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
作者: 蒋在一
打开门以前,她贴在门上听了很久是否有脚步经过,虽然这么晚了,不会有人出门,但是万一呢?
如果她打开门,她的不安、狼狈、肿胀,都会从这些缝隙里流出来,流进过道里,所有邻居都会看到、摸到、闻到。可是如果不开门,不去清理门口被他撕碎的对联,明天早上大家出门看见,都会好奇他们家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张森是知道她害怕又羞耻于这些事的,这也是在他们结婚后好几年,张森才摸索出的她的软肋。她越怕别人知道,张森的声音就会越大。她会开始哭闹,苦苦哀求让他小声一点,即使发火也小声一点,不要让别人听见,不要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家长里短,不然这相当于在别人面前衣不蔽体。
就像微信视频号中的一段访谈里某著名导演夸自己的妻子识大体,她只要没想和这人分开,她就会把一切错误归结为对方的淘气,并且从不埋怨,也不指责。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是如果一个女人能够做到这样,那她需要花多长的时间去接纳这背后的伤害呢?
最开始她不明白,后来结了婚,慢慢才知道大多数女人,都会对自己家的事情闭口不提,为了维护整个家的体面和自尊,牙齿打掉了要往肚子里咽,不要把自家的事抖出去拿给别人当饭桌上的谈资和笑话。
这些类似于:你知道吗?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听说……就像一个个发射出去的火簇,迅速点燃可以被点燃的物体。大家离得太近了,一双双瞪大了的眼睛,伸得长长的耳朵,都在每一个缝隙里藏着,像蜗牛的触角忽远忽近,探究着别人家门后的那个秘密。
“每个人都会有缺点,要学会看见别人的长处。”她母亲总是这样说。
张森从没有过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也不把外面的情绪带回家,不向她主动发难,所以他不生气的时候堪称完美。
其实多数时间里先发怒的是她,她带有一些女性天生爱抱怨、爱挑刺的特点,让张森在和她的相处里小心翼翼,以退为进,但毕竟这样的生活是不健康的,张森需要发泄出来,如果他不发泄出来会憋出病的,他们的婚姻也会迅速地坏掉。
所以最后张森才没有控制住,才会对她动手,如果她不去惹他,他就不可能这样失控,他从来没有在外面失态过,哪怕对打扫卫生的阿姨、快递员都是客客气气的。除了爱动手之外,他其实做得都挺好的,真的。
再说了,谁家不打架呢?谁家都会打架,男人打女人,女人打男人,还有的是双方互殴。各种各样的情况都有,各种各样的情况都不让人意外,只是没有人提罢了。她这样安慰自己。
家暴只有一次和无数次。她清楚这一点。但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她也有错,这次是她先抱怨他为什么又去打德州扑克打到凌晨四点才回家,是她不停地挨个打他朋友的电话找他回家,他平时上班压力这么大,难道不能和朋友去放松一下吗?他又没有去做任何违法的事情。
“你要知道,你再这样无理取闹会把我逼疯,我一定会把你杀掉。”他大声地威胁她,“这一点你一定要让你父母知道,我警告过你。不要说我没有说过。”
怎么可能?她从不相信他会动手杀了她,就像过去她从不相信他会对她动手一样。如果你爱一个人怎么会舍得对她动手呢?
后来她也意识到,这件事和爱不爱之间没有冲突。她回忆起冲突过程的时候,让她感觉到心跳加速,好像在观看别人的梦境似的。只是这种乍一看对的逻辑,再细想根本不可理喻。
那为什么她能够坦然地接受这一点呢?她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家庭,因为她生长的环境,从小对她的打骂、暴力,让她麻木,接受了这些事,让她知道这些在亲人、爱人之间是可以被原谅的。伤害就是缝制在爱之中的,不然她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明明说的是爱,她却总是这样遍体鳞伤。
她记得父母打斗的场面。那天她背着书包放学回来,他们在她回来之前就已经摔碎好几个碗了。她的出现,并没有让她父母之间的互相谩骂与羞辱暂停。然后,她记得她坐在沙发上,母亲突然冲进了厨房,只听见“咚咚咚”的好几声,声音变得越来越清脆,当她进去看的时候,她看到母亲拿着擀面杖,一坛子酸汤被一棒一棒地敲碎,里面红色的糟辣椒顺着瓦罐流出来,流到地板上,黏黏糊糊的。
那是母亲最爱吃的奶奶做的酸汤,好像是因为回家过年的事两人吵起来的,敲碎那个就意味着母亲想要和父亲彻底决裂。母亲说:“我背不动了,你们全都在我的背上,压得我喘不过气。”
她尖叫,大哭,父母让她闭嘴,不许哭,不要影响了他们在这件事上的专注。然后他们又扭打在了一起,爸爸的裤腿上还沾了红色的酸汤,把深蓝色的裤子染成了更深的颜色。接着母亲拿起一把橘黄色手柄的水果刀,刺向正要开门准备离开家的父亲的背部。
她记得那把刀比记得她父亲背上的那个伤口的样子还要深。
那把水果刀曾放置在煤气灶旁边,因为太过于接近,橘黄色的塑料手柄开始熔化,然后边缘变成了一条黑色的线。发现时已经太晚了,上面有一些熔掉的气泡,像某个人的脸,去戳的时候却硬硬的,没有办法戳破,或是大致捏回原来的形状了。她曾经还用这把水果刀切苹果时切到过食指,血从手指上顺畅地滑下来,根本看不到伤口的大小,她胆怯地去找父母,希望他们不要生气她用刀切到了手指。
那天中午,她的父母很温柔,没有对她偷偷用刀的事情进行责备。伤口并不大,用碘酒消毒和进行简单的创口贴包扎后,父母将她抱上了他们的床上,她躺在爸爸妈妈中间,她的父母温柔地彼此交谈着,她觉得安稳又舒心。
然后日子周而复始,父母和好,然后再打起来,她在这样的日子里早已形成习惯,想着总会好的。
事实证明的确是这样,他们依然在一起,没有说过分开。所以她或许天然地认为这件事,这些暴力行为是可以在时间里被原谅和谅解的,是应该这样做的,每一个夫妻之间都是这样过来的,关起门来,他们每一个人都打架,但是日子还是能坚持过下去,只要其中某一个人没有做出什么触及底线、伤天害理的事情,日子就能继续过下去。
二
她遇见他的时候,她刚刚结束了一段九年零两个月的爱情长跑。那年她三十四岁了,正处于晚婚的年龄。
张森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世界里,在秋天的一个下午来到了他们家。张森曾是母亲的学生,他前一天打来电话问是否可以来家里看望老师。
本来还有一个学生要一起来的,结果那天那个学生的父亲脑梗住院,身边离不开人,所以只有张森来了。
她仍然记得那是个周六,她正好在家。母亲那个中午出乎意料地没有睡午觉,她平时是雷打不动地按时按点上床的,她在卧室穿了又脱,脱了又穿,选来选去终于换上了一条她平日里舍不得穿的山羊绒的灰色连衣裙,还搽了粉底,像是要迎接什么重要的客人。现在家里静悄悄的,父母都退休了,没有人前来打扰,任何一个人的拜访都成为父母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事。她挺嗤之以鼻的,父母如今对别人这种形式的看重,显得过分的感恩戴德了。
张森提着一个长方形的矮口花篮进门。他那天穿了一件军绿色的帽衫,双侧有两个格纹的尼龙材质的口袋,里面装着他刚买的一包红塔山和打火机。
“哪里弄来的这么好看的花?”母亲一边领他进门,一边叫她出来跟客人打个招呼。她看见母亲眼睛里亮亮的,不仅仅是因为见到这篮花,应该还因为见到多年未见的,这么高大英俊的张森。
侍弄花篮的时候,她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她想估计是他进门时,就在楼下抽了一支烟才上来,他抽烟的位置,是否能正好看到她阳台上放着的那几盆茂盛的天堂鸟?天堂鸟就像她一样无人观赏,然后就要枯萎凋敝了。
她从不反感烟味,甚至她喜欢他身上的烟味,越靠近,这种味道就显得越明晰,她也能感觉到张森高大宽阔的身体和她靠得更近了。
张森把那株缺水的花束轻轻地取了出来。“花要这样斜着剪掉根部才能更好地吸水。”他的表达是那么自然,仿佛他们认识了很久,这些话也像是他精挑细选的,他知道她的处境,专程来告诉她这些话的。他拿起桌上的剪刀,对着垃圾桶把花的根部剪掉,又把一些枝叶轻轻地撕去。他纤细好看的手指在绿色枝条的衬托下,显得鲜活而充满魅力。
“这是什么花?”
“我手上这朵蓝色的大花叫大飞燕。”张森把花束重新小心翼翼地插回花篮的花泥里,又继续用手指点着每一种花,“这朵白色的花是重瓣小手球,紫色的这朵叫翠珠。”
她仔细地听着,好像心里也有一个花园正在盛开,草地里掩埋着的喷淋系统在枝叶上一点点均匀地挥洒着。阳光普照,树的影子在日照下形成一个个的网,随着阳光的移动,那些影子也在逐渐地消失和坍塌。
是张森的出现解救了她,把她从那段失败的、气喘吁吁的、筋疲力尽的九年爱情长跑里拖拽出来,让她在所有的亲友面前又重新抬起了头,就像那株花一样,重新吸收了养分,然后抬起头来,向阳生长着。她虽然没有说过他是如何救自己于水火之中,但始终感激张森这一点,是他的出现重新点亮了曾经暗淡的一切。
他们结婚后,母亲常说:“张森和你爸年轻的时候很像。你爸年轻的时候也对我这么好。”
她没有见过父亲对母亲无微不至的样子,她想象不出父亲会和母亲轻言细语地说着什么话,她没有听过父亲充满任何温情的表达。
“冬天,我的脚容易凉,你爸爸就会把双手搓热了再给我焐脚。”母亲回忆起这些的时候表情平淡,好像每一个阶段的变化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她接着说道:“就像张森现在对你这样,给你买花,给你做饭,照顾你。你能想象你爸年轻的时候也做这些的吧?”
不,她想象不到。但她知道她父母是相爱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不然为什么他们打了、闹了这么多年还是在一起生活。打打闹闹,他们一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他们也还好好的,还有了她这样的一个女儿,还共同把她抚养成人。
他们打架的事情家里人都知道,但却没有人出面制止过,哪怕说那么一句。任何人,他们即使目睹了这些事的发生,他们都会选择避而不谈、视而不见,选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这毕竟是他们自己家的事。只要他们自己能接受,谁又能说什么?包括她自己,作为女儿,她也从未制止过他们之间的争执。
所以她也自然而然地觉得这是每一个人家都在经历的事情,每一段婚姻都是这么过来的,谁家不吵架?没有不吵架不打架的夫妻,只要有个度,不要下太大的狠手,不要出人命,没有做过什么超出底线的事情,有什么是不可以原谅的呢?
她的父母有没有想过他们的女儿也会和他们栽一样的跟头?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吗?还是说他们想到了,但是他们没有说。
三
一般是发生在深夜,凌晨两三点,甚至有时候到凌晨四五点,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他们家东西被打碎、踢飞,垃圾桶、衣服、椅子都凌乱地倒在地上,碎屑满天飞,她买的菠萝从破碎的塑料盒里滚到地上,里面的液体黏糊糊地滴落在木地板上。她听见她上衣的布料被撕开的声音,很轻,她意识不到衣服究竟从哪里开始裂开了。除了这些撞击声,还有她叫的几声“救命”,好像都被那扇赭红色的大门挡住了。也幸好挡住了。
她记得有一天晚上,在物业群里看到有个业主大约在十点时问,有没有人听到一个女的在喊救命。这样的讨论让她有点触目惊心,她在想会不会在某一个晚上也在某一个群里有人在讨论他们家的事情。但那天的喊声不是从她家传出来的,那天晚上他们稀松平常地度过了。
晚饭过后,他们两人就一直趴在客厅的地上,拼上一次全被她倒进垃圾桶的拼图,那一次不同的部件被甩飞,好几片同样的蓝色方块掉进了沙发缝里,之后她捡起来时,隐隐约约看到拼图上出现的部件是一艘木船的前端。
这一次张森还是买来一盒一样的,猫咪逛庙会主题的,一共有两千块拼图,比上次的还要大,还要好。
“你把这些带有平整边缘的方块先找出来,我们把这个拼图的轮廓部分先拼好。”张森在拼图堆里一点一点地寻找着,并把他找到的部分递给她。那并不难找,只要找出有一边是平整的即可。
她用手指在这些碎块里拨弄,一点点地找出代表着夜空的深蓝色。天空中展开的烟花部分最难拼,亮粉色的烟花挥洒在天空中星星点点,从不同的方向看,能看到不同的颜色。她负责把相似的颜色归类,放进四个羊毛毡做成的小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