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尚桥边武事
作者: 李云一
“今夜蒲尚桥有武事。”
“真的?”
“骗你我上不了井!”
这句话是毒誓,轻易不会说,说了这句,武事是铁定要办的事了。
清晨,这个消息在老庙煤矿和虎山铜矿的矿工们之间传开,如三五只蚊子嗡嗡嗡地飞,到下午就成了一群乌鸦哇哇地叫着,两矿人全都知道了。
接下来传闻更详细:是虎山铜矿的八卦掌掌门长手和老庙煤矿形意拳第十二代传人鬼腿要换活,“换活”是民间武术界拆招比武的行话。
他俩拆招比武一定会很精彩,矿工们都很期盼,比期盼每年的八矿男子篮球联赛还让人神往。
按说这次换活武事早在一个月前就该办了,那时吉他宋聪刚被冰棍严玖弄折了手臂,吉他宋聪的爹鬼腿邱柱当天就该去虎山铜矿冰棍家问责的,不知缘何,十天后才让人给长手蒋辉捎去了话:“过些天,我俩换活!”老庙煤矿的人就猜是不是鬼腿怕长手,也就是说,鬼腿的形意拳斗不过长手的八卦掌,认了。有行武的人说:形意和八卦皆属内家拳,没有高下之分,两人拳术应该在伯仲之间,没有谁怕谁的道理。
吉他宋聪是鬼腿邱柱的儿子,冰棍严玖是长手蒋辉的高徒。简言之就是长手徒弟弄伤了鬼腿的儿,鬼腿要寻长手报这伤儿之仇。
“武艺是师父传的,自己儿子被别人的徒弟打了,怎么说也不能屈身反过来去打小辈,那叫不地道,落得行武人耻笑,找他师父算账是江湖上的正理”,所以,鬼腿下了英雄帖,长手那边没两天也回了话,“一个月后随时领教”,这武事就算定下来了。
其实,冰棍弄伤了吉他,按人情事理长手带上徒弟上门赔个不是,这起事也就不用武事来解决了,然而,长手十多天没跨过临津河。听说他在井下被矿石砸伤了脚,“这话鬼信”,鬼腿知道长手心结还是堵在那场球赛的输球上,他才不会过蒲尚桥来到老庙煤矿的地界上“丢人现眼”。
来的是拎着十来个鸡蛋的冰棍的娘,邱柱没让她进门,江湖事江湖了,好汉怎么会和娘们搭腔,邱柱把门一锁,拎着九节鞭去虎山下黑松林里练功去了,留下不知所措的冰棍娘望着他的背影,“这怎么得了呀!”她嘴里哆嗦地念叨,手一松,布袋落地,十多个鸡蛋逃也似的四散,有的碎了,有的还在朝低处滚着。
二
在矿山每个人都有一个绰号,这个绰号大都是依据其人某些特征、习惯起的,比如“冬瓜蔡”指的是胖子老蔡,“丝条宋”指的是宋瘦子,还有“董结巴”“刘豁嘴”等。也有就某个事件对其人的重要影响而起的,比如,“吉他宋聪”就是应了他是老庙煤矿中弹吉他最好的,“冰棍严玖”是他站在蒲尚桥跳水,不会空翻,只会手掐鼻子直直地跳下去如一根冰棍,人们才给他起的绰号,但这个绰号你不能当面叫他,他听到了会涨红脸挥掌劈人。他的掌厚,三块红砖叠一起,手起掌落,“咔嚓”就断了。两矿少年们还都怕他,吉他的手臂让他弄折了,倒不是他掌劈的,主要是为了小红翠。在矿山,女人结婚前是没有绰号的,小红翠是她小名,不是绰号,她和吉他、冰棍一个年龄段,十一二岁,还是同班同学,大名叫尹红翠。其实,冰棍和吉他暗里也给她起了个绰号,冰棍起的是“峨眉刺”,吉他起的是“箜篌”。一个是兵器,一个是乐器。他俩虽然起了,但从没在人前叫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武事换活的地点在哪里?那还要问?自然是蒲尚桥土高台,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了,这几年的武事都是在那里操办的。
趁着武事换活是晚上,现在时间还早,先说一说蒲尚桥,说它就要先说一下临津河——先有河才有桥,自古常理。临津河发源自大铜官山,流淌四十里山路到长江,流经的地方有了八座矿山,瓜藤结蒂一般。
蒲尚桥原名叫“菩萨桥”,据传,原先桥边有座菩萨庙,这地界庙多,听说有六六三十六座,由于历史原因没能留下来,木梁、砖瓦、石块被附近的农民拆去盖了农村小学,也有的被毁烧和垒了茅厕和猪圈。
菩萨庙没有了,人们给原有的竹木桥改名为“蒲尚桥”,大概取其谐音吧,这桥下一年四季长着丰盛的水草,野藕、野菱角、水蜡烛在夏秋季也是有的,只是没有芦苇和蒲草。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矿山少年没有见过那座木竹桥,现在的蒲尚桥是一座两轨客货两运的铁路桥,也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的,当时国家经济还很紧张,缘何要拨专款建它呢?这就要说到这铜城,铜城自古被誉为“八宝之地”,和香港地域面积大致相当,地下竟储藏金、银、铜、铁、锡、煤等众多有色金属和非有色金属,地面还产蒜子、生姜、苎麻、丹皮等贡品农产。改革开放前,这里和大庆油田一样被国家宝贝一样藏着掖着,秘不示人,对外称铜官山特区。尤其是产铜,在这里挖出铜矿石冶炼后,再把粗铜锭用火车运到上海精加工,生产炮弹、导弹什么的,虎山铜矿采掘的就是铜矿石,矿石从这条铁轨上运到江边的一冶厂、二冶厂去冶炼为粗铜,由此才有了这铁路线,也就有了这座桥。
三
蒲尚桥左岸是老庙煤矿,右岸是虎山铜矿,也是奇,一条河隔出了两地,左岸地下无铜矿,右岸矿井里也没有一星半点煤。虎山铜矿属省里直管,老庙煤矿属市里管,这省管和市管区别就大了去了,在人们眼里,铜矿工人的下井收入和福利津贴比煤矿工人要高上许多去。
虎山铜矿的矿工大多是打东北黑龙江那旮旯来的,他们说一口标准的东北普通话,冬天会腌大包菜做酸菜吃,家家起炕,一进门暖烘烘的。
老庙煤矿职工来自本省,最北是淮北、宿州,最南是祁门、东至。
听说长手来自沈阳,鬼腿是从蚌埠被招工来的。
他俩会武术原先谁也不知道,他俩公开自己会武,是去年秋天那次篮球比赛。他俩属于两个不同矿的矿工,又有一条河隔着,两不搭界,也就没有冲突,有了冲突才会亮出招式,人们这才知道这两位汉子竟是武林高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不还有句话也说:高手在民间。
他俩是打篮球露的相。
从大铜官山一路由北向东数有八座矿山,分别是铜官山铜矿、黄狮涝金矿、碎石岭煤矿、老庙煤矿、虎山铜矿、鸡冠山铁矿、顺风山铁矿、新桥硫磷矿,八个矿联系最紧的是两件事:一是秋季的八矿男子篮球联赛,那时每个矿都建有灯光球场,也是矿山最热闹的地方;二是安全互助联盟,哪个矿出了井下事故,一座矿山的警报器一响,其他七矿闻警都会在第一时间组织抢险队,开着解放牌、江淮牌汽车赶来抢险。每个矿都有警报器,一个矿山响了警,烽火台像点燃了狼烟一样,一个矿一个矿传过去,第一声警报刚停了,可能第八个矿还在响着,第一辆载着支援抢险队伍的卡车已冲到出事的井口。
虎山铜矿与老庙煤矿只隔一条临津河,蒲尚桥如唐服的琵琶扣子一样把两矿绾扣在一起。
“少林少林,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招你敬仰……”歌一起,隐藏民间的武术一下呈燎原之势在全国各地风靡。集市上有摆摊卖艺的,民间拳师四处走动传艺授徒,也有不少少年抱着当大侠的梦,离家夜奔河南少林寺。铁匠铺里也有匠人光天白日里敢锻打钢刀和月牙铲什么的,只是不敢开刃,开刃就成了凶器,没开刃的被称为武术用品。
别的地方不清楚,这八矿的武术分布大致是:虎山的八卦、老庙的形意、黄狮涝的查拳、铜官山的劈挂、鸡矿的南拳、顺矿的梅花拳、新桥矿的太极,还有碎石岭的野路子杂拳。这些矿里的拳种大多是矿工参加工作前就学会的,有的还是祖传。八个矿的职工来自全国各地,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广东深圳打工潮一样,铜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开始接收全国各地的青年来此当工人。
原先他们练武各自为政,各玩各的,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这些练武之人在夏秋之际,总会择日在蒲尚桥畔那个大土高台子换活,这才有了精彩纷呈的蒲尚桥边的武事。
在左岸靠老庙的地方,有一个土高台,土是坚硬的高岭夯土,一镐一下,高台也就是落下一个白点。邱柱指着高台土曾说“下面八成是地宫,有东西”,那时有黑白电视机,电视里却没有鉴宝类栏目,谁也不会生出挖宝的心思。那时人的心思都用在腾到空中如何踢出三脚,和陈真一样,或怎么用两指把自己身体倒立起来,如海灯法师那样。
众人把武事放在这里办,除了地平场子大之外,还是个“三不管”的地方:铜城市不管,这是农村和矿山的接合部;虎山矿不管,过了蒲尚桥就属老庙矿;老庙矿也不管,出了护矿大沟就属西湖村。西湖村的本土江南人大多性软,见到血都会晕的,谁会去惹那些提棍挥刀的江湖人士,用当地话说:“阿拉是个大孬子呀,找霉倒。”
如果真像篮球比赛那样放在各矿的灯光球场去办武事,哪个矿的领导也不会同意,毕竟不是市总工会下文要办的篮球比赛,有个闪失不能报工伤。
四
武事也叫换活,表面是你教我一路“三皇炮锤”,我教你一套“虎鹤双行”,或互换一个“单势”,单势也称“独招”或叫“散手”,互换单势在当场的少,因为人多眼杂,单势一个动作掰开来一说,三岁的孩子都会明了,一学就会。如“狸猫上树”“鸡步撩阴”这些单势放在套路里练,没人点拨,你永远不知其中的厉害,然而一拆解也就那三抬两势,“进了形意门,三天能打人”,形意的攻击全在单势上。所以,“豆腐要点卤,练武要点势”,邱柱常说单势拆解的重要性。
换活实里还是相互比试武术的高低。
比试分两种,一种是不伤筋动骨的“文比”,讲究的是口头表达、记忆及经验反应;一种是“武比”,比的是真拳真脚的对抗。
大多是文比兵器,因为武比兵器恐伤人性命,虽然刀剑没开刃,但是,也能把人打到冥界去见祖宗。文比也有规定,你得先到场子里,把你要文比的家伙演练一番,无论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你练完后,自然有人跳上台子来向你“盘活”,问你这兵器和哪门哪派同样兵器之间有什么区别,问你的第几路第几个动作该叫什么名字,或直接说你第几路第几个动作不是这样使的。你得一一解释,解释不对自会引来场下内行人的哄笑,如果你还坚持你说的没错,盘活的行家会接过你的兵器从头演练一番,尤其是练到他提问的那几个节点时,动作会放缓放慢,并说:“你看好了,是这样的!”
如文比的是套路,双方不服就会进入武盘活,直到有一人被放倒或一人中途后退一步拱手服输为止,这场武事才算结束,众人才饶有兴趣地散去。换活的武术高手们会高兴地结伴去不远处的老董酒店喝酒,有时会喝到第二天下午,师父在徒弟们的搀扶下各回各矿,各回各家。
这武事的结果和过程,一夜之间就会在八矿的矿工中传开,比矿山拉警报还快,那晚过招的主角们的输赢,直接影响其代表的矿山的矿工们的情绪波动和生产产量的上下浮沉。
鬼腿和长手从没在武事换活场上亮过相,但他们的徒弟亮过硬活,成绩还都不俗。他俩能换活喂招已然是八矿好武者心里最大的盼头。
每次武事结束后,鬼腿会被徒弟们请到老董酒店喝酒。老董酒店虽名字挺大,实质是家苍蝇店,三两个房间,进了店里苍蝇嗡嗡嗡地飞,也没人抱怨。老董酒店后面还养着一百多头猪,养猪是老董的正业,开饭店是他多种经营中的一项。
众人都喜欢吃老董媳妇卤的猪大肠、猪蹄子、猪耳、猪舌、猪头肉。徒弟们请鬼腿主要是想听他对当晚武事的点评,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得失之间的招,他会重演一遍,会让那动作暂停、重放,他会把动作拆解得一件件地摆在酒桌上,让徒弟明了其中原理,当然他一个人肯定不够,就会拉上儿子吉他在一边配合自己。一个动作解析清楚了,他才会坐下来喝酒,徒弟们只喝白豚啤酒,他喝八宝春白酒,喝几杯,又会站起来比画,并让吉他打下手,可这时就不见吉他的身影了,向外看,他和老董的丫头——小红翠一起洗碗择菜呢。鬼腿暗忖儿子是块扶不上墙的泥,无奈只得拽过一个徒弟参与,这个徒弟如接到圣旨,兴奋地上前去。
老庙煤矿的子弟都羡慕吉他有个好爹。摊上这样个会武术的爹能学多少活,这是一个层面上的事;另一层面上,鬼腿对吉他那是真好,是那种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好,从没打过也没骂过,这在矿山少年成长史中是罕见的个案。“矿山少年离了父母骂和揍那还成,棍棒下出汉子,嘿嘿。”老庙煤矿的人都这么说,吉他却是一个例外,鬼腿没动过他一个指头。
有人说:“是鬼腿欠吉他的。”
“吉他姓宋,鬼腿姓邱,吉他不是鬼腿的亲生儿。”
吉他的父亲和鬼腿是一个采煤班的,十年前一个多雨的大夜班,采煤掌子面透了水,是吉他的父亲用肩膀把鬼腿扛出了小眼,自己却沉了下去,鬼腿踩着吉他父亲的肩膀才拾回了一条命。接下来,吉他的娘也悲伤早逝,吉他两岁不到,河南的伯叔们都不愿认领,最后鬼腿把他抱回家,当自己的儿子养,不过还是让吉他随他亲爹姓宋。这事在老庙煤矿大伙都心知肚明,没人说破。在矿山还有很多不能说破的事,人生也是一样,说破了就没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