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鱼计划

作者: 吴君

我承认我和郑丽丽都是故乡的叛徒。我们年轻时都希望离家越远越好,中年之后却开始深刻地想念故土。我想的不是那里的人,而是老家清冷的月光、破败的木材厂,街道两边摆放凌乱,甚至沾满了灰土的荠菜和茄子。

郑丽丽是我二舅的女儿,尽管深圳的面积并不大,可是我们客气得并不像一条街长大的亲戚,更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我二舅曾经是我们县里的文艺青年。因为热爱文艺,我二舅似乎就有了某种特权,长期以来家务基本由妻子去做,而他每天只负责看书、抽烟、搞私人舞会、朗诵诗歌、参加业余剧社和其他摆酷的事。搞笑的是我二舅演着演着就入了戏,最后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而他还全然不知。要命的是事隔多年,作为一位优秀的售楼小姐,说话做事客观理性、滴水不漏的郑丽丽,遇见文艺大师范思文,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职场上学到的人情世故归了零,如同被人附体,我表妹郑丽丽变回了一个神神道道、满脑子不切实际、喜欢幻想的家伙,似乎谁也没有办法拉她回到正常人的轨道,更要命的是为了参加一个面试,她竟然不惧风险,准备辞职到韩国整容,也就是说郑丽丽拐了一个大弯之后仍然走回我二舅的老路。

千里之外的我二舅知道这个情况后沉默良久,对着不远处的老树长叹了三声后没了下文。他开始相信,这个世上真有轮回这件事。

那个时候,只要家里多出一点好菜,我二舅便呼朋唤友大搞聚餐。酒过三巡,保留节目便是诗朗诵或表演,内容多是从老戏上模仿下来的台词,只是每个人煞有介事地喊破喉咙,念的多是一些自己都搞不懂的句子。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他和同伴们如愿登上了文化宫的舞台。那次,我二舅忘记了自己在台上做了些什么,曾经耳熟能详的台词全部化成了小气泡,他被台上的强光刺到什么也看不到,大脑里蓝色和白色的光乱窜,我二舅出现了耳鸣,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下舞台的。当晚他被一位年轻男子背回,这位男子在床边守他到天亮。那次之后,这位推荐他登上舞台的男子,很快便成了家里的常客。没有人了解这位年轻男子的身份,只听说他住在文化宫顶层。

此人叫刘方军,由于他的出现,我二舅创立了一个新的戏剧流派——瓦剧,只是这种剧的存活时间不到半年,便随着我二舅的失踪而不复存在。

刘方军身材颀长,皮肤为小麦色,懂礼貌,讲卫生,即使喝了酒,也是彬彬有礼,绝不像我二舅每次醉酒之后不是与人掏心掏肺哭成泪人,就是不吃不喝昏睡几天。刘方军和我们县城的其他人都不同,很少会空手过来,他有时带两根用牛皮纸包好的香肠,有时带一瓶带商标的白酒。在此之前我二舅从来没有见过洋河大曲。

刘方军的身世像个谜,哪里人、多大年纪、是否结婚了、是否有孩子,我们茫然不知。认识他的人多数是在文化宫的台阶上见过他。他喜欢坐在石阶的左侧,双手抱着膝盖,看着天色一点一点从粉红色变暗,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并不起身离开,而是成为深夜的一部分,这样的景象是县城老年妇女茶余饭后的话题。

因为上过一次舞台,我二舅时不时拿出来炫耀,他炫耀自己的国字脸、浓眉大眼、一开口便发出的高亢声音,他喜欢“啊啊啊”亮出嗓音,这样的时候,连家里的狗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此外,我二舅把自己上台穿过的长袍和戴过的礼帽挂在了客栈前台,希望有人为此驻足。这是他为了演出而花钱去定制的。这套衣服他选了一种奇怪的玫蓝色,无论在什么时候,他穿上这件扎眼的衣服,都会被街上的人多看几眼。当然了,县里多数人都认识他,只是没有几个人愿意和他说话,他们不仅把我二舅当成外地人,还把他当成了怪人。不熟的人过来,我二舅会找理由把这段上台的辉煌的历史重复一遍,如果有人表示不屑说说风凉话,我二舅也不争辩,而是一整天都会郁闷。遇到对表演有兴趣的人,我二舅会带上一瓶他最喜欢的酒跟客人聊天最后免对方的单。这样一来,不仅妻子生气,就连伙计也特别气愤,在厨房瞪着眼睛骂:“你可以装,可你不要把我们搭上,我一家老小可还在家里等我拿钱回去。”不久之后,厨师离我二舅而去,厨师和服务员的活儿只能由他的妻子做了,毕竟我二舅除了表演什么也不会。总之,我二舅是个怪人,是他所在的县城百年一遇的怪人。这主要表现在他做的那些事情上,比如,他有时会不收客人的钱,理由只有他自己清楚;再比如,作为一个生意人,他喜欢看书、练声和练功,我二舅的腰身比女人还要柔软。这样一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坏名声就算是给他安上了。

我二舅的祖辈就做客栈,并不是因为有钱,只是家里多了几间临街的房子,放着也没什么用处,还容易坏了。偶尔摆些旧家具或过冬用的粮食,多数时间租给一些走南闯北挑担的货郎或修鞋子的温州人。到了我二舅这代也没什么改变,作为几代单传的他,无人与他争夺这份家业,况且他身无长物,只能以此为生,顺便养活老婆孩子。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客人的层次逐渐提高,时不时会遇见一些像样的生意人,他们讲卫生,不随地吐痰,有的卖蝙蝠袖毛衣,有的兜售电子表。他们喝着从南方带来的绿茶,用剃须刀,穿干净的衬衣和白袜子。那个时候县城里的时髦玩意儿多与我二舅家的这些客人有关。比如有个王姓客人,带着妻子和一个女儿住进来的。此人带进来的是一个小小的煤气炉,新玩意儿招来了不少人围观。此男人穿得干净整齐,每天清晨站在家门口刷牙,主要目的是看街道上的女人。我二舅不喜欢这个男人,可又没有胆量把这家人赶走,毕竟人家也没有做错什么。于是我二舅只能生闷气。比如更加勤快地练声,劈腿下腰吵得客人无法好好睡觉。这些南来北往的客人把我二舅间接变成了新人,一位有别于县城其他人的新人。

有我二舅这种家业的人,在我们那座县城不算多,有我二舅那种做派的更是凤毛麟角。如此一来,我二舅便与那些卖菜卖杂货的小贩有了区别。尽管如此,我二舅骨子里还是自卑的,原因是他志不在此,他总在幻想如果当年去了南方,绝不会留在这座落后的县城。去南方是我二舅的梦,只是没人明白他的梦为什么与去南方有关系。整座县城没有人像我二舅这样,把好好的客栈开得如此随意,如此漫不经心。赚钱似乎成为次要的,而演出和聚会倒成了他的主业。他把店里大大小小的事全部丢给了不谙世事的妻子,自己倒像个仙儿,穿着演出服,不是今天到西城朗诵,就是明天到东城参加排练,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我二舅除了爱好特别,性格和别人也不同,多愁善感,伤春悲秋。有时前一夜他和客人喝多了酒,到了第二天便会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也不许别人打扰。那时我们那儿正流行打麻将,不愿玩牌的年轻人则会凑到一起去打球或游泳,而我二舅偏偏喜欢点怪的。正是因为有这个爱好,他说话做事与其他人都不同。比如他并不近视,却喜欢戴着黑框眼镜,担心别人嘲笑他,特别加了点度数,这导致他经常走路不稳,头还有些晕,甚至恶心想吐。我二舅一年四季喜欢戴格子围巾、梳分头,把自己打扮得特别文艺。哪怕客人问他住一晚多少钱,他的嘴里也可能念着一些似是而非的句子,甚至还会出现特别宏大的,如《长江之歌》之类,再后来是些文艺的片段,如那个叫刘方军的青年借给他的《哈姆雷特》 《雷雨》 《海燕》,而这些正是我二舅苦苦寻觅的一种东西,他总是苦于整座县城没有人懂他,而他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我二舅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些表现将会影响到我表妹的人生轨迹。

搬进青鱼街的当晚,郑丽丽给自己换了发型,一改售楼小姐的统一装束。从头发里分出的两缕头发,挂脸颊两侧,长度及腮,如同过年时家家门上贴得不太稳的对联,遇见风,便会鼓动几下。我表妹的这个样子使她看起来特别怀旧。在老家的时候,郑丽丽的房间里贴满了一代又一代港台明星的大头像,发黄变淡也舍不得丢。她喜欢把自己想象成香港演员关之琳或张曼玉。递了辞职书的郑丽丽如释重负,她准备去青鱼街完成老板最后交给她的项目策划。换了发型后郑丽丽感觉自己变成了他者,似乎与青鱼街清冷破败的气质保持了高度的统一。她一改往日清爽、干练的气质,而有了忧思者的形象,口红也换成了紫色,透出一股哀伤的气息。郑丽丽看到身后端茶倒水的小妹正惊奇地看着自己,她的另一个自己好似被唤醒了,于是她从座位上缓缓站起,感觉自己变成另外的一个人。这位新人没有任何约束,可以随时变换神情和说话的方式,郑丽丽在做派上与父亲保持了一致,时而小鸟依人我见犹怜,时而刀光剑影咄咄逼人,脑子里面都是舞台形象。这种幻觉停在脑子里的时间不长,因为遇见了镜子,那玩意儿最容易让人看到真相。有时,郑丽丽见到镜子里一位相貌中等,有着大脸和小眼睛,短腿却穿了条长裤子,显得臃肿和怪异的女性时,顷刻间信心全无,瘫坐在沙发上,她呆呆地望向窗外,时而充满绝望时而孤苦伶仃。有一瞬间,我表妹连死的心都有了,这是她这辈子都想摆脱的一种县城人的相貌。

出了发廊的门,郑丽丽抬头看了看天,那里有一大片镶了边的云,正呈现好看的玫瑰金。郑丽丽的这一刻是忘我的,好似天地间只有一个自己。她感觉母亲正透过云层看着自己。我表妹用力甩了下头发,她已经好久没有想过这个事,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是一切又都回来了。

郑丽丽入驻的青鱼街由三条小巷组成。三条巷子分别用海鲜命名,巴郎鱼街在最前面,一条街有二十多户人家,最后一排靠近一条水沟,属于黄花鱼街,只有五户人家。青鱼街卡在中间,加上郑丽丽租了做客栈这间一共七户。青鱼街的房子实在太老太破,既拖了城市的后腿又影响了市容。拆迁的话讲过多时,却没有行动,也就没人信了。

现如今青鱼街一夜之间成为网红打卡地,谁也没想到。购房条件怪得令人诧异,条件之一竟是购房者必须从事过瓦剧或与瓦剧有关的工作,谁也不清楚这些新理念是如何产生的,又是谁带进来的,是报纸还是电视,一时间,青鱼街成了房地产和坊间的热点。仿佛一夜之间,青鱼街上这栋被人遗忘的烂尾楼完工了,变成耸入云端的怪物,直愣愣矗立在“亲嘴楼”的一侧,无比突兀无比怪异地霸占了青鱼街的天空和街上的话题。花八万九千元可以拎包入住,二十七万元就能整套拿下。这里没有指标,是世外桃源,没有污染,远离城市的喧嚣,环境太美太美,这不是梦里才能实现的吗?你无法想象活了一辈子还能看到这么好的地方。有人欣喜若狂,以为是在做梦。而郑丽丽所做的工作就是推销青鱼街的房子。

“感觉像农村,当然,我喜欢这样的地方,自然、亲切、返璞归真。这种感觉好像把我带回了多年前,没有人问你工资,没有人打探你的财产,整条街上只有一个人散步,另一个是条狗。”有个脸上生了雀斑的男人用电话呼朋唤友。

“到市区只需要四十分钟,却好像距离世俗生活十万八千里,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吗?尤其是听不到那些成功人士的炫富、炫成功,不存在各种‘卷’,青鱼街的幸福指数好高啊!这里就是世外桃源,能过上神仙日子!”

“传统文化保护得好,申请‘非遗’也没问题。”喝着拿铁的女人啧啧称奇,仿佛刚才从其他星球回来,她睁大了眼睛,看见什么都一惊一乍。她的指甲油是绿色的,新涂上去的,还不能沾水,她一边说话一边翻转自己的手指。这个女人的样子的确有些面熟。

“无论如何,用于养老或收租都是不错的选择,有套房子放在那里总是有底气,关键还便宜,听说几年前更便宜,三万元即可拎包入住,错过就没机会了。”一位中年妇女说,她细长的双腿上面顶了一个硕大的令人担心的臀。

每次听到这些,郑丽丽都会慢下脚步,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梦幻的一切,这个时候,她似乎忘记了不久前自己还在售楼处与人斗智斗勇,眼下的她却已经来到了青鱼街,开启了新生活。

活到了三十五岁的郑丽丽突然宣布想要换种活法,王老板劝她不用急,现在哪种生意都不容易,而房地产不景气,属于阶段性的,鼓励她先做市场调研,公司需要掌握青鱼街的真实情况,如果合适甚至还可以留在那边工作。我表妹的确得到过此人的不少关照,可眼下听见老板这些话,她突然感到似曾相识和恍惚,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郑丽丽相貌普通,心气却很高,满脑子想的都是做演员。认识了范思文之后,我表妹认为时不我待,需要尽快找回最初的梦想,她可不想在这种俗不可耐的公司蹉跎下去,如果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她此生是为表演而生。虽然有人会报以冷笑,毕竟她这个年纪再说这种话显得有些轻佻和不妥,甚至会被人认为为老不尊。郑丽丽都装作听不见,为了掩饰,她会挑些沾点边的说,比如自己更喜欢做一些像读书、看画、插花等并不需要竞技的事情。当然,这些话连她自己也不信,因为她只要想事情就困。关于这一点,我二舅曾经忧心忡忡,希望女儿改变想法,可转念一想便沉默了,他是没有资格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们都是像的,身体里都藏有狂热、偏执、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基因。

每次想到我二舅又要教育人,郑丽丽便会迅速挂断电话,她不愿意听见这种语调,她早已经受够了,单枪匹马闯世界已说明了一切,她无须依靠任何人,仍然可以活得精彩。

话说到了青鱼街后的郑丽丽不仅改了网名,还会在深夜变换装束,化浓妆,在镜头前做些奇怪的动作。她并不知道我会去看她的微信朋友圈,否则一定会屏蔽我,目的是甩掉我,她一定担心我会打小报告。我一直知道,郑丽丽就是个不切实际的家伙,这表现在她总是梦想做演员,可是在我们那座小县城这根本不可能甚至是可笑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老家的人像看猴儿一样,在不远处观望着这不安分的一家人,希望看到他们的结局。尽管郑丽丽离开了家乡,可是她没有一天忘记过自己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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