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穆萨

距离村子只有一百来步时,男人在树下歇了歇脚。说实在的,他不喜欢这种巴掌一样大的村庄。这里的人没什么钱,他必须多敲开几家房门。而一旦起了冲突,村民之间又彼此相识,团结一心,他一个外乡人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过既然来了,该干的活总还是要干。他把指间的卷烟叼在嘴上,拉开裤子拉链,朝树干浇了一泡短尿,随后步伐稳健地向村子走去。

此时正是村里的女人们考虑午饭该做什么的时候。而她们的丈夫要么农忙未归,要么还在四处闲逛,少有能把屁股安在自家椅子上的。总之,这种时候对他最为有利。

他进村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正弯着腰在院子里拾柴火的女人。他一眼看到女人衣领间袒露出来的深深乳沟,但他没有被那个地方吸引,而是打量她身后的房屋。屋门敞开,里面的旧家具一览无余。他又快速环顾附近的其他人家。由于地广人稀,村民们的房子建得并不拥挤,这对他也有好处。

女人注意到他了,不过没有搭话。他趁她抱起一捆柴火准备进屋时,上前叫了一声大姐。“给碗水喝行吗?”说这话时,他已经解开挂在左腰处的一只布袋袋口的绳子。那是个活结,只要在绳子一端轻轻一抽,袋口就松动。口渴是真的。太阳一出他就开始赶路,到现在少说也走了有二十公里。女人说:“行。”她转身进屋,他并没有在路边等候,而是解下迷彩背包,放在脚下的石头上,丢掉手里的烟头,脚步轻快地走进院子。厨房传来柴火落地的声音,与此同时,他左手伸进袋口,摸出小花。小花的身体乖乖地盘成一团。他看准厅房深处的一张八仙桌,挥手一扔,小花就到了桌下,那声音比柴火落地轻多了。

他接过她从厨房端出来的水,喝完一碗又要一碗,随后抹了一下嘴,把碗归还女人。“还要什么?”女人看他喝了水还不走,纳闷地问。他向她指了指屋内的八仙桌。小花已舒展身体,探头探脑地想要朝其他位置游走。它用那双近乎三角形的眼睛注视着她。少有像她这样看到蛇而不惊慌的女人。不过她不可能不害怕,他知道,她没有失态,只是因为厨房门与那张八仙桌之间还有不小的距离。“给我二十块,我抓走。”他对女人说。女人厌恶地瞥他一眼,摇了摇头,从围裙口袋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这一带海拔较高,蛇少,因而即使是乡下男人,会捕蛇的也不多。但总有那么一些人胆子大,什么物种都敢伸手去碰。“你确定,你打电话的那人还会抓这个?”他一边从容地对女人说,一边又从腰间的口袋摸出素素。与小花不同,素素是一条眼镜蛇。它一出来就吐着芯子,颈部向两侧膨起,做出要进攻的姿态。这次由于近在眼前,女人惊叫一声,后退至厨房门槛,睁圆双眼盯着男人和他手里的蛇。他轻轻一抛,素素也进了堂屋。“小的二十块,大的四十块。付了钱再干活。”

人们越恨他,他越是露出一副不屑计较的神态。多数人对他的行为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只把他当作一个用这种吓人手段上门讨钱的无赖流浪汉。加之他要价不高,他们往往给他钱,让他赶快把那东西带走了事。也有人不买账,做出不惜大打出手的架势,集结邻里共同对付他,甚至要拿锄头把蛇弄死。这种时候他也无可奈何。眼下,女人把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口袋上。袋子沉甸甸的,她怕男人掏出更厉害、捕捉起来价格更贵的家伙来,为避免事情不可收拾,她虽满脸的不情愿,还是拿了六十块钱给他。

捕蛇他称得上专业,何况要捕的蛇是他所了解的。小花还在原地犹豫,他像捡起一根裤带似的捡起它,塞进布袋。而素素已不见踪影。它生性警惕,每到一处新环境,首先要寻找藏身之处。扫视房间后,他在墙角深棕色斗柜的底部毫不费力地把它拽了出来。他和素素相处还不到半年,有时它还会攻击他。它的毒牙已被拔掉,而他的那只手,确切地说,那只左手,皮肤糙厚得像是在粗沙砾石中打磨出来的,即使放入它的口中,那排细牙也拿它没办法。

他选中的第二户人家不止女人在家,她的丈夫和儿子也在。对于男人,他常常不太有把握。他们大多也怕蛇。而对他这种先投蛇再捕蛇的方式,他们似乎比女人更不能接受。说实在的,从事这项活计多年,他已经不再指望有人能给他好脸色。因此他更多的只是简简单单地做他该做的事。对于不愿给他捕蛇费的,他自然无法强求,对于给了他的,他也并不称谢。男人比女人更不好琢磨之处也在这里,他们有的认为受了冒犯,不仅不给钱,还不让他把蛇捉走,有的则二话不说,痛痛快快地拿钱出来。

当他不打招呼就把小花送入房间,女主人当即被吓哭。她硬拽着满脸兴奋与好奇的儿子逃出屋门。丈夫也出来了,戒备地望着屋前的陌生人。“要捕蛇吗?二十块。”女人不再哭了,或许先前的哭也并不是真正的哭。她开始恶语相加,骂他是个疯子,让他带上蛇一起滚蛋。丈夫一边拉着她,一边从裤兜掏出两张十块的零钱。于是女人又骂起丈夫来。丈夫不顾她的阻拦,递钱给眼前的陌生人,打手势叫他快些把蛇弄走。他依旧迈着从容不迫的脚步进屋,在弯腰捡起地上的小花时,听到屋外丈夫小声对女人说:“这种人,最好别招惹。惹了他,你知道他能做出什么来?”丈夫说完,女人便不再闹。由于很快要前往下一家,他没有再把小花塞入布袋,而是攥着它的脖子,任它细软的蛇身缠绕于他的腕间。他把左臂抬至胸前,握着蛇犹如僧人握着珠串。这副形象惹得站在父母中间的小男孩一脸崇拜地望着他。他离开前和男孩对视一眼,冲他挤了挤眼睛。

小花是一条还未长大的锦蛇。与别的蛇不同,它不是他捕来的,而是主动找上他的。当时他在一片不知名的山区迷路,又因受了风寒而高烧昏厥,醒来时它正毫无顾虑地爬在他的肩膀上。于是他把袋中一条翠青蛇放生,以小花代替它。他带它继续在村路上行走,它背部黑黄相间的圆形斑纹在太阳下熠熠发光。两侧的房屋千篇一律,大小和模样都差不多。但他并不是随便谁家都去的。养狗的人家他不去,尤其是拴着凶猛大狗的院落,那像是主人拒不待客的象征。养猫的人家他也不去。十天前在另一处村庄,小花差点死于一只壮硕黑猫的攻击。他事先不知道猫的存在,像往常一样把小花送入室内,黑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用前爪拍击它,用牙咬它。这种事是常有的。而他不能未经主人允许就进屋解救,只好快速地把素素和红背一同送去支援。最终还是红背的气势吓退了黑猫,小花才得以无碍。此外,从外面看一座房屋,若能看到诸如菜刀、马刀、斧头之类的凶器,这种人家他也是不去的。然而,从事屠宰行业的住户则是例外,一旦遇到屠户之家,即便养着恶犬,他也必去。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村路尽头,他一共挣到一百八十块钱。

正午时分,腹中空空。这样的小山村没有饭馆,唯一用来做买卖的房屋是村尾一对年轻夫妻开的小卖部。店面虽小,里面的货架上却什么都有。他先花两块钱买了六枚鸡蛋,闻到里屋传来馒头出锅的香气,又花一块钱向女主人买了两个馒头。女人在拿取馒头时多送了他一个。他动作缓慢地将装有六枚鸡蛋和三个馒头的塑料袋放入自己的背包,接着解开腰间布袋的绳子,摸出小花,赚取他在这座村庄最后二十块钱的捕蛇费,随后在那对夫妻的骂声中走向村外的荒野。

行走于荒野,他的脑袋里想得最多的是他的猴子。倒不是他有多么思念它,而是他没有别的事情可想。七个夏天,他走过无数地方,捕过无数的蛇,尽管这些蛇每一条都有它们的个性,却终归不如猴子与他亲近。他可以对猴子说话,对蛇却不能。这大概是他近些年来变得格外沉默寡言的原因。他遇到过无数的人,没几个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已经练就了这样的本领,大多数人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对方接下来会用什么态度对待他。至于今天路过的村庄,与他对视的小孩倒是和他们不一样,不过这样短暂的接触,转眼也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他坐在阴凉之地的一块平整岩石上,吃着尚有余热的馒头。伸手进布袋寻摸小花时,小拇指被咬了一口。他知道那是素素,它饿了。大家都饿了,他想,但总要小花先来吧。他把小花放在身旁的石头上,在六枚鸡蛋中挑了最小的一枚给它。它体形尚小,很长时间他都只喂它吃鸟蛋或是鹌鹑蛋,而最近它又蜕了一次皮,他才允许它开始吃较小的鸡蛋。他看着它费力地吞吃,便辅助它把蛋壳弄碎。喂素素鸡蛋时,他没有把小花放回袋子,而是任它在附近活动。即便身后是深深的草丛,他也有把握很快找到它。为防止素素跑掉,他把它放入自己盘坐的双腿中间。素素是这三条蛇当中最好动的一条,今年上半年他在一处溪水边遇到正打算捕食一只松鼠幼崽的它,他的到来惊扰到松鼠,使它即将到嘴的猎物跑掉。随后他捉住它,拔掉毒牙,放入口袋,用来代替不久前死去的一条与他相伴多年的黑蛇。素素吞下两枚鸡蛋,还想再吃,他不许。剩下三枚都是红背的。他将素素放回布袋,让它慢慢消化,换红背到他的腿间。这是条赤练蛇。他爱喂它鸡蛋,是爱看它吞鸡蛋时极力张开的大口,两侧被拉成薄薄一层的皮肤由深红变为淡红,再变为泛着乳白的粉红。这种形状和颜色转变又恢复的过程,总是十分耐看。

等到他吃完馒头,它们吐出蛋壳,他带它们继续上路。他没有把红背放回布袋,而是像围巾那样将它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天气酷热,红背凉爽的身体可以起到很好的降温效果。在野外他常常这样做,而在有人居住的地方,他必须把它们藏起来。红背体长近两米,性好安静,不论在布袋中还是在他脖子上,多数时候总是一动不动。但它一旦行动起来,尤其攻击猎物时,速度快得惊人。当初它从烟囱里掉入一家人的厨房,他正好路过,进屋后费了不小的力气才将它捉住。而那次他没有收取捕蛇费用。

他沿路直走,遇岔道则从背包外层拿出地图确认,来到灵奚镇时,太阳还未落山。这是一座喧闹之镇。他的视力、听力和嗅觉都比常人灵敏,其中最厉害的当数视力。此次他站在高冈上,首先看到小镇边缘有几处地方烟气升腾,不像炊烟,而像是烧窑冒出的浓烟。继而他听到隐隐传来的嘈杂的声音。他把红背放入布袋,又从背包里拿出烟丝和烟纸,为自己卷了一支烟,点燃后抽着烟走向镇子。夕阳已不刺眼,橙色余光照着小镇的建筑和街道,仿佛它们正受眷顾。

他走进一家空荡的面馆,要了一碗六元的素面。这家的面分量很足,即便饥饿如他,一碗也足够管饱。坐在他斜后方的那位抽着烟斗的老人是这里的店主。柜台处有个女人,厨房还有两位以上的厨师正忙着刷碗、拖地。他注意到老人的眼睛一直看着他放在地上的布袋。他的布袋厚实,又有红背这样沉稳的蛇压底,里面轻微的动作难被察觉。但只要素素焦躁起来,大幅扭动身躯,外人便能看出袋中装着活物。既然店主感兴趣,他也就不再藏着。他解开袋口,捉出小花,顺势放到地上。店主泰然坐着,继续抽他的烟斗。隔了许久,柜台里的女人才发现小花,她惊异地“哎”了一声,大概是看到近在蛇旁的店主没有动静,又硬生生地把那声“哎”吞了回去。店主这时才开始搭话,他笑问:“小东西多大了?”他没有回答,吃完面,把碗底的汤连同调料渣喝光,抬眼看到店门外已经光线暗淡,知道他该干活了。

“要捕蛇吗?五十块。”他用刚喝完热汤的湿润嗓音说。“捕。”店主干脆地回答。他望店主一眼,那张老脸正和善地看着他。他告诉老人:“先付钱。”店主没有动身,用烟斗指着地上的布袋说:“里边的呢?”于是他像个老实巴交的卖货郎,把脚下布袋里的货物一一取出。先是抻着脖颈的素素,再是通体赤红的红背。柜台里的女人连声惊叫,跑入厨房,三个胖男人随即从厨房来到柜台。“小的五十块,大的八十块,红的一百块。”他一边说,一边提防着三个胖男人对蛇下手。“价钱弄错了,”老人望着脚边的小花说,“小的才最金贵,玉斑锦蛇吧?这蛇入户,能招财。”他摇头道:“蛇就是蛇,不是彩头。”“明白。”店主说着,朝柜台方向吩咐:“给这位先生泡杯茶。”自己则向前挪了两步,靠近他坐下,以便和他说话。

小花围着一条桌腿自娱自乐,素素已没了踪迹,红背正顺着墙往上爬。“我认出你了。你能来,是小店的荣幸。请喝完这杯茶再走吧。”老人有些神秘地说。他不大明白老人的意思。也许他们曾在哪里见过,但他全然不记得了。老人继续和他攀谈,问他“旅途上的事”。受惯冷遇,来自老者的敬重态度让他感到不大舒服。他回说旅途上没有新鲜事,每到一处只是捕蛇罢了。老人又向他讲述灵奚镇数百年的变迁,以及自己有生之年镇上的人们遭受过的劫难。他静静听着,一杯茶的时光转眼就过去。其间,他也问了老人一个问题:“镇上哪里有卖肉的?”“你是想说哪里有宰杀牲畜的吧?”老人说,“镇子中间集市上有,一个小伙子开的,全镇只他一家。”他说他该走了。老人拿给他捕蛇费,共二百三十块钱。他收下后将三条蛇一一捉回布袋,离开面馆,来到街头。

较之午间经过的山村,灵奚镇上的人更为宽裕,他捕蛇要价也相应较高。而此时天色已晚,人们快要入睡,这时候家中有蛇造访,他们无不想要尽快让他捉走。因而,接下来的捕蛇过程格外顺利。敲门,放蛇入内,报价,收钱,捕蛇。他重复这一工作,也重复遭遇人们的叱骂。走完一条街,当圆月照着小镇时,他坐在街尾一处石桥边点数他今天的成果。他按面值大小整理那些纸币,随后把它们放入背包里层。这时,一个女人来到他身边,拿着一双袜子问他:“大哥,要袜子吗?五十块。”他扫了女人一眼,她比他年轻,穿着宽松的汗衫和短裤,嘴里嚼着口香糖,臂弯处还挎着一只篮子。他指着篮子问:“里边的呢?”女人又拿出一双,说:“这种要一百块。”他把刚放回背包的钱又拿出来,从中抽取一张红色的纸币递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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