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罗门王的指环

作者: 大头马

一九八六年初秋,正是南京的雨季。南京中医学院研究生楼218号女寝的最后一张床位空置了许久,也没有人搬入。寝室共四张床,分属不同专业方向的四个人,其余三人只知道那张床是有主人的,却不知道主人是谁,叫什么名字。人虽然没来,床位已经铺好,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拣的是一张上铺,不妨碍任何人。整整一个月后,寝室里三个女生已经熟得都有了昵称,才见到第四张床的主人。那人长着一张娃娃脸,中等身高,和后来比,那时身体还有些虚胖,语音比南京本地人说话更软一些,不像南京人说话,一开口跟吵架似的。她说话声音不高,音色柔亮,头次见到同寝室的其他人,张口便问“阿吃过啦”,脸上笑眯眯的,一点也不拘谨,好像早已和她们玩成一片似的。紧接着,她们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做舒晓英,来自扬州下面一个地方,叫作江都,南水北调的起点便在此处。又知道了她晚来入学的原因:一个月前她的小孩刚刚出生。刚做了母亲的人是这样的,见到谁都特别和善、明亮,没有防备,就像全世界都是她的家一样。舒晓英给大家留下的最初印象就是这样。

寝室的四个人里,舒晓英是年纪最小的,刚满二十四岁。这是因为她是本科应届生,直接来读的研究生,不像其他人多少都工作过几年,才来继续深造。也因为她缺乏临床经验,所以研究生只能选择中医基础理论方向。寝室里年纪最大的那个姓桂,来自山东聊城,经历也最传奇:她没上过大学,原本是个农民,后来在医学院一边做清洁工,一边旁听,最后以同等学力考上了研究生。此人极勤奋,张仲景《伤寒论》记载的一百一十三剂经方,她可以倒背如流。后来她分配回山东,几十年后成了当地最有名的中医,每天凌晨四点即起,看病到夜里,坚持把最后一个病人看完,门诊费两元,数十年不变。另外两位也各有所成。一位温病学方向,后来和老公去了赤道几内亚某小国开诊所,很快声名鹊起,连总理都登门造访,隔壁利比亚的病人坐船也要过来看,只因她当时带去了一样珍贵的药剂,青蒿素。他们夫妻俩在赤道几内亚待了五年,赚了四百万人民币,便回国炒股,再不从医了。最后一位女生是所有人里目标最明确的,她学的是针灸,那时正逢出国热,她想要去美国,料想中医在美国没有竞争力,而针灸是肯定能吃上饭的,果然后来便去了美国开了针灸诊所,大钱谈不上赚到,立足是立下来了。那时,寝室四人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舒晓英虽是成家最早的,但她们晓得她还没有打算就此立业。她们见过她老公,他来看望过她几次,两人是大学同学,对方比她年长几岁,是沈阳人,学的是计算机,已在沈阳本地就业,公安系统,吃的是皇粮,属于铁饭碗。舒晓英研究生外语选修的是日语,打算毕业后去日本留学读博士。沈阳离日本近,那时不少东北人都有东渡的想法和门路,舒晓英既然把家安在了沈阳,想去日本深造也十分合理。在大家看来,每个人都有光明的前程。研究生三年时光,共度得十分愉悦。哪怕有一些相处上的龃龉或不快,事后看,也都被逝去的青春抹去了,留下的只有美好的回忆。毕业后,大家各奔前程,分处不同的经纬度,少有联络。

几人再见面已是十年之后,一九九九年春天,借着校庆,研究生同学便办了一场聚会。地点在向阳渔港,浙江人开的馆子,旁边就是月牙湖。大厅能坐几百桌,南京人从来没见过这阵势的餐厅,要不怎么说浙江人会做生意,许多人来这儿吃饭就为了见识一下千人齐饭的盛况。中医学院本来就是小学校,研究生前后几级连师带徒加一块,也凑不满百人。百人包场千人厅,好哇,更阔气,反正有人掏钱,不用操心。按照常理,大学同学要比研究生同学情谊深厚一些,毕竟同属一班,朝夕相处,研究生阶段,大家跟着不同的导师,除了一个宿舍的,同级学生往往见不到面,三年下来叫不上名字的也不乏其人,同学聚会便很少能办得起来。这次算是人最齐的一次。218号女寝的四个人,三个都到了,在美国开诊所的、在赤道几内亚给总理看病的、在医院当主任医师的都抽工夫飞机转火车地回来了,唯独少了舒晓英。三人见面一聊,才发现谁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也才知道,毕业后谁也都没再见过她。同学会上,大家都说不晓得她的下落。连她的导师转过桌来祝酒时都抱怨,这个学生怎么一毕业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按理说不该啊。

此事倒也算不上有多蹊跷。那时手机还不普遍,联络方式本就原始,除了座机电话、BP传呼机,邮政通信仍是常用的手段。如果不是多么亲密的朋友,或有什么因缘际会,大部分同学也就是毕业即失联。大家呼啦啦地聚散离合,好像彼此只是对方人生卡尺上的若干道刻度。低效的通讯浓缩了友谊的纯度,人们许久不见,再次见面,便如蜡封的酒罐口被揭开,彼此的面容从里面流淌出来,既新鲜,又浓烈,带着独属于他们记忆的气味。其实都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人了,所以那气味也只能维持一顿饭的新鲜,再久就臭了。舒晓英假如按预想的计划那样,去了日本留学,音讯相隔,也合情理。同学会也有几个没来的,各种情况都有,忙的,病的,甚至死的,还有就是不想来的。不过回到舒晓英身上,这事儿确实又有些突兀,至少对她寝室的另外三个人来说是这样。有家庭的人往往相对神秘一些,不过,她们哪一个不比她更有理由归隐?

归隐。是的,她们不约而同地认为,舒晓英是主动选择的失联,大隐隐于市的那种。从赤道几内亚回来那位说,至于吗?连我都来了。她回国后买了某企业股票,一元买入,四十元卖出,四百万又翻了四十倍,她有资格说这话。不过也就是到此时,这话才点破了宿舍里其他三个人对舒晓英真正的、统一的认识:毫无疑问,她是他们那个年级最聪明的学生。这件事在当时就已十分明显,只不过同窗时期,或由于彼此暗中的竞争,或由于女性之间的羞怯,或因为这个事实太过明晰,总之,从来也没有人正式提出过。冷不丁地夸一个女孩聪明,怪怪的,而且好像在表达另一种意思,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这个词语不属于大家熟悉的口语词汇,说得更多的是务实、肯干、踏实、大方、质朴、节俭、勤快,听起来都是一些灰扑扑的词语,像是在形容某种物美价廉的面料。人就是要像那种结实愚钝的面料一样才好,不能太贴身,显出形状来。幸好,舒晓英自己好像也意识不到自己的聪明。在大部分时刻,她的存在感微弱,面目模糊,只有在某些展露才思的时刻,她的主体才会吉光片羽般惊现。这种时刻发生之后,通常也就被轻易地滑了过去。既不会有人鼓掌,也不会有人赞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个“我”出现之后,所有人都想赶紧把它消化掉,让“我”回到“我们”之中,否则,“我”就变成了“你”,那就不妙了。舒晓英在这方面还算大智若愚。无论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提到舒晓英,都会说她是个不错的人,至于怎么不错,就不用深究了。不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评价了,足以对一个人盖棺定论,定一个性。它表示既笼统又全面的认可,在任何场景都适用,如同一个盖了章的通行证。分配工作时,这个人得到的评价是不错,那么这份工作保准就没问题了;婚配介绍时,别人说这个人不错,被介绍人也就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一定得是不错,很好就过头了,惹人怀疑。别的单义词汇就更不行了,比如聪明,那会让人觉得这个人肯定有其他方面的问题,而且问题不小。所以,在舒晓英和大家相熟的时间里,没人说过她聪明。当然,不错这个评价对舒晓英来说也有些多余,她已经是一个母亲了,再不错又能怎样呢,她已经不在任何一个市场上了。所以,说她不错的人很多跟她也没有太多的交往,这个不错给出去也便宜得很,哪怕她不是不错,而是错了,那也不能怎样。

此时,因为舒晓英的缺席,也因为十年过去,时过境迁,不知谁第一个说了句,舒晓英这人别的没什么,就是脑瓜子灵得很,人们才像城头变幻大王旗般,七嘴八舌陆续讲起几件小事:

研究生时我们不都要上通识课“中医基础理论”嘛。舒晓英晚来了一个月,第一次上课,教课的老师问了一个问题,在场无人能答,舒晓英举手,老师见是陌生的脸,还以为是来旁听的,没抱什么希望让她作答,没想到她答得一点不错。那是还没有学到的内容,后来才知道她来上学之前就把教材从头到尾看完了。

医古文那门课你们记得吗?不知道多少人没考过去,结果舒晓英拿了最高分,我到现在还记得,八十八分。而且她的卷面上除了题目的正常问答,还有自己的发挥和思考。老师极为惊奇,公布分数时专门问舒晓英同学是哪位。她站起来,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老师说,你答得很好,大家都认识一下。我就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同学中有舒晓英这号人的。

我和舒晓英是同门,有一回我俩和大师兄跟着导师坐门诊。来了一个病人,治肝病。导师不在,大师兄便自作主张给病人开了一个小柴胡汤的方子。舒晓英突然开口说,这方子不能这样开。这个病人吃小柴胡汤已经吃了十多年,但张仲景的原方中,强调是不能这样常年吃一种药的。大师兄虽然有些恼火,但也承认她说得对,最后就改了方子。导师回来后夸方子开得好,至今不知道中间还有这茬儿。

还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那个当年的大师兄恰好也来这桌吃两口。说话的人白了他一眼,你现在坐镇大医院的门诊,多少也有点名医的意思了,当然不会承认。大师兄没想到小师弟这么不给面子,找补了两句,便窜去了别的桌。小师弟说完也意识到自己喝得有点多,现在虽不做医生,转而从事药行,但将来难保不会求到师兄头上,不禁有些后悔,为一个行踪不明的女同学辩这个白干吗。

聊到这儿,有闲听的人插嘴,你们说的这些,只能说明舒晓英这个人爱学习,擅长考试,记忆力好,但也不见得她有多聪明。这个时候,有人便说道,她还有一项能力,神得很,这件事恐怕知道的人不多。

什么能力?

她可以跟动物对话。

《圣经》的《列王纪·上》第四章第三十三节里说到大卫的儿子智慧之王所罗门“讲论飞禽走兽,昆虫水族”,这后来衍变成一个传奇故事,传说所罗门王有一只魔戒,戴上之后便能与动物对话。八岁的时候,康拉德·洛伦茨在学校里听到老师说这个故事,便站起来说,这有什么,我不需要魔戒,也可以与动物对话。

他说的是真的。一九○三年,康拉德·洛伦茨出生于维也纳,是家中的第二个儿子。他的父亲阿道夫·洛伦茨是一个著名的外科医生,连当时的美国总统罗斯福在内都是他的病人,他最为人称道的技艺是在骨骼矫形方面,因为对苯酚严重过敏,他没法进行传统的外科手术——切开病人的皮肤或组织,需要使用大量的苯酚进行消毒,所以后来就往骨科矫正方向发展,人们尊称他为不见血的手术医生。康拉德·洛伦茨在维也纳读书求学,度过了少年时代。在父亲的要求下,一九二二年,他远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医学预科课程,但次年便回到维也纳,在维也纳大学继续学习,一九二八年成为医学博士。这之后,他师从当时最有名的动物学家奥斯卡·海因洛特,于一九三三年获得了动物学博士学位。

洛伦茨家在维也纳附近的阿尔滕堡有一座巨大的庄园,其中一栋梦幻般的新巴洛克式豪宅后来被康拉德·洛伦茨继承。这幢建筑与其说是豪宅,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动物园。成年之后,康拉德的一生几乎都在这里度过。

康拉德·洛伦茨自小便表现出对动物的热爱,他的保姆是一个农民的女儿,特别擅长饲养动物。上小学前,康拉德就在阿尔滕堡的乡间长大。阿尔滕堡位于下奥地利州中部一座几近蛮荒的小岛上,多瑙河流经此处,这里常年河水泛滥,大片大片的湿地长满芦苇,成百上千公顷的死水覆盖了整片谷地,文明和农业在此触礁,不过,这里却成了野生动物的乌托邦。除了常见的狍、鹭、鸬鹚、麝鼠,还有奥匈帝国的国父弗朗西斯·约瑟夫一世引进的几百头北美马鹿的后代。这块蛮荒的濒水谷地,被康拉德形容为古老欧洲的最后一块处女地。从斗鱼到僧帽猴,从渡鸦到松狮犬,还在维也纳读书上学时,康拉德便开始在家中圈养各式各样的动物,此举不仅没有遭到父母的反对,反而得到了他们的大力支持。一九五二年,康拉德出版了第一本科普性质的著作《所罗门王的指环》,这本书畅销至今,经久不衰。在书的第一章里,他没有先讲动物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快乐,如何开启了他对科学观察的兴趣,而是先讲了动物给自己带来的麻烦,“从一个人对这些麻烦事的忍耐程度,就能看出他对动物的喜爱程度。我永远感谢我的父母,他们总是很有耐心”。

在康拉德阿尔滕堡的邻居眼里,这是一个举止古怪的男人。他们常能看到各式各样的飞鸟从那栋建筑里进进出出,鹦鹉像一只忠犬般跟着房子的主人,停在屋顶上的渡鸦看到主人走出,会猛地飞下来掠过他的脑袋,发出嘎嘎大叫,示意他跟着自己一起走。春天在河边散步,当一群灰雁飞过此处,康拉德能准确地认出其中一只少了羽毛的灰雁是他的灰雁,并且,当他回到家时,他的这只灰雁会在门口等他,伸长自己的脖子——这个动作和狗摇尾巴一样,都是表示欢迎的意思。为了搞清楚人工孵化出来的小野鸭为什么会害怕人类,而人工孵化的小灰雁会把它们看到的第一个生物当作自己的母亲——那天,圣灵节,一窝小野鸭刚刚孵化出壳,康拉德便开始竭力模仿野鸭妈妈的呱呱叫声,奇迹发生了,小野鸭不再害怕他了。不过,这还没有结束,为了能让小野鸭跟着他一起走,他不得不矮着身子,蹲在草丛里,走着8字形的路线,并同时持续不断地呱呱叫着。此举吓坏了一群来此地旅游的游客。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一次,康拉德驯养的鹦鹉飞出门寻找自己的主人,最后却迷了路。当康拉德从维也纳开完会回来,刚下火车,便看见一只鸟在空中盘旋,他认出那是他养的鹦鹉,此时他面临着两种艰难的选择,一种是模仿大皇冠鹦鹉那种杀猪般的惨叫声把它召唤下来,另一种是就此看着它高飞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叫,鹦鹉张着翅膀,犹豫了一下,然后收起翅膀,一头扎了下来,落在了他伸出的胳膊上。这件事导致的后果是,康拉德差点被镇上的人当作疯子送到精神病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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