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牛士
作者: 阿微木依萝上
我可是这儿有名的斗牛士,和我的一头公牛一头母牛一样出名了。这项斗牛活动是三年前兴起的,除了每年特定节日那几天的斗牛比赛,这项活动还以私人主办方式进行,一直到今日,它在哪儿举办,哪儿就像搞了一场盛大的联欢会。
并不像人们起初以为的那样,这种小活动没有人观赏,事情完全出乎意料,甚至出乎了当时我的意料,当时我跟很多人一样抱有稍微轻蔑的态度,觉得这类活动在山村里根本没有立足可能。但它不仅立足,还繁茂地在各个山地上活泛起来。当然,这是私下的,是绝无官方参与和提倡的。它的娱乐性稍微带一点赌博的味道,下注赌牛,就像下注赛马一样——好啦,就是赌牛,根本不是什么“稍微带点赌博的味道”。
但这又不能完全称为赌博。这多少算是一种高雅的民间艺术活动,跟踢足球一样,在古老的时候,已经受到边地民众追捧。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下注,大多数人常满怀激情,纯粹享受观赏这项活动,就像坐在电影院里看一部优质影片。
所以我们并不是赌徒。谁也不是。当然我们难免带有赌博的斗性,这是必须具备的,毕竟它不属于温和的活动,不像斗茶,不像插花,不像斗诗,也不像斗舞,这是斗牛,是凶猛甚至血淋淋的活动。
牛儿们随时有可能受伤,我的公牛也不例外。主要是斗牛士们太容易动手脚,稍有不慎,我的牛就可能落入对手的陷阱。
并不仅仅是牛与牛斗,残酷的事情永远藏于暗处,不为人知。斗牛士们表面上相处得像是亲兄弟,见了面相互敬酒递烟,可是背地里,他们常常在牛角上动手脚,让人防不胜防。我的公牛很多次皮开肉绽,都是上了斗牛士的当,我还以为我是他们的亲兄弟呢。
我吃亏吃出来许多经验,当然啦,现在轮到斗牛士新手来吃我的亏了。我已“身经百战”,我和我的两头牛远近闻名。每一场斗牛盛典,我都不缺席。
我从前以买卖牛羊起家,在挑选斗牛方面的经验常胜于别的斗牛士。别的斗牛士也有比我强的地方,但目前,我还无法具体说出他们的优点,因为我总是要在吃亏以后,才能搞清楚对手都具备了哪些优势,接下来才会特别防备他们那一方面。这是我的弱项,在有些时候,我的脑子过于老派了,慢吞吞的,反应方面的确比那些脑筋特别快的人慢一拍。我的优点也可能正在于此,因此人们会觉得我这个人特别老实,看上去有点不太聪明,从而引申到我的公牛身上,觉得它也不过是一条菜虫,厉害不到哪里去。
我知道很多人对我不太看重,他们让我参与各个活动,一场不落地邀请,也不过是在那样的场合中,我和我的牛多少能制造出一些笑料,而这些恰恰是娱乐活动所需要的。他们最初可不是因为我是个优质的斗牛士就尊重我。这当然不怪他们,是我的性格造成了他们的误解。我总是人前吃亏,人后也吃亏,因此我有了一个外号——何吃亏。我姓何。这个外号已经响得让人记不住我真正的名字。但无所谓,他们越是这样,就越会轻敌,自认聪明的人往往特别冲动、沉不住气,因为他们并不是真正的聪明,做事总会呈现草率的一面。真正的强者从来都是笑呵呵的,遇到这样的对手我就要格外上心,他们才是真正的聪明人,甚至他们看上去慈眉善目,一派忠厚模样,很难听到这样的人口中吐出任何抱怨之词,也不轻易给人脸色,也不经常叽叽歪歪,这样的人一旦稍微耍点花招,谁也不会当真,谁也防不住,我需要注意的是这样的斗牛士。
了解坏人如何坏,好人如何好,对于行走社会没有半分坏处。我不害人,但知己知彼,至少吃亏的时候看着像是吃亏却不真正吃亏。这是我慢慢悟出来的道理,脑子转不过别人,就得找一个万全之策保护自身。
现在,我给我的公牛取了名字,其实,是编号。它是我的公牛4号。在它之前我已经换掉了三头斗牛。“退役”的斗牛其实不太好卖,作为耕牛,它的脾气太大,作为肉牛,谁又舍得花大价钱?人们永远热衷于节俭持家。但我不缺买主,卖牛对我而言就是重操旧业,不过就是价钱方面的高低区别。我的母牛也不是头号牛,它是第7号。4号和7号牛,跟我也不过一年时间,但就是因为它们两个,我的名声打开了。我得感谢它们。我给它们最精细的饲料,都是我自己亲手去喂,我其实已经聘请了一个专门喂牛的专业工人,作为牛的保姆(可以这样冠称他的职业),他当初来应聘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我是牛的保姆。他完全可以替我干这些活,就算这样,我还是愿意亲自喂养这两头牛。当然洗澡和每天下午带出门散步这样的活计,我就完全交给牛保姆了。他很专业,态度也很好,确实令我信任。
我的邻居们不太喜欢看斗牛。跟一群没有爱好的人生活在一起会很痛苦,但时间长了也就不痛苦了,因为我都懒得去计较他们那种鬼样子。他们没有爱好,不斗牛,不斗鸡,甚至不玩扑克,每天都不知道在瞎忙什么。人确实以群分,以类别,以兴趣高低不同而分道扬镳。我要做不到睁只眼闭只眼跟他们同住一个村庄,那就只能背井离乡离开这儿。但凭什么要走呢?哪一片土地上没有这样一群人呢?谁知道我搬到有相同爱好的人群中,会不会又因为掰扯爱好之事打起来?我看过许多人争论,为了他们所爱的同一件事,因为不同观点,吵得掀桌子。人类是非常麻烦的,是比斗牛还凶猛的动物,不赋予他们爱好不行,赋予他们爱好也不行。当然啦,跟完全没有爱好相比,为了爱好掀桌子也可能是一种乐趣。我只是不太愿意跟人吵嘴打架。我身体先天不具备斗殴的条件,个头还不足一米六六,这是让我自卑的地方。不过现在,我不为身高自卑了。男人不看个头,男人看的是胸怀和智慧。我相信我并不蠢笨,眼光也不比谁的差。当然我肯定有缺点,某些方面,我可能确实缺乏了什么。抱残守缺?为了我的某种理想,为了它不再受到破坏和糟蹋,我把自己内心一些情感封闭起来,而这在一些人眼里,我像个蠢货。就比方说,我到了这个年纪还不成家,三十五岁,我还没有自己的家庭,男人和女人就会猜测我的生殖器是不是除了撒尿这个功能就没有别的作用了。我不知道怎么去解释,也懒得解释,反正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谈过一场像样的恋爱。我没有女人,我说的是身体上的拥有,从来就没有那种体验,我和我的4号公牛一样,都还是完完整整的男人。
把4号公牛卖给我的那个人当时还有点邪气地笑说,它长大了,该给它找个女朋友了。我怎么可能会理会这样的事情。我始终认为雌性动物事儿太多了,我一个高级动物都处理不妥的烦心事(包括爱情),它一头牛更不会。我买了母牛7号也不给它。我把它们分开关着,下午散步的时候,也让牛保姆分开带出去。
牛保姆觉得我是在嫉妒公牛,因为在牛的世界里,根本不需要什么感情基础,它们只需要雌雄相遇,然后在大自然中进行交配。就算这样,我也不能给4号公牛配备它的专属母牛,这种事儿想都别想。母牛会消磨公牛的意志。母牛最好的作用就是在公牛打败了还不肯下场,还在那儿死皮赖脸消磨时间的时候,到斗牛场边缘,漂漂亮亮地走上一圈,散发它雌性的气味,把那些已经战败或者还没有战败但显然丧了斗志的公牛引出场地,好让下一对公牛开赛。我的母牛就是起着这个作用,这也是我当初购买它的原因。它不仅仅服务于我们的公牛4号,我也把它租出去,服务于别的公牛,让牛保姆牵着,专门吸引别的需要退出场地的公牛走出斗牛场。引一次,那些斗牛的主人就要给我二十元小费,都是小钱,可一天下来,也够我和牛保姆吃吃喝喝,反正它闲着也是闲着。许多斗牛士不屑于挣这样的小钱,他们甚至认为这在斗牛士中多少失了体面。我挣的就是他们爱面子的钱。我根本不在乎面子,很早以前我就知道,面子这东西,不能时刻拿来摆耀,我的母牛也不在乎面子,它已经熟悉自己的身份职业,会相当配合牛保姆,在斗牛场转圈的过程中,做出它们牛类的搔首弄姿。在人们眼中,母牛不过是狠狠地甩了几下尾巴,但公牛很吃它那一套。我并不是要把它买来给我的公牛做女朋友,这一点母牛早有察觉,它肯定也不再相信爱情了,至少不再相信与公牛4号之间还能产生什么爱情,这是最好的结果。我需要看到4号和7号早早地放弃妄念,干一些比较实际的事情来过完牛的一生。爱情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我作为人类的观察和体验,我从来就没有遇见过哪一场爱情是值得称颂、可为它像斗牛那样抛头颅洒热血的,没有,从来就没有,它只是一贯地充满了危险。即使很多人相信绝美的爱情存在,我也偶尔相信它存在(偶尔,我要用这个词,容许我为了自尊心或者什么,要把它说得轻描淡写),但更多时候我认为,它不在了,是一拨不相信爱情存在的人遇到了相信爱情的另一拨人,然后相信的这一拨人被不相信的那一拨人狠狠戏弄之后,大家一起失望,一起不相信。事情肯定就是这样的。我曾经很天真——好吧,我承认,我不再逃避内心——我遇到过几次爱情的骗子,现在我已经把她们称为爱情的骗子,对这些过去相识的姑娘们,不再像从前刚分手时一样,还傻傻地思念她们许久。我渐渐地看透了,她们遇到我的时候都没有表现出一点深情厚谊,不能全心全意地投入感情之中,像是一种很不死心的、最后的挣扎。我当然能感觉出来,她们自己在做着思想斗争,然后,深吸一口气(总是这样),说一些让我晕头转向也可以让她们自己感动起来的话,就是那样一种状态。我相信有很多时刻,她们都在做着这种努力,这也是即使她们最后伤害了我,我也没有真正去怨恨她们中任何一个的缘由,虽然会忍不住称呼她们是爱情的骗子。我后来逐渐可以理解她们当时的心态了。我没有想到她们在受到伤害之后(我愿意相信她们从前都是水灵灵的好姑娘),可以变得那么冷酷无情,对待真感情完全没有信任,只需要一点点小事就可以使得她们离开我,或者说,只需要一点点考验。比方说,一只鸟飞过我们的头顶,掉下来一坨鸟屎,我们就分手了。因为她们觉得我根本没有保护爱人的能力,或者是,鸟屎落在我的肩膀上,我随便捡起一根小棍子把它擦掉,却越擦越脏,搞得整个肩膀都臭了,她们就会觉得我这个人一点都不讲究,非常邋遢,脏兮兮的,像一泡鸟屎。就是类似这么滑稽的小事,能让她们把我的品行践踏一番,然后扬长而去。我还能相信爱情吗?当然不能了,那都是欺骗的游戏,胡搅蛮缠的游戏,互相折磨的游戏,我宁可这样去概括。如果真有什么动人的情意,早就被一部分人践踏得不留痕迹。我已经放弃对好运的坚信,不再认为可以遇到同样相信爱情的那一拨人之中的一个。我现在更享受这种光棍生活,它断了我所有的念想和痴心,活得光溜溜,像条一无所有但丰富广阔的海鱼。相信公牛4号也会习惯这种生活,养精蓄锐,跟我一起好好搞它的斗牛事业。男人嘛,还是要以事业为重,我经常拍着它的牛头说。
我的苦恼在于,更换母牛的时候太多了。我的公牛4号可能真的被我培养得对母牛没有什么兴趣,也或者是,它在牛界越来越有名头,也就越来越花心。它越发挑剔,越发具备一头光棍牛的傲娇气质,在它身上,我就换了五头母牛,7号母牛之前的那几头,完全吸引不了它的注意力。它也特别热衷斗殴,确实把属于它的事业搞得风生水起,每次赢了还不肯下场,还追着别人的屁股或脑袋,有时候甚至去追别的没有上场的斗牛,一通乱斗。我频繁换了几头母牛,到7号的时候,它才算接受它,可是最近好像又有点不买账了。它那点好不容易热乎起来的爱情之火,似乎在渐渐熄灭。我可能又要卖掉这头7号,该去物色8号母牛了。我的麻烦就是搞不清公牛4号的喜好,不确定它喜欢什么样的母牛,脾性、长相,包括毛色深浅、走路姿势、四肢肥瘦程度(如果它也有一些基本的审美需求:大长腿,或者肥美的小短腿,翘臀还是扁平屁股,风骚还是不风骚)。它的审美一直是个谜,我至今也没有猜透,也不可能猜透。但是管它呢,谁还真去在乎一头公牛的审美,至少接下来的几场比赛,7号母牛还得跟着去,它还没有完全被4号公牛嫌弃之前,我就暂时多让它给我赚一些钱。
我现在只想躺在家门口晒晒春天的太阳。这时候的阳光相当美好,大地上全是鲜嫩嫩的草芽,我住的门前那条河边,新鲜的花儿疯了一样开,我好像都感觉到阳光一把一把地将花香送入我的肺腑。我要不受干扰地享受今天下午的暖阳,就当是,我已经到了晚年,在茂盛的一生中,终于获得了平静和幸福。
明天又要去参加斗牛活动。明天一定是个好日子。我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中
公牛4号的牛角已经削尖了,每隔一小段时间,我就进行一次削磨,这样它才有硬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