。宾塔自己玩了会儿嘎拉哈,没一会儿就无聊起来,他问阿妈:“为啥阿爸每年都只带阿哥去打鱼,咋不带我呢?”萨仁娜和小儿子说:“你黄嘴丫子还没褪干净,没到能上冰的时候。”“黄嘴丫子是啥?”宾塔问。“啥能耐没有的小雏鸟,有黄色的嘴丫,长大后才能没了。”萨仁娜薅断一根线,说道,“等你长大也得跟阿爸还有阿哥去呢。没参加过冬捕的男人不能算男人,找不到媳妇。”
“可是阿哥去了两年了,怎么没见他娶媳妇呢?”
萨仁娜不知道说什么好,想重新穿一段线,心不稳当,费了半天事。如果苏伦巴根是把头,她就不用回答这个问题,还有村里那些碎嘴子有意无意的询问。他本应该是的。在她十八岁那年,苏伦巴根二十岁,是一个壮实的年轻人,所有人都说,他将来会接替他阿爸做渔把头。渔把头的儿子那得有多少上赶子来说媒的呀,萨仁娜听着这话,心里也不着急,她和苏伦巴根从小一起玩到大,她每年夏天都给他缝一个驱蚊的荷包,他手里得有七八个了,他偷偷在查干淖尔圣湖里撒尿时,她还给他放风。但是萨仁娜的父母着急,怕女儿不能嫁给心上人,狠狠心拿出家里唯一一头牛当嫁妆,一早就把婚事定了。他俩成亲后没几年,苏伦巴根的渔把头父亲出了事。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他与人喝多了酒独自跑到冰上,醉醺醺地要下网,结果躺在冰面上瞎扑腾了一阵,以为自己在水里游呢,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硬邦邦的了,还保持着游泳的姿态,并且面带微笑。他们这座村子,总共有三股“网伙儿”的,另外两股,都是以家族为团队打鱼,不招外人,唯有苏伦巴根父亲这一伙儿,是散户组成的,谁有能力谁就被大伙儿推为把头。夏天捕鱼好说,冬捕难啊,非得一个有本事的人带着不可。老把头没了,他的儿子和徒弟自然得顶上,吃饭的手艺总是要传承的。苏伦巴根是最被看好的接班人,毕竟是老把头唯一的儿子,从小就跟着父亲一起捕鱼。
可是老把头的传人有两个,一个是儿子,还有一个是徒弟张和宝,谁能当把头,还得比过之后才能决定,才能服众。谁能想到,那个总是阴沉着一张脸的徒弟,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捕鱼的本事却不小。在那场盛大的冬捕比试中,张和宝赢了,成了当之无愧的把头,苏伦巴根只能追随张和宝的队伍,才能有口饭吃。苏伦巴根会输,萨仁娜早有预感,那年宾塔还没有出生。争胜负那天早晨萨仁娜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做了图日乐最喜欢吃的冻豆腐汤。苏伦巴根说冻豆腐等打到鱼回来再炖更好。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里系着鞋带,蹲在门口摆弄了好半天,一双乌拉的鞋带却怎么也系不上,还是萨仁娜弯下腰去帮他系好的。
“没事的。”苏伦巴根对妻子说,又好像在对自己说。
“不要想太多,和平常一样。”萨仁娜忍不住叮嘱,她对他的状态有点担心,公公刚去世,丈夫还没有从沉痛中缓过神来。但是把头的名号,在他们年少时,他就志在必得,自然也不会让给别人。
“放心吧,我会带头鱼回来。”他捏了捏妻子短褂衫下露出的腰间软肉。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吃到冻豆腐炖鲜鱼,萨仁娜讲着查干淖尔的神话故事在炕头把图日乐哄睡。苏伦巴根回来得很晚,回来后什么也不说,直接钻进炕尾的被窝里,她就懂了,于是便什么也不问。萨仁娜给图日乐窝好被脚,也挤到炕尾。那里温度稍低,苏伦巴根的身体也包裹着寒气,仿佛什么东西轻而易举地碎裂,男人一转身,带着一股冷意压上来,她身上的热气都被吸了过去,一夜的不安此刻骤然放大,让她下意识地抓着他的手臂,不自觉地颤抖着。男人冷硬的身躯在上方猛地一震,然后她听见他正低声啜泣。
没多久,那场比试的场面就在村里传遍了。冬捕首要的是找到鱼群,对于领头之人,识冰的本领很重要。鱼在冰下是成群聚集的,有鱼的冰面和没有鱼的冰面是不同的。普通人放眼望去,湖面净白一片,哪里分得清哪块冰是哪块呢,可当把头的却要能看出其中细微的差别。有鱼群的冰面下,水是流动的,冰面上的雪便起鼓,颜色比别处略暗。苏伦巴根和张和宝都能看出异常的冰面。但这还不够,鱼游得快,等见到鱼群时再凿冰,凿完了,鱼也早游走了。所以更重要的是听冰。冰下是有声音的,高手能通过细微的水流声,判断鱼的游向,找到落网点,那才是真本事。苏伦巴根输在听冰上。他太着急了,当看到冰面变暗,心知鱼群就在脚下,再看张和宝的目光也聚焦在同一处,他便来不及听声,迫不及待地带着一伙人凿开了。而比他大几岁的张和宝,是闯关东过来的,在查干淖尔扎了根,跟随老把头学习多年,心态沉稳,他不急着当即凿冰,而是趴在冰面上听声,随即带人去了下游。上游的鱼听到了冰层顶端苏伦巴根的嘈杂声,惊恐地游往下游,结果被张和宝堵个正着,全进了人家的网里。足足十万斤的鱼,苏伦巴根输得很彻底。
苏伦巴根那晚抱着妻子说,他后悔在不懂事的年纪往查干淖尔里撒了尿,圣湖是不允许这种不洁行为的,猎人的牲口都不许在湖里撒尿,何况是人。萨仁娜像哄图日乐一样轻拍他的后背说:“没关系,你可以重新来的。”这样的安慰从第一年到第二年,年头久了,萨仁娜也就不再说了,二把头也没什么,日子还是要照常过的。
今天是苏伦巴根当二把头的第十五个年头。他和往年一样,做最累最辛苦的差事——撒网,他要指挥图日乐和其他八户的男丁,把那张沉重的网撒到冰窟窿里,然后等待鱼群游进去,再绞网、拉网,这些都是体力活。而张和宝作为把头,只需做一件事,判断哪里有鱼,哪里能下网。
分鱼的时候,张和宝拿走一半。剩下的鱼其他几家分了,苏伦巴根拿得多些,但是与张和宝还是没法比的。这些年,张和宝越来越苛刻,大鱼、好鱼都被他挑走了。
路上安静极了,只有马蹄和车子碾过大地的声响,图日乐望着沉默的父亲,想找点话题,他想到一直以来想和父亲说的事:“阿爸,你现在也能判断鱼的方向了。”
苏伦巴根一愣,看向儿子的目光带着几许茫然:“鱼往哪里游?”
“你听不到吗?”
苏伦巴根咂下嘴,像是刚吃了一碗鲜美的鱼豆腐,回味着什么,回答儿子:“能听到,又听不到。”
马车印留在雪里,带着无言的重量。图日乐琢磨了好一阵,才疑惑道:“阿爸,你每年的判断跟张和宝几乎一样,你怎么能听不到呢?”
“我说不准鱼往哪里游。”
图日乐不再劝,他的父亲对当年的失败在意了十五年。
三
图日乐心想,父亲应该早点走出来的,可是看他的样子,好像安于如今的状态。如果父亲一直是个二把头,他要怎么娶恩琪儿呢。
恩琪儿是远近最好看的姑娘,她好看,不全在脸上,还在于她是张和宝的女儿,所以,即使脸上有那么一点雀斑,即使个头儿不高,还是比别的姑娘看上去可爱。她全名是张傅琪儿,张和宝在达里巴儿娶了高门富察氏的姑娘做老婆,把妻子的姓加在自己姓后面给女儿起了名,意味着两个家族的结合。但是琪儿不喜欢这个名字,叫着别扭。达里巴儿村在草原边上,有满族人,有汉族人,还有蒙古族人,她的伙伴中有人叫山丹、塔娜,她喜欢这些蒙语名字,于是给自己也起了一个,叫恩琪儿。她觉得这名字好听极了,但是只在玩伴间流传,她不敢让张和宝知道。恩琪儿性格活泼,嘴巴也甜,天生就讨人喜欢。图日乐总是不敢正眼看她,若是眼神撞见了,他就得低下头去,低到尘土里。
恩琪儿却相反,走在路上,遇见图日乐,她会大大方方说“图日乐,你又长高了,我要抬头看你”“图日乐,叫你弟弟去我家吃糖”。这时图日乐虽然欣喜,但不敢表现出来,嗯嗯啊啊地点头,然后闷棍似的走开。他们经常打照面,在不知道第几次的时候,图日乐突然有种感觉,她好像对他有点意思。他起初没那么自信,还觉得自己是白日做梦,可是恩琪儿望他的眼睛又大又圆,像胖头鱼的眼睛,还似笑非笑的,分明晕着一点粉红色的亮光。图日乐不禁心痒起来,这真有趣。她会不会是因为他才给自己起了个蒙古族姑娘的小名?
去年查干淖尔灯节,萨仁娜又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她要趁早刻萝卜灯,怕吵醒宾塔,连走起路来都踮着脚。红萝卜圆滚滚的,表面粗拉,削平首尾切两半,再挖空心,两个灯碗就做好了。她在其中一盏萝卜灯皮上小心翼翼刻上“平安”,另一盏上刻“丰年”。她削了三个萝卜,做成六个灯碗,觉得有点寒酸,但是舍不得萝卜了,做土豆灯就更舍不得,家里土豆比萝卜少。宾塔起床后,围着萝卜灯壳转了好几圈,他迫不及待要去放灯,图日乐不得不陪着他玩一天的羊嘎拉哈和布口袋,即使这样宾塔依然吵吵了四次要点灯。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家家户户都拖着一串灯往查干淖尔的冰面去了,萨仁娜也赶紧给萝卜灯里添了油料,点亮的灯像夜明珠一样亮,整齐地摆放在一块木板上,图日乐用绳子拉着木板也向着湖面走去。村里的男孩子这一天会提个小扁担,两头挂着水桶,水桶把上系着红绳,这叫“挑福水”,意思是新的一年会幸福。萨仁娜给宾塔也准备了小扁担,只是他嫌那东西沉,提拎两下就扔给母亲,自己一蹦一跳跟着哥哥,在雪地里雀跃地跑跳。苏伦巴根没有去,放灯这种事,女人和孩子们去就好了。他更想一个人抽一袋烟,安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