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湖
作者: 张玲玲从西宁到阿尔金山脉的路,我们开了六天六夜。连天的暴雨引发了洪水,冲毁了盘山公路,遇到这样的地方,我们只能跳下车,蹚过去。
我们计划先去阿雅克库木湖,再去阿其克库勒湖,前后约一个月,最晚不迟于九月。降雪之后,山道封锁,很容易被困在其中。阿雅克库木湖在阿勒泰境内,北靠祁漫塔格山,东接依协克帕提河,为新疆最大、最北的盐湖,这几年因气候变暖,融冰加剧,湖面一直在扩张,较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增长了一半有余。
起先还算顺利,在阿雅克库木湖的十天,我们即完成了全部采样工作,于是按照计划,继续南下。车子在山道上爬坡、下降,目之所及,皆荒凉一片。大地像破旧龟裂的剑麻黄毯,山顶笼罩云雾,积雪永远不消,宛如一顶顶三角小帽。有时能看见羚羊,它们在旷野幽谷中跟着车子竞跑,似乎想弄清车里坐着的究竟是什么。
快到山里时,道路骤然收紧,最窄处仅能容一只大型野兽通过,如牦牛、野驴、马熊。我们卡在了隘口,杨队下车查看,又跳上了车。“走河床吧,”他说,“这里走不了了。”
牵引车拖着钻井车走在前面,皮卡车和吉普车在后面跟随。河床早已干涸,优点是够大够宽,缺点是太软,没开多久,牵引车的轮胎就陷入了泥里,寸步难移。我们套上绳索,又拖又拽,费尽力气,才将车子拉出泥潭,自己却被溅满了泥浆。
四辆车,平均每辆陷了两次,原本一天的路程,足足走了三天。此时已是七月八号,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好几天。我们担心接下来的工作进度都会受到影响,一到湖畔,即开始扎营、安井。我们选的位置在盐湖东面,喀拉乔卡山下,这里的沙地平缓干洁,东西为盐碱沼泽地,旁边还有淡水,是理想的扎营地。全部安顿好之后,我们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工作,四人钻井,我们四人——杨队、大元、小杜、我——则将皮艇充气,准备上湖采集卤水。
正值中午,炽阳高照,将河滩晒得发白,湖面波平如镜,将炫目的光线逐一返还。我们脱下厚厚的防风外套,扔在营地的工作车上,穿着救生衣和雨裤,踩着湖水,爬上了皮艇。
坐在艇上,望得到西面群山,析出的盐柱散落在沼泽,精巧而荧白,那里是小独山及丁字口,阿尔金山南部及昆仑山西部的多条河流经阿其克库勒河,源源不绝地汇入湖中。北部则是大小园山及大沟岔。已经夏季,山峦仍呈棕褐色,稍缀青翠。湖面散落着三座岛屿,最小的那座碱地岛尚未命名,另外两座分别是大舰岛与小舰岛。
皮艇忽然停在了湖中,看看时间,开出去还不到二十分钟,不管我们怎么努力,发动机仍旧纹丝不动。四人之中只有杨队略懂机械,检查完毕,他说水泵叶轮没问题,喷水口也没堵塞,高压包、点火器、导线、火花塞也都正常,问题可能出现在内部。
我们稳住皮艇,起身呼叫,但机械声隆隆不绝,盖过了我们的呼叫,同事们仍在按部就班地工作,并不知道湖上发生了什么。
抬头望去,刺眼的日光渐渐暗淡、柔和,像一团灰白的石头,隐没在铅灰色的云后,似乎有种变脸的征兆,大元提议:“用手划回去算了。”
我们同意。但手刚探进湖中,还没怎么划动,湖上就刮起了大风。大风自东而来,将皮艇向西吹去,又卷起湖水,灌进我们的衣领,把我们的身体浇得湿透。我们无计可施,只能紧紧抓住绳索,身体贴着艇底,等待大风过去,但风势有增无减,皮艇在巨浪中上下起伏,并不比一片枯叶更坚固,营地越来越远,最后彻底看不到了。
风刮到了天黑才停下,幸运的是皮艇没翻,最终搁浅在了湖岸,我们下了皮艇,拿出指南针,想弄清自己的位置。
东经88°33′,北纬36°59′,和营地的直线距离是三十里,它在东北,我们在西南,两地怀抱一条钝角河湾。
地图显示,沿着湖岸一直往南,可以走到营地,但这样的话,差不多得走五十公里。出来时还是中午,气温高达三十摄氏度,日落之后,温度骤降,仅靠这点衣服,根本走不了那么久的路。此外还得提防夜间野兽的袭击,如遇马熊与狼群,我们毫无还手之力。
同事们没见到我们回去,应该会出来找,只是偌大湖面,漫长岸线,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拿什么作为信号?
杨队想到了枯草。枯死的莎草和杂草,含盐量高,含水量低,一点就燃。我们沿着湖滩搜寻了一圈,凑齐了一小团,枯草点了起来,微弱如尘,没一会儿就灭了。
继续找寻枯草不现实,四人分开行动,一旦有人落单,后果不堪设想。当务之急是找地方休憩,天明后再做打算。我们沿着湖畔向南,走了五六百米,最后在贴近山脚的地方找到了一小块凹岩,底部能容纳五六人,上方山石平平伸出,好似屋檐。前面就是湖滩,如果有车经过,不大容易错过。想到皮艇还在岸边,说不定会被风吹跑,我们又跑了回去,将它拖到了岩下。
一个下午都没喝水,感觉渴得要命,舌头成了木塞,鼻腔干得冒火,但只有一壶淡水。壶在八只手中静静传递,每个人都克制着自己,每次只喝一到两口,抿一抿,就递出去。
还有一小包苏打饼干,大元随身带着的。每人分了一片。他只吃了半片,说怕口干,等杨队把水壶给他,他又只喝了一口。
月亮已经升到了半空,星星闪着呼吸般微弱的光,黑暗犹如实体,侵占了光线。风在石孔间穿梭,不时发出细细的哨声。有一阵没人说话。小杜问那声音是不是狼,杨队说应该不是。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导师在察尔汗盐湖采集碳酸盐石,就遇到了狼群。一共七只,凑近他,嗅了嗅,又走了。”
“真悬,”小杜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现在狼少了吧?”
“几年前少了,这几年又多了。去年冬天太冷,它们没吃的了,就攻击牧民的羊和牦牛。七八只狼能干倒一头八九百斤的牦牛,三只野狼就能把一头牦牛吃得一干二净。前几年我们去西昆仑山北坡的盐点,路上遇到了一位维吾尔族向导,给我们带进了村子,让我们住在他家厨房里,住了几天,后来一直都有联系。今年二月,他忽然问我,要不要买狼牙。我问他哪儿来的,他说自己打的。狼闹得太凶,咬死了上百只羊,还攻击老弱的牦牛。一头牦牛一万两千块钱,国家给上保险,如果病死的话,可以赔六千块钱,被狼咬死只能赔两千块钱。他和另一户牧民,拿了自制的土枪,打死了狼,撬了狼牙,想拿出来卖,补回一点损失。”
“我见过熊,”大元说,“上次去热觉茶卡,在湖边见到了两头棕熊,一大一小,看着像一对母子。大的见到我们,人一样站起来,盯着我们瞧。瞧了一会儿,又放下前掌走了。我们待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后来猜,估计是带着孩子有所忌惮,不然那么大个,一车人都不够分的。”
大元和杨队都有过多次科考经验,我和小杜还是新手。我猜他们说这些,其实是让我们打起精神,别睡着,一旦睡了,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我有些疲惫,但睡不着。
水壶又拿出来转了一圈,转到我这儿,我忍不住掂了掂,发现剩下的水已不足三分之一,离天亮还有六个小时,是危险的水位。杨队问我们感觉咋样,头疼不疼,胸口闷不闷。我除了冷,感觉还好,小杜心脏略有不适。
“大家多留意外头,说不定他们半夜会找过来。如果到天亮他们还没出现,咱们就往营地方向走走,沿途说不定能遇到。主要是水不够了,干等不是办法。路上还可能遇到淡水。有动物的地方,一般都有淡水。”
“明白。”
我觉得很冷,懊悔之前不该将衣服扔在车上。本地天气多变,不上湖时风平浪静,皮艇一旦碰水,即狂风大作,有时甚至会下起冰雹,皮艇被刮走也不算多不寻常的事。只是风不会持续那么久,也不会把皮艇刮出去那么远。湖水不深的话,同事们多半会选择跳下皮艇,跑回营地。
我知道这种事情很难完全避免,但还是有些埋怨杨队。他们应该准备得更充分些。譬如好好检查一下发动机,不至于上湖之后傻了眼。现在就像灾难叠加灾难。
大元继续说着故事。
“有个真事,院长以前去盐湖,勘探晚了,走不回营地了。他和助手两人就挖湖边的胶质土,垒了一堵墙出来,两人蜷在墙后过了一夜。那是真他妈冷啊,风一吹,两个人缩成一团,后来他就有了个外号,叫‘团长’。他自己大概觉得这外号挺有意思。”
我知道这故事,但并未因此受到宽慰。他们那代人,按照他们的说法,幸运地赶上了一个需要资源的时代,一切都是为了建设服务,实用性成了他们远离风暴、获得庇护的手段;到了我们,很难说面对的威胁是变得多了还是变少了,显而易见的是,我们孱弱、平庸,外部的威胁还没到来,自己已被自己击溃。置身荒野也不会变得崇高或特别。也可能卓越本就罕见。我们读着历史择拣后的传奇,幻想自己离他们很近,实际上却相去甚远。我最羡慕的不是他们的智力或想法,而是强硬的意志与旺盛的体力。我怕饥渴,也怕失温,怕对他们来说是最简单的困境。我不想把生命当作职业的砝码。我希望一切都长,领悟慢慢产生,而非戛然而止。以这样的方式搁浅在此,我觉得十分愚蠢。
小杜问:“咱不会死在这儿吧?”
“不会。大伙儿再凑近些,冷的话,就搓搓自己的四肢,注意力度,别太猛了。”
“他们晚上会找来吗?”小杜说,“能找到吗?”
天亮了,同事们没有出现,而淡水早已消耗殆尽,我们决定不等了,往营地方向走去。皮艇不能留在这里。杨队扶着小杜,我和大元拖着皮艇,没走多久,便感觉眼冒金星,再也走不动了,杨队说算了,撂下吧,搁在山岩下面,回头再取。
初升的太阳橙红、温软,过不一会儿,光线迸溅开来,散落大地,将一切都照得白乎乎、热烘烘的。日光带走了夜间的寒气,将盐粒留在身上,令皮肤发紧,衣服干燥、粗粝。我头很晕,后脑勺像被谁重捶过,神经阵阵抽痛,镜眶压迫着眼框,像要把眼珠挤出来。我知道自己脸肿了,但不是最严重的那个,小杜比我严重得多。
我渴极了,恨不能跪下,抱着湖水狂饮。它们看去澄澈又宁静,湖上一丝风也没有,以至于给你一种幻觉——其入口也必定是甘甜的、清冽的。但湖上零落的鸟羽是一次提醒:那些被美丽所诱、俯冲下来寻找食物的鸟,正是这样被湖水吞噬的,没有生还的余地。
不管怎么说,我们够幸运的了,没被风吹进湖里,也没被野兽袭击,甚至最危险的失温也侥幸逃过。如果能来一场雨就好了,可以聊解干渴,只是太阳明亮耀眼,天空一丝黑云也没有。
我在沙地上努力识别动物的痕迹,一点爪印也不放过,大元忽然停下脚步,问我们有没有听到叫声:“就在右前方。”
我们屏息聆听,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没走多远,就看见了那群绿头鸭,总共有十来只,它们聚在一起,嘎嘎嘎嘎,像开着小型会议。再走近些,我们看清了它们围聚的地方正是小片水泊,于是快步上前,赶走鸭子,跪在沙石上,用手掬着,拼命喝了起来,一直喝到腹胀恶心才停下。
我们喝够了,水壶也灌满了,最初的恶心过去,饥饿终于回过神,开始持续啃噬胃部。不算之前的饼干,我们已二十四小时未进一餐,最后一顿是在营地吃的午餐,有卷心菜、茄子和豆干。大元说,回到营地后,他得吃一整盆土豆炖肉。我想吃点带汤水的,譬如面条。小杜说他想不出吃啥:“感觉又饿又恶心。”饿过头差不多就这滋味。
最难受的时候,我们抓起脚下的枯草,嚼一嚼,咽下去,好让胃里有点可以研磨的东西,不至于持续空搅。这里的路面看上去平缓,实际上很不好走。有些是盐和沙砾的混合,踩上去硬邦邦的,不留神就能戳穿鞋底,有的则是薄脆的地壳,一踩就塌,一蹋就陷,不留神的话,很容易扭到脚。雨裤穿在身上,闷得人快要脱水,又不能脱下背着,衣服湿了又干透,汗在后背结起了霜。杨队不时拿出指南针核对位置,以防偏航。但走了很久,也没见到车或营地的影子。小杜体力不支,而且越来越糟,我们不时停下等他,行进速度一直在下降,看样子天黑之前不可能赶到。
“我走不动了,”小杜好不容易追上来后说,“你们先走吧,我慢慢跟上。你们和同事们遇到了,再回来接我好了。”
他鬓角挂着汗,一说话就滚了下来。原本瘦削的脸胖了一圈。
“我陪他吧,”我说,“我俩慢慢走,他一个人不行。”
大元坚持他陪,他觉得我太年轻:“两人一起走丢了,咋办?”
“不争了,都慢慢走,”杨队说,“万一还得熬上一夜,那就熬吧,他妈的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