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雕像
作者: 肖克凡
一
睡梦里听到电话铃声,李秀柱翻身爬起按亮台灯,碰洒昨晚那杯残茶,头脑倏地清醒了。这不会是医院打来的电话吧?半夜里父亲病情……他身体紧张得微微颤抖,下意识做着深呼吸,黑暗里寻摸那只老款手机。
大龄男青年使用老款手机,这很特别。其实“八〇后”并不太年轻了,只是缘于他单身。有时单身显得年轻,有时则显得不老不少,置身“剩男”群体,李秀柱属于标配状态。
他下床循着电话铃响,迈出卧室看见客厅电视柜上手机屏幕亮着,径直过去拿在手里,铃声恰恰哑了。
昨晚体育频道重播世界拳王争霸赛,菲律宾的帕奎奥把英国的里奇·哈顿给KO(打败)了,李秀柱看过这场拳赛把手机忘在电视机前了。平时观看电视里拳击比赛,经常令他想起小学时被坏学生乱拳捶打的狼狈样子。是啊,自己为什么从小就爱认■呢?长大成人反而爱看拳击节目,这等于看别人打别人,然而绝没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就是从心里佩服勇敢的人。
打开客厅顶灯,黑夜唰地明亮起来,这让他有些不适应。手机屏幕显示未接来电来自广东省东莞市。哦,这不是半夜值班医生打来的电话,于是松了心。想起广东省东莞市此时夜生活正炽,估计是谈生意的拨错号码打到北方来,千里迢迢叫醒我,这也算是缘分吧。
是啊,东莞那边说粤语吃粤菜,打工的人挺多,挣了钱就消费,吃夜宵属于常规操作。前些年华北电机厂有人南下“珠三角”,他没敢跳槽,继续过着横平竖直的正方形生活,暗自感叹自己性格受父亲影响。高级电焊工李玉福为人处世遵循吃亏常在的人生哲学,无论受到多大委屈都不吭声,平时教育儿子能忍自安老实做人。父亲往往是儿子的样板。李秀柱技校毕业走进华北电机厂也做电焊工,这叫子承父业,也可以叫工人阶级接班人。
高级电焊工李玉福脸颊宽阔,椭圆形眼睛稍凸,通冠鼻梁高耸,身材瘦高皮肤褐色,常年电焊作业弯腰弓背,尤其平时不爱出声,久而久之得了“骆驼李”外号,全厂闻名。既然父亲被描摹为性情温顺吃苦耐劳的“沙漠之舟”,年轻的李秀柱越发老实本分,而且老实本分得成了大龄未婚青年。这些年倒是相过几次亲,女方大多嫌他过于刻板沉闷,难以进入心动行列。
后来他翻阅字典查找跟自己心理状况相关的字词,找到那个“悱”字。一边是“竖心儿”一边是“非”,这个字是形容想说又说不出的样子。可是自己确实不知道想说什么,心里便茫然着。
好几次相亲都是这样,绞尽脑汁也不知要说什么,于是索性彻底退出这项民间热门活动,对自己实施“闭环管理”。母亲已然去世多年,只剩下父亲关心儿子婚姻大事,他老人家认为找个志同道合的媳妇过日子就行。可是李秀柱不太清楚自己“志”在何方、“道”在何处,反而越发增加相亲难度。如今父亲退休得了肺癌,几经庸医误诊才住进这家三甲医院,主治大夫告诉家属患者预后不良。这种境地哪还有心思相亲呢,当务之急是全力尽孝,争取治好父亲的病。
离开客厅打着哈欠返回卧室,上床摆平肢体想起被电话打断的梦境,他窘窘地说了声“荒唐”,饱含自我批评的语气。那么大尺度的春梦幸亏被电话铃响打断,否则不知梦里会有何等举措,这真要感谢东莞拨错的来电。
醒了就睡不着了,只得静静躺着。这个临近不惑之年的“八〇后”,相貌大部分随了母亲,椭圆脸形光滑白润,有些像京戏里的赶考书生;一双眼睛微微凸出,则是父亲的翻版。只是鼻梁“山根”稍显塌陷,反而透出几分厚道的气质,这点不知相亲时加不加分。
既然睡不着,便不停眨动明亮的眼睛。他的目光很特别,大白天不显明亮,好像被烈日遮蔽了,却在黑夜里闪耀着,显得不中不着。自从离开华北电机厂不再上夜班,他的目光只剩下白日里的黯淡,没了夜半闪耀。
躺着睡不着继续回忆那个梦境,睡梦里那女子穿着暴露、言谈轻佻、举止放浪,这算是风骚吧?父亲肯定认为这路人不正经,可是这路人偏偏让我梦到了,好麻烦啊。
猛然间电话铃又响了。他抓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还是“广东省东莞市”,立即点开接听。
“你爸应该转到第六人民医院去,现在这家医院光凭靶向药物治疗过于单一,必须采取联合治疗措施,你爸的病不能耽误!你听见了吗孙子?”电话里是个低沉的男声,夹杂些许南方口音。
“我听见了……”李秀柱本能地答道。
“好啊,孙子你别耽误啊,抓紧给你爸转院吧。”对方说罢便挂断电话。
孙子……这人叫我外号“孙子”?那么他肯定是华北电机厂的人!可是我听不出他是谁……李秀柱回拨对方电话,听筒里传出嘟嘟嘟的声音。他以为这是通话占线,便挂断电话等待着。
“你爸应该转到第六人民医院去,现在这家医院光凭靶向药物治疗过于单一……”李秀柱回味这几句话,再次拨打对方电话,还是传来嘟嘟嘟的回音。可能对方设置了陌生电话拦截吧,打不通的。
我父亲闷头干活不言不语,一辈子没有什么朋友,这大半夜冒出个格外关心他的人,可是打过电话又隐蔽起来了……李秀柱从父亲联想到自己,是啊,我也没有什么朋友,前年收养的那只流浪猫去年还死了。
他把这个来自广东省东莞市的电话号码存到通讯录里,取名“知我外号者”。是啊,我在华北电机厂外号叫孙子。那老一辈工人为什么叫我孙子呢?李秀柱苦笑了。我这外号跟古代兵法半点关系都没有。
窗外天光大亮,李秀柱再次拨打知我外号者的电话,照旧“嘟嘟嘟”,他意识到对方彻底“潜水”了。
大清早,孝顺的儿子照例走进厨房给生病住院的父亲操持早饭:富硒小米粥、煮柴鸡蛋、酱油腌黄瓜。父亲在华北电机厂工作多年,每天都从家里自带饭菜上班,从来不吃职工食堂,除非紧急抢修加班加点,在食堂买个馒头垫巴垫巴。如今他老人家生病住院,仍然不吃医院配餐。
父亲是个随遇而安的老工人,唯独不吃外餐成了鲜明的个性。这样儿子不但要跑医院送饭,还把自己练成父亲的“御用厨师”,而且全部沿用母亲遗留的手写本家庭菜谱。母亲的字迹很是娟秀。
一边忙着“父亲料理”,一边匆匆吃着早餐,李秀柱的规定动作是馒头塞进嘴里,自选动作则是咀嚼榨菜或萝卜干,继而大口喝水送下。想起工厂俗话把吃饭称作“喂脑袋”,前辈师傅们语言真是生动鲜活,便有些怀念车间班组。前些年华北电机厂没了,地皮转让开发商建成金环花园住宅小区,号称这座城市百姓幸福生活的名片。
提拎起保温餐盒走出家门给父亲送早饭,李秀柱坐在公交车里给知我外号者发了短信说:“谢谢您关心我父亲李玉福的病况,劳驾请告诉我您是谁好吗?”
还是不见对方回应。他觉得这很像电视剧情节,便学着编剧暗暗构思着故事,不知不觉竟然有了悬念……
下了公交车尚有五分钟脚程,巧遇从前车间电工田铭,这家伙领着读小学的儿子参加英语培训班,说将来去墨尔本投奔姨妈,要从小打牢英语基础。又瘦又矮的田铭竟然有个又高又胖的儿子,这令李秀柱有些惊讶,觉得这也很像电视剧情节,比如产科病房抱错婴儿。
田铭显然对生活充满信心,主动说现在在金环花园物业公司做水电维修工,双脚还是踏在原先华北电机厂土地上,这等于没有离开工业故土,仍然坚守着呢。
“这等于没有离开工业故土”,听到这种新颖独特的说法,李秀柱不由竖起大拇指说:“田铭你命运不错,仍然坚守着呢。”
在工厂外号“瘦狼”的田铭抚摸着胖儿子头顶说:“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十全五美我就满足啦!我父亲去年肺癌住在第六人民医院用伽马刀治疗,光自费项目花了四万多,谢天谢地伽马刀把瘤子治小了,咱这银子没白花……”
“你说伽马刀能把肺里瘤子治小啦!”李秀柱猛然提高嗓门问道,“你是说第六人民医院的伽马刀?”
田铭倒退半步说:“你说话就跟猛踩油门似的,别吓着我儿子好不好?”
“嗯!你这样说就对上号儿啦……”李秀柱想起知我外号者打来电话同样提到第六人民医院,顾不得跟田铭道别,扭身朝着医院方向跑去。
田铭望着远去的背影笑了笑说:“这孙子今儿怎么啦?从前在车间没见他有这么大动作。”
是啊,孙子逢人矮三辈儿,他怎么会有大动作呢。田铭似乎有些同情李秀柱,毛四十岁了仍然单身,一人孤守阵地多冷清啊。
二
打开手机搜索到有关伽马刀的信息,李秀柱反复读了两遍,或多或少弄懂它的基本原理。伽马刀不是刀,它是通过立体定位伽马射线照射,破坏肿瘤组织达到治疗目的。采用伽马刀治疗肿瘤,患者创伤小,恢复比较快,避免深度麻醉,住院时间相对较短,仍然属于放疗范畴。
嗯,放疗在京津冀叫“烤电”,在江浙地方叫“照光”。李秀柱给父亲送过早饭,径直跑到第六人民医院,花二百块钱挂了肿瘤外科的“特需门诊”,见到教授级放疗专家纪国镇。
纪教授满面和蔼、语调清晰,李秀柱竖起耳朵凝眉聆听,字字句句记在心里:“伽马刀治疗肺癌早期能够起到抑制癌细胞扩散的作用,也可以治疗多发转移病灶。尤其适合于不能手术和不能麻醉的病人。伽马刀还可以结合化疗、靶细胞药物或免疫综合性治疗……”
这好比听了场科普讲座,李秀柱感觉这二百块钱没有白花,绝对物超所值。他起身给这位专家教授鞠躬致谢,表示父亲癌细胞没有扩散,回去尽力说服他老人家接受伽马刀治疗。纪国镇教授微笑开导他,说既然患病就要积极治疗,患者和家属的信心很重要。
临近中午走出第六人民医院大门,李秀柱来不及回家做饭,一路踌躇决定购买外餐,却不知哪几宗菜品更接近母亲的手写本家庭菜谱。他来到宴宾楼饭庄外卖窗口,给父亲买了清炒鸡丝、香菇油菜、八珍豆腐,外加番茄蛋花汤,搭配大米饭。
提拎着餐盒打上出租车,大胡子的哥得知这是儿子给住院的老爸送饭,随即唠叨起来:“你说什么是爹和儿啊?那就是儿来的时候,爹在出生证上签个字;爹走的时候,儿在死亡证上签个字;多年前爹从医院把儿抱回家,多年后儿从火葬场把爹抱回家;当年爹给儿买大房子,最后儿还给爹小盒子,咱们说明白吧,就是爹帮儿上户口,儿给爹销户口,这是爹和儿的关系。”
李秀柱听得不是滋味,喉结发紧似乎想哭。他告诉的哥停车。的哥说还没到地方呢。他说靠边停车吧。
结了车费,他站在大街边上,左手提拎餐盒,腾出右手揉了揉泛酸的鼻子说:“您这出租车都快改成灵车了,我哪敢坐啊。”
他扬手又叫了辆出租车,就这样匆匆赶到病房,满脸愧疚说这不是妈妈的菜谱。李玉福表情淡然,轻轻点头。
这时李秀柱明白了,纵然母亲去世多年,父亲肠胃依旧从属于母亲。那册遗留人间的手写本家庭菜谱,既是父亲常年依赖的味道,也是父亲不食外餐的心理依据,常年保持生活的固有状态,绝不改样。
父亲养成不吃工厂食堂的习惯,据说起源于粮食定量供给的年代,那时自家饭食可以“瓜菜代”,用以填补口粮不足。例如掺有柳叶嫩芽和榆钱儿的玉米窝头,便足以写进“家庭食品非遗名录”。如今城市绿化喷洒灭虫剂,无论柳叶嫩芽还是榆钱儿,一律不可食用,这便久违了骆驼李的古典肠胃。
儿子凑近病床前打开餐盒请父亲吃饭,这时有人跨进病房叫了声“李玉福同志”,父亲目光凝了凝,注视着来访者。
“你不认识啦,我是崔凤歧!”来访者身材健硕、声音洪亮,抖动满头白发,好像浑身上满发条。
李玉福认出这是过去华北电机厂领导,嘴唇颤颤叫了声“崔书记”,声调很低。对方听罢拍手笑道:“你果然没忘记我!那年没评你当劳模不会忌恨我吧?”
一句话病房静了场。李秀柱快速眨眼望着父亲。李玉福皱皱眉头耸耸鼻,说:“那年咱厂评选劳模,厂里推荐的就是我啊。”身患癌症的老电焊工沉静若水:“那天下班我又跑去找宋桂池厂长,我说自己不配当劳模,请厂领导评选别人吧……”
崔凤歧仿佛被堵了嘴巴,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李玉福似乎不愿放弃这个话题,不慌不忙回忆道:“宋厂长问我推辞评选劳模的原因,要求我实话实说。我就把心里想法说了。宋厂长听了哈哈大笑,劝我不要这样过度严格要求自己。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可巧宋厂长办公桌上电话响了。我不知道这电话是谁打来的,反正宋厂长接过电话见我还是坚决推辞,就接受了我的要求,结果把劳模评给田保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