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宴
作者: 宋小词一
周五晚上我下班刚到家,还在玄关处换鞋,老董就嘱咐我赶紧把冰箱冻库里的白辣椒和鱼拿出来化冻,说明天中午裴杰要来家吃饭,人家专门点了白辣椒烧草鱼。明天周六,单位不加班,我也没啥事,便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这事。老董和我都是好客之人,喜欢朋友来家吃饭。在我家吃过饭的朋友,大多来了头回就会来二回,然后就会成为常客。这一点我和老董还是颇感欣慰的,客勤说明主贤嘛。
他怎么突然想来咱们家吃饭了?我问。
老董说,人家马上要退伍了,退伍前就想着再来咱家吃顿饭,就吃这道白辣椒烧草鱼。
我赶紧从冰箱里将草鱼和白辣椒扒拉出来。现在记性不好,想到了什么事就得立刻去做,免得东一晃西一晃,忘掉了。这也是为什么我刚进门,老董就立刻跟我说这个事,我们记性都不好,都怕把这事给忘了。这事在老董心里是大事,他跟我一说,我也立马知道这确实是件大事。
我儿子今年六岁,那么我大概有五年没有见到过裴杰了。我因工作的关系,前几年去了外地,去年才调回武汉。老董调了级升了职,宣传处新闻站的事由他牵头。我单位的项目也是越做越多,工作上的事儿跟蟑螂胶一样黏在身上,下班了也甩不脱。琐事很消耗人的精力和心气,久之,人就懒,懒得连周末一日三餐都要吃食堂了。家里变得冷火秋烟。我没时间做饭,聚会就没有了。不常往来走动,见不着面,老董部队上的朋友跟我的联系自然就没了,哪怕是像裴杰这种以前恨不得拧断我家大门把手的朋友也都疏远了。
但我有数,这种疏远只是一种停滞,并不是死亡,一旦拨开栓子,情感就会像春天藤蔓的触须一样缠绕和攀缘,没有芥蒂和罅隙,瞬间就会复活、蓬勃,然后枝繁叶茂。
裴杰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吊儿郎当的。第一次跟他见面是我们搬新家,从壕沟搬到街道口,和老董比较熟的四个战士放假时来家里帮忙。我挺反感这种干部家事劳烦战士的,但老董不觉得有啥,他说大家都是战友,属于战友间的帮忙而已。我说,请个保洁开荒,也就四五百块钱。老董说,这里花个四五百块,那里花个四五百块,我一个月拢共就七个四五百块。
新兵蛋子们一个个像柱子一样杵在我家客厅,看我和老董斗嘴,都咧着嘴傻笑。有根“柱子”说,我们这一下就给董干事和嫂子省了五百块。
严格来说,他们入伍满两年,都已经转了一期士官,算不上新兵了,但脸上稚气未脱,眼睛如星星般明亮又清澈,从里到外散发的气息真的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
老董给他们分发抹布,让他们去擦地擦窗擦灶台。老董脱去外套率先开干,是模范带头的架势,不搞群众干活儿干部指挥那套。老董以为他冲锋在前了,他们就会勇猛陷阵,没想他忙活了一会儿扭头一看,这几根“柱子”还站在客厅里。老董只得一边干活儿一边指挥,喂,你们两个去卫生间,把推拉门擦一下,你们去擦一下踢脚线……喂,别玩手机了。
老董说,你们能不能讲点儿感情,老老实实帮我干活儿?裴杰,你给我擦灯去。
我又不是阿拉丁,给你擦灯。
正在擦地板的我扑哧一笑,扭头看了看,答话的就是刚说给我们省五百块的那个。身高大概一米七五,板寸,五官眉清目秀,穿着一套体能作训服,一身铁骨膘,一看就知道是各项军事技能过硬的。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行动上还是做了“阿拉丁”,爬上架梯擦灯去了。我也一下子记住了他的名字,裴杰。
活儿干了不一会儿他们说口渴,我赶忙给他们一人拿了一瓶矿泉水。他们不喝,说要喝绿茶。老董赶忙给他们找杯子,投放茶叶。他们说,不喝这个绿茶,要喝绿茶饮料。老董说,滚!这只有董师傅绿茶,爱喝不喝。老董把他们一顿吼,他们居然服帖了,笑嘻嘻地端起茶杯来喝茶。我心里倒过意不去了,人家帮你来干活儿出力,就提个喝绿茶饮料的要求,算个什么呢?还被吼一顿,真是的。我有点儿烦老董抹面无情,便到楼下超市买了四瓶绿茶、四瓶红茶和四瓶橙汁。他们应该还是小孩子的口味,喝不惯白水,喜欢喝饮料。
我把饮料哼哧哼哧提回家,分发给他们,他们果然很喜欢。
那个叫裴杰的说,嫂子,我看了一下,这房子有一百六十多平方米,你们算是提前享受了师职干部才有的住房标准呢。
老董正骑在架梯上擦顶柜,那时他刚提了正连,对裴杰这番话既享受又很谨慎,说,行行行,你赶紧擦你的灯好吧,我的阿拉丁。
裴杰说,董干事,这房子住下了,你绝对会连升三级,副团、正团、副师。
老董说,我还想当将军呢,你副师就把我指到天花板了?
裴杰说,哎呀,能干到副师就不错了。然后转头问我,嫂子,你会做饭吗?还没等我回答,又说,这么大的房子住着,你得会做饭。会烧火,才红红火火,锅子里冒热气,才生气勃勃,家发人兴。
老董说,看不出来,你懂得挺多。
我说,饭我会做呢,就是做得不好。
裴杰说,嫂子,好不好你说了也不管用,我们来检验检验。
老董说,你给我闭嘴,蹬鼻子上脸的,喝了饮料还想蹭饭?
裴杰说,你当了连长咋还想当团长、师长、将军呢?
老董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兀自在那儿又气又急又好笑。那几根“柱子”呵呵笑,也附和着裴杰,说要检验我的手艺,部队食堂的饭吃腻了。群众的呼声这么高,老董和我只得接招。老董说,行吧,今儿就当是乔迁之喜,暖个房。我便提了环保菜篮子出去买菜。刚出门,我就听老董一声吼,你们的算盘打着了,赶紧干活儿,磨磨蹭蹭的,还有个当兵的样儿吗?
我那天拿出了所有的精力做了八道菜,一盘青椒炒肉丝、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酸菜炒鳝鱼丝、一盘清炒毛白菜、一盘青豆炒虾仁、一盘芹菜炒香干、一盘大蒜炒牛肉、一盘茄子炒土豆,没有买熟食卤菜来装盘充数,是老老实实做的一顿饭,没有偷一点儿奸、耍一点儿滑。我把饭都装好了,筷子一一摆在了碗边,才招呼大家来吃。
他们的活儿都干得差不多了,从老董的脸色上看,对他们的劳动成果不太满意。但饭好了,吃饭就是顶顶重要的事,比劳动更重要。
席间,其他人还知道讲个礼貌说声辛苦嫂子了,裴杰没有一点儿客气,不仅不客气,还反客为主,招呼我和老董赶紧落座,说,吃饭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还问老董,喝不喝酒?老董说,喝你个头。裴杰呵呵地笑,也不生气,捡起筷子每个盘子里都夹一箸,然后点评,嫂子,这个菜好吃,就是淡了点儿。嫂子,这个菜咸了,下次盐放少一点儿。这个青椒炒肉丝不错。
裴杰茶足饭饱又问,嫂子,你不会做鱼吗?
做鱼涉及煎功,我还不会这门技艺。我便摇摇头,说,不会。
裴杰说,你学啊。
我呵呵一笑,说,好哦。心里觉得这人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吃了喝了,还向人提要求。
老董说,闭上你的嘴,还做鱼,我怕你吃了想着了。
裴杰说,想着了怕啥呢,天天来啊,反正近,鱼钱我出。
老董说,滚。
裴杰说,好嘞。然后他们就拿着没喝完的饮料浩浩荡荡出门了。
老董赶到门口嘱咐,都给我老实点儿,火速归队销假,不要在街上瞎逛,我二十分钟后会给指导员打电话。
我收碗时,老董问我花了多少钱,我说两三百块呢,光鳝鱼丝就是八十多块。还有牛肉、虾仁呢。
老董说,他妈的,还说给老子省五百块,现在算上饮料,也没差多少。看他咬牙切齿的样子,有种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肉痛和不甘。我不禁一笑。我一笑,他也绷不住笑了起来。
二
清早一起床,我都来不及洗漱,就拎上篮子去菜市场了。人家来吃饭,虽然点了白辣椒烧草鱼,但桌上总不能就这一道菜吧。
我是个喜欢逛菜市场的人,大清早的菜市场最是生猛,各种吆喝、吵闹、奔走,是一个城市最有活力最有能量的场所。我就喜欢这种新鲜的、带着大自然节令的气息,这些蔬菜瓜果和鸡鸭鱼肉是人间烟火气的前奏,是市井百姓灶台锅沿的序言。我买了鲍鱼、螃蟹、牛肉、排骨、莲藕、豆腐、菜薹、黄瓜、莴苣、毛豆还有葱姜蒜,菜篮子已经装不下了,我也快提不动了。
回到家,汗流浃背,洗漱了一下后,坐在沙发上,有针对地刷了一下做饭的小视频,对中午的菜品有了大致的盘算。鲍鱼做蒜蓉的,螃蟹蒸一蒸,调个料汁就可以了,排骨与莲藕用砂锅煨个汤,煎盘豆腐,菜薹清炒,牛肉炒莴苣,黄瓜就蘸酱生吃,毛豆也简单,武汉人最喜欢凉拌,主打的菜便是白辣椒烧草鱼。我把菜名报给老董,老董说,九个菜,太多了,吃不完。我说,这也许是裴杰在我们家吃的最后一顿饭了,就不考虑吃得完吃不完,只求表达隆重和心意。老董说,听你的。儿子拍着巴掌说,哦,今天吃大餐咯,今天吃大餐咯。
早餐吃完,老董就带着儿子到外面上兴趣班去了。老董是个上班就把心扑在工作上,下班就把心扑在家庭上的好男人。
虽然我爱老董和小小董,但他们爷儿俩出去后,这片刻的清静我也是极珍重的。我把地面用吸尘器吸一遍,把茶几上的一束郁金香和餐桌上的三枝向日葵,剪断一截后重新插进瓶里。我给自己煮了一壶玫瑰红茶,一边喝一边整理了一下做菜的思路,然后进厨房开始备菜,该择的择、该洗的洗、该焯的焯,葱姜蒜和小米辣都切好放在灶旁。我很享受这个过程,每一道菜从打草稿到完成,跟艺术创作是一样的,它让你琢磨,也会让你产生电光石火一般的灵感,食材、火候、技巧、时间都归你操控,却又有共同的使命。我指挥着它们,却也被它们指挥着,和人间美味、佳肴珍馐双向奔赴。就像现在备菜,也是一种整理,将凌乱的、无序的原材料调理驯化,让它们从大自然原始的模样变成块、丝、片、段,归顺到盘里碗里待命,这是一个非常治愈的过程。
忽然门禁呼叫,我以为是快递员,又或许是老董父子俩又折回来拿什么东西。我立在门边等待,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出来一人,是裴杰。五年没见,他胖了许多,两边的腮肉发胀。记得他之前是一张瓜子脸的,现在成了一张四方脸。
我心头一阵慌乱,才九点钟,哪有这么早就来做客的,老董又不在家,但人都已经在门口了,只能将笑意挂在脸上,热情地把客人迎进门。
嫂子好。
你好。
他穿着一套部队的夹克,手里还提不少东西,牛奶、茶叶和水果。这小子竟也学会人情世故这一套了。从前他都是空手进我家的门,现在他两手不空,让我觉得这个昔日的亲密朋友还是有些生疏了。但我还是热情地收下,真诚地谢谢他。
我给他拿拖鞋。他嫌麻烦,就抽了两只鞋套套上。
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浓浓的槟榔味,再看他腮帮子一边突出了一块,想必嘴里含着槟榔。我一下就明白他脸型为何发生改变了,那是长期咀嚼槟榔导致的。
我迎他到沙发上落座,给他冲泡茶叶。他问我老董和小小董呢,我说他们上兴趣班去了。他哦了一声。我说他们得十二点多钟才能回。他又哦了一声。他坐在沙发上,两腿并拢,像个恪守传统之礼的客人,拘脚拘手,一点儿都不像他以前的样子。时间还是让我们彼此有了隔膜。我请他喝茶,他喝了一口。我突然想起餐厅酒柜里面有两瓶饮料,便将这些饮料都拿出来,放在茶几上,让他喝。他笑了笑,摆摆手,说,嫂子,我不喝。我记得他是抽烟的,嚼槟榔的人好像都抽烟。入户柜上有几包烟,都是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做东人发的,老董不抽烟,就攒着。我拿了一包给他,他说,这烟太好了,不抽。
我说,真是的,见过嫌烟差不抽的,还没见过嫌烟好不抽的,你真是让我开眼。
哈哈。他笑了笑,气氛一下也就松散了。我把烟强塞给他,他呵呵地笑着接了,速速拆包,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支。
我挤对他,还不抽,一本正经的样子装得挺像。
哈哈。他再次笑了。
他现出原形,坐姿放开了,还扭了一瓶饮料,灌了一口,打出一串嗝来。他抽了几口烟,忽然将左手掌折起,说,嫂子,我可以把烟灰弹在手窝窝里,你信不信?我说,啊,弹在手窝窝里,不烫吗?他说,烫啊,嫂子,那你不晓得给我拿个烟灰缸啊。
我哈哈大笑,边笑边将茶几上一个小水晶玻璃缸翻过来,当成烟灰缸。我说,我还以为你要玩什么魔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