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改变了黄昏气质

作者: 莉莉陈

奶奶常说,我们家的姑娘,就算长得不漂亮,也不愁嫁,从小教养得好,宜室宜家。她生了三个姑娘,都嫁得不错,大姑姑找了上海工程师,二姑姑嫁给师范老师,小姑姑许了乡镇干部。在那个年代,都算是嫁到天上去了。

只是小姑姑嫁的时候,别有一番纠葛。那时两家还没有定亲,小姑父送节礼过来,坐在堂屋里,小姑姑就是不肯去见。小姑父下乡的时候,寄宿在我家,都是老熟人了。他住家里时,小姑姑对他客客气气,白天端饭递茶,夜晚整理被褥,将被角掀起半边。天冷的时候,用铜炉子烘一遍被子。只是从不与他谈笑。

小姑父有一回说小姑姑铺的被子特别暖和,脚后折了一道,密不进风,回家都睡不惯了。说完看了奶奶一眼。奶奶就明白了。她对村里人说,小女儿也保不住啦。

小姑姑坐在灶房的烧火凳上,就是不肯去见小姑父。爷爷陪着喝了会儿茶,杯子见了底,却不见小姑姑去续水,爷爷面色就不好看起来,茶汁喝尽,便是无礼逐客之意了。奶奶端一只小杌坐到小姑姑身边,轻声问,到底是为什么。

小姑姑含着泪说,跟你们说有什么用,你们才不会听!说着泪水就扑簌簌掉下来。

她拎起水壶去续水,小姑父盯着她,点点头表示感谢。小姑父个子不高,看上去却有些威严。爷爷喜欢他这一点,觉得他稳重可靠。

小姑姑虽低着头,仍将茶壶轻点一下,以示还礼。

奶奶便松了口气。

那时奶奶家在台门的东院里,楼下有正屋、灶间、回廊,侧边的厢房与西院堂爷爷共用的花厅,都已给了别家。院后还有一间柴房,穿过柴房打开后门,便是村里的大戏台,确切地说,是戏台的背面,中间雕一个大的“孝”字,两边各有“出相入将”的小门,唱戏的时候,门楣挂上红布帘,人气也闹猛起来。

楼上是女儿们的卧房,楼梯一面靠墙,另一面隔着板壁,光线透不进去,站在楼底往上看,只见一道长梯通往高处,楼顶一团明亮光晕,有时立个人儿,十分神秘。那年二姑父跟着媒人来相亲,奶奶在堂屋作陪,穿着半旧的绀青小袄,坐在椅上,笑容怯静。姑父品着盏中的茶,听楼道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衣裙声,便觉心里清明安静,说只要是这家的姑娘,看不看都无所谓。

婚事定了,奶奶的心却并没有定。小姑姑做事不如平常麻利,常常做一拍,停两拍,时有烧焦了饭,忘了喂猪的事,楼道也积起了灰。三个女儿长大后,奶奶已不大干这些活计。这些日奶奶便坐在楼梯上,一级级往下挪着擦楼板。爷爷见了,便大声问小姑姑死哪儿去了。奶奶摇摇头,示意不要喊她。

院里有两棵桂树,小姑姑在树下扫叶子,一扫就是半天,树叶在她脚边轻轻翻卷,可并没有见少。

奶奶心里有个猜测,却不说破。只是站在屋檐下,望着小姑姑,脸上微微地笑着,两只手握在身后,轻轻叩着墙板。奶奶长得纤瘦,一把年纪,行止却像姑娘。

小姑姑出嫁前几天,门口来了个化缘的青年道士,求一口水喝。那时小姑姑已是新妇不落地,很少下楼了。大姑姑二姑姑都赶过来陪她,三姐妹说说笑笑,小姑姑穿上红衣衫,也有了些喜气。

二姑姑倒碗凉茶出去,道士谢了吃了。过会儿去收碗,却见道士仍坐在廊下。东院门的廊道很开阔,靠厢房那边隔了茅房和猪舍,这边还能摆一张小方桌、两把清漆小椅,供来往的人小坐。小道士很自在地坐在椅子上,拿一根筷子敲着茶盏,嘴上有板有眼哼着游方小调。

二姑姑觉得稀奇,回来跟奶奶说了。

奶奶从门帘里望那道士,见道士一管鹰钩鼻,嘴唇薄且殷红,相貌俊美,身上的靛蓝道袍已洗白了几处,却显肥大,道士帽下散出一片短发,并非梳拢的发髻。那道士总向着内室探头张望,奶奶便明白了几分。奶奶端了茶盘,叫道士随她去厢房坐坐,厢房的陈家起了新屋搬出去了,近来嫁妆没处摆,自家的屋子倒是向别人借了才能用。里头红压压一片摆着嫁妆,两人各找了凳子坐了。

二姑姑见两人久久不出来,有些奇怪,回到房里,见大姑姑正坐在楼梯脚下,眼睛不时往楼顶上瞟,楼上此时万分寂静,原先楼上小姑姑走动的声音,半分也没了。

你坐在这儿干吗?

大姑姑手指楼上,如果楼上那位下来,我得把她拦住。

二姑姑奇怪问,拦她干吗?

你看不出那是个假道士?如果琼芳真的下来了,那可真是白费了妈一番苦心。

难道她想跟他走?

大姑姑翻翻白眼,谁说得准。

大概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奶奶送小道士出来,那小道士一言不发,径直穿过东西院间的小门,往西院那边去了,走出西院门上个坡道,便能到村里最大的空场,戏台就摆在那儿。倒是有些熟门熟路。

大姑姑悄声问二姑姑,奶奶是怎么说走小道士的?二姑姑说奶奶好像在问小道士《清静经》,小道士说不上来,奶奶便讲了几句让小道士参详,说人的心思喜欢清静,却往往有杂念让人心静不下来,遣散些不该有的想法,心便能得安宁了。

这么几句,他就走了?

奶奶还说,这世上从来没有想遇不可得的事,只是自己想得不想得的心还没有定罢了。

大姑姑一拍腿,这话说得妙!

二姑姑问,这话啥意思?

大姑姑说,就是说那人心思不定,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如果他真要娶小妹,可以求人来提亲,连这都不敢,还说什么废话呢。

大姑姑二十二岁只身赴上海,进丝厂,遇到技术员大姑父,不知怎么就在上千个女工中得了大姑父的青眼,结婚了。都说大姑姑聪明厉害,二姑姑这回倒是服气了,奶奶这么一句话,大姑姑就能听出这么些意思来。

几天后,小姑姑便头遮红盖布,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出了村。村口有条长长的坡路,有些颠簸,小姑姑两只穿红皮鞋的脚始终交叉地叠着,像一对并紧的红菱。后来很多年,村里的新娘们都模仿着这个举止,成了出嫁必行的礼仪。

院里头的两株桂树,一株是金桂,另一株是银桂,相传是太爷爷亲手种的,各踞着东西院角,守护相望。两棵树本应一般大,只可惜岁月漫漫,那株银桂不知在哪年死了,重植的银桂不到金桂一半大,和高大挺立的金桂并立,像是小孩仰望大人似的。

那年秋天,年年开花的银桂有些蔫,花还没吐蕊就萎了。大家都说,奶奶的病治不好了。说是病,其实就是油尽灯枯,前年上海的大外孙淘了支上等人参,吊了一年,去年读医学院的孙子配了高蛋白来,又延了一年,大家都说,奶奶的命靠孝子贤孙续着,是有福气的人。

这回,奶奶看上去却真不行了,人薄薄地躺在棉被下,脸上微微笑着,只有呼出的气了。大伯母给她喂了半碗参汤,她精气神好些,将一地的人一个个瞧过去,眼睛在大外孙和大孙子身上多留了会儿,像要看得再清楚些,看到三个女儿,她停在了小姑姑那儿,问,你过得开心吧?

大家都不明白为何有此一问。

小姑姑却很快接口,开心!老都老了,有甚不开心的!

奶奶转开目光,看了大伯母一眼,这一眼像宽慰,又像是交代,像要把无数未竟的事托付给大伯母。大伯母握住奶奶的手,说,您放心吧,敏芳惠芳琼芳做的贡献,子孙们都会记得的。

有几年,乡村的日子不好过。许多人家的孩子吃不饱,有的人家一块猪肉皮从年头用到年尾。我家的孩子却没挨过饿。家里的饭管饱,还有上海带来的橄榄和话梅糖,小点的孩子时常从奶奶床边的点心匣子里翻金橘糖和柿饼吃。却不知,那时候,多数孩子都吃不到这些东西。

大姑姑从上海捎来大米、面粉、白糖,二姑姑自己家里不宽裕,也常送些糕点过来。小姑姑在供销社门市部上班——她说考上店员是因为算盘打得好,又念过高小。可大家都觉得是小姑父帮她说情的缘故,事实大概也是如此。隔个两三月,小姑姑在后窗喊大伯父的名字,大伯父出去帮她把自行车扛进来,车后面驮着荞麦面、菜籽油、黄豆酱油、古巴红糖,还有零头布、弹力带、鞋带这些生活必需品,间或带半只猪头来,那真跟过节似的。

大伯母是懂奶奶心思的,奶奶盼着以后姑姑们仍能有娘家,有个归来的地方。大伯母不但表了态,还说“记得她们的贡献”,这让奶奶的眼睛亮了亮,像火簇熄灭前最后的一跳。

几天后,奶奶去了。奶奶去后四年,爷爷也走了。

老家没人了,几个伯父都在城里落了户。东院门下了锁,堂屋的桌几照原样摆着,常用的物件都收了起来,一套蓝边粗瓷碗碟收在橱柜里,一把铜茶壶、一套茶盅摆到立柜里。一对铜蜡钎分给二姑姑,二姑姑信佛,可以拿来插蜡烛;一面铜挂镜、一把黄杨木梳带给小姑姑,小姑姑最擅梳头;奶奶床头桌上摆的那只黄花梨缠枝纹点心匣子,因经常取用,有了包浆,是家里保存得最好的物件,捎给了大姑姑。

柴灶是大伯母亲手封上的,留了条缝,想着或许还会再来开火;卧房里的几张大床有人想要收走,但家里人都不愿意。只厢房的陈家要走了一对楠木的交椅,他们家拿了两袋黄豆来换,虽然价值不大相等,想借了他家房子用过,给他也罢了。

家里亲人再要会面,就移到了城里大伯母家。大伯母是长媳,平常话不多,却总说在点上——家里能让三位姑姑都服气的,也唯有大伯母。大伯母家在一条小巷里,原有个小院子,大伯母将它包起来做了客厅。客厅不大,只摆得下一张圆桌面、一对沙发椅,墙上挂了镜框,上头有大伯父在工厂的留影、堂哥堂姐戴着虎头帽的照片,也有三个姑姑穿衬衣扎麻花辫的合影。像一个家族的小影像史。

逢年过节,大伯母会请大家过来聚聚,吃一顿饭,见一个面。有什么事,大家便聚到大伯母家里商量,还像是在老家一样。

那回二姑姑家的小表妹要从大学退学,二姑姑急得犯了火气,平常清爽整齐的人,羊毛开衫穿反了都不知道。小表妹个子高,长相明艳,才读大二,便不断有穴头邀她去走秀,每次走秀少说也给八百一千的,半年下来,学业便荒废了。小表妹拎了行李回家,跟二姑姑说要退学,去做兼职模特。

学啊是退不得的。大姑父去世后,大姑姑都在大伯母家过年,住到春分前后才回上海,小姑娘没大学文凭以后怎么工作、找对象?

能不能先休学,缓一缓再决定?大堂姐问。大堂姐是县里首个注册会计师,在家里很有话语权。

缺课太多,学校里已经下了警告,不回去好好念书,就开除学籍了。

大姑姑说,做什么模特,不是跟戏子差不多,小姑娘做这个毁名声的。

二姑姑快哭将出来,回去怕是来不及了,课跟不上了啊。

一直没有说话的小姑姑插嘴了,做戏子怎么就毁名声了,照你说明星演员都毁名声、丢脸面?我看就该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免得一辈子后悔!

大姑姑说,你讲的是自己吧?

这些年不知为什么,大姑姑跟小姑姑碰到一起,总是吵嘴。

大伯母从厨房闪出来,先吃饭,吃完饭再商量。

虽然是圆桌面,还是分了主次,靠镜框墙那边算是上位,坐了大伯父、二伯父、父亲,三位姑姑分别坐在伯父两侧,下面依次是堂哥堂姐表哥表姐。团团圆圆围坐一桌时,大家又觉得回到了老台门的气息里,亲人血脉都还聚在一起。即便大姑姑常责备小辈筷子捏得不对、搛菜胡乱翻动,大家还是觉得亲切。二堂姐端上奶奶拿手的菊花米糕时,大家更是惊喜,奶奶手巧,会做各式各样的糕点,年纪大后,别的不太做了,麻薯糕、菊花糕是年年做的。想不到,这手艺也传了下来。

后来还是大堂姐出主意,既然不退学是不可能了,那就由她出面找艺术学校让小表妹兼着教师,她想走秀便去走秀,但平时还得有个班上,不至于在社会上混。至于今后,还是得走一步看一步,一切得看她自己的努力,切不能走歪了。

屋里静了会儿,蓦地,小姑姑叹了口气,还是现在好呀,也能设身处地替姑娘想,没那么专断……

大姑姑说,你那事能跟这比吗?你到现在还拎不清呢!

眼看又要争将起来,大伯母过来把圆台面抬开,擦干净底下的四方桌,请大家打千分牌。大姑姑上了桌,小姑姑就说什么也不打,在边上喝了会儿茶,先走了。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下了好几场雪,地上难得积起几寸厚的雪。大伯母托西院的堂爷爷帮我们照看台门,定期给屋顶扫雪,免得压了房梁。大堂哥去乡下看了老屋回来,说屋子好好的,从屋里往头上看,明瓦积着雪,光线柔和地透过雪层映进来,让他想起小时候落的一场大雪,也是这样明净温暖的光,大家还在院子里堆了个好大的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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