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戍者

作者: 潘灵

带路的向导就像推荐他的土官说的那样,是个闷葫芦般憨厚老实的人。他在队伍的前面头也不回地走,全然不顾在暗无天日的丛林里已经行走了五天的殖边队的士卒们。尹默君勉强还能跟上他的步伐,这得益于他在英国剑桥学习时热衷于体育锻炼培养出的耐性和体魄。一路上,向导都挥舞着银片似的砍刀,手起刀落处,都是荆棘和藤蔓短促且痛苦的声音。但后来,这些声音被士卒们粗重的鼻息覆盖了。苟延残喘的队伍,显然对这次勘界的前期摸底工作的艰苦估计不足,官兵的情绪都越发焦躁不安。队长郝成璧已经失去了前四天的沉着与淡定,一路上像个怨妇一样喋喋不休。

吃饱了撑的!一句埋怨的话被他说得咬牙切齿。

尹默君回过头,目光有些不可思议。

我说的可不是你。郝成璧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那你说谁?

省上那些高高在上好大喜功的官老爷。

好大喜功?尹默君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殖边队队长,竟然埋汰起省上来了。尹默君还知道,郝成璧这话含沙射影。上书省府勘界,动议是他父亲提出来的。他不想跟郝成璧理论,秀才遇到兵,争论个啥?其实,省府这次勘界的前期摸底,高层意见也不一致,有赞成有反对。

赞成者认为,英国殖民者在中缅边界阴招迭出,潜移界桩,私立子桩,侵入我界,蚕食我国领土,是关乎国家领土主权的大事,勘界势在必行,省府应派人分段切实按照原立界约及垒石号数原图,与英方会同逐一清查,有损坏者赔修之,有移动者改正,复其原位。这个动议的始作俑者就是自称一介书生实为省府高级幕僚的尹默君的父亲。反对者认为,勘界是国家之事,滇省不应越俎代庖,大包大揽,擅作主张。但在尹默君的父亲苦口婆心的游说下,赞成者占了上风,省府釆纳了其建议。尹默君父亲的《界务调查报告》得以印编成册,成了勘界最有价值的参考文书。志得意满的父亲,修书急召还在剑桥攻读地理学的自己回国,言语之急迫和恳切,尹默君现在想起来,还是会为之动容。

尹默君想提醒郝成璧不要鼠目寸光,但他忍住了,只是提议让大伙儿休息一下。你这个喝过洋墨水的,咋领这么份遭罪的苦差呢?坐在石头上大口喘气的郝成璧一脸不解。尹默君笑了笑,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绘图夹说,苦中有乐呗。他边说边在图纸上画起来。

郝成璧凑过来一看,看见一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和东一个西一个散落在图纸上的三角符号,脸上就生出了鄙夷。你就画个大姑娘给兄弟们看看,鬼画桃符个啥?一听到“大姑娘”三个字,蔫鸡一样的殖边队士卒们就精神了起来,都嚷着让尹默君画个大姑娘。尹默君无奈地笑笑说,弟兄们搞错了,我可不是画家。

不是画家,你在纸上瞎比画个啥?

这话让一直试图保持绅士风度的尹默君失了态,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绘图夹,言语铿锵道——你们看好了,这是手绘地图,比你们想看的有大姑娘的画重要多了。你们殖边队的价值,都体现在这些图上。

尽管尹默君知道自己是在对牛弹琴,但情绪上了头的他,今天却固执地想弹上一曲。

尹默君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与地图有关的故事,一段他在英国剑桥留学的亲身经历。

地图学教授劳伦斯是剑桥大学的知名教授,也是地理学界声名显赫的学者。尹默君慕名选了他的课。劳伦斯教授有一个习惯,就是在开课第一讲时,都会讲一个生动的故事,用以佐证地图学的重要。他从不老生常谈,每年的故事都花样翻新,这几乎成了剑桥的美谈。甚至有不选地图学的学生,混进劳伦斯的课堂,专为听他开课第一讲的那个故事。

尹默君心中一直铭记着劳伦斯教授讲的那个所谓的故事。那天,坐在阶梯教室里的他,看见一个风度翩翩、气度非凡的绅士推门进来,径直就上了讲台。他谦谦君子的样子给尹默君留下了良好的第一印象。尹默君看着他用右手轻轻捋了捋嘴唇上方略显调皮的八字胡,教室里就爆发出一阵影迷看见明星般的激动掌声。劳伦斯教授用近乎沉醉的样子享受完掌声后,用轻轻地咳嗽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嗓子,然后将捋八字胡的右手轻轻搭在讲台上的地球仪上,便抑扬顿挫开始了他的故事。

他依旧讲了一个与地图有关的故事,故事并不精彩,可那些听讲的学生却笑得前仰后合,有人甚至边笑边朝尹默君看,这让尹默君很生气,他觉得无论是笑声还是眼神都是挑衅性的,带着明显的嘲讽。其实,劳伦斯教授讲的是一个事件。尹默君心里清楚,父亲让他留学英国,在著名的剑桥大学让他选择一个冷僻的地图学专业,与此事件有很大干系。

阶梯教室里不怀好意的笑声,激怒了尹默君,他果断地将右手举过头顶,示意自己有话要说。但劳伦斯教授视而不见,享受着哗众取宠获得的笑声。尹默君忍无可忍,像个充满气的皮球般从座位上蹦起来。

劳伦斯教授——

尹默君大叫了一声。

劳伦斯教授怔了一怔,教室里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同学,劳伦斯教授伸出双手,示意尹默君坐下,但是尹默君执意站着,这让他有些恼火,于是收敛笑容严肃地说,你的行为很不绅士。

现在,我想做一个战士!尹默君说,劳伦斯教授,你的言行侵犯了我。

侵犯?劳伦斯耸耸肩又摊摊手,你是中国留学生吧?戴维斯的地图,可跟我无关,是你们中国人照搬照印的嘛。我一个学者,讲讲与地图有关的事实,何谈侵犯?

学者?尹默君冷笑了一声,不错,在没听你的讲座之前,我以为你是令人尊敬的学者、地图学专家,但现在我不这么看,我认为你不配,你和那个戴维斯一样,都不配。你们违背了地图学伦理,还得意扬扬,夸夸其谈,视一个国家领土主权为儿戏,你不觉得可耻吗?

尹默君昂着头,愤然走出了教室……

你赢得了尊严,但也得罪了老师。郝成璧一边裹旱烟一边说。

我也这么认为,拒绝上他的课,但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主动来找我,给我道歉,恳请我去上他的课。

你会成为我优秀的地图学学生——他这样对我说,语气中充满了尊重。作为地图学专家,他丰厚的学识让我受益匪浅。

知错能改,是个好老师。郝成璧竖了大拇指。

我这次辍学回来,得到他大力支持,他一句话就说服校方为我保留了学籍。

一句话?

对,一句话。

尹默君冲郝成璧念了一句英语,随即又翻译成了中文——

一个优秀的地图学学生,他首先必须是一个爱国者。

此话有理。郝成璧点点头。

尹默君笑了笑说,知道我为何心甘情愿领这份苦差了吧?

但尹默君话音未落,头顶就嗖地飞过什么东西,接着就是一个站起来活动身子的殖边队队员的一声惨叫。

一块飞石,正中他的脑门。

郝成璧喊一声卧倒,就敏捷地扑过去,将尹默君压在身下。所有的殖边队队员都匍匐下身子的时候,一直沉默着坐在尹默君身边的向导却惊鸟一样腾起,他惊叫一声——野人!欲拔腿逃跑。

但眼疾手快的郝成璧抓住了他的裤管,让他摔了个狗啃泥。

麂子关有野人出没,是一个传说,但从来没有被证实过。这个传说,已经流传了数十年,最早有关野人的消息,是一个猎人从密林里带出来的,但并没有引起当地土官的重视,土官认为这猎人遇见的更可能是鬼魂。胆小的家伙,你撞鬼啦——土官这样奚落猎人。但猎人固执地认为他见到的是野人,说那野人敏捷如猴,速度比风都快,他还指挥着一群猴子。

土官说,你不会告诉我说遇到孙大圣了吧?猎人不知孙大圣,被土官调侃的他又委屈又恼火,于是逢人便说他看见野人的事,硬是把故事变成了传说。

向导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郝成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的是一个屹立着的模糊人影,不觉心里一惊。他对被他压在身下喘不过气的尹默君说,兴许真是野人,我要是像你这样有文化,今天撞大运了,说不定能写本书。

尹默君推开郝成璧,趴在地上观察,确实看到了一个屹立不动的人影。作为剑桥地图学专业的大学生,他轻易测出这个距离是任何人都无法用手将石块扔到这儿的。非同常人,难道真的是野人?他心里一紧,便起身去拿背包,但他经历了和向导同样的遭遇,被郝成璧一拽裤管,摔得很狼狈。

不要命啦,石头不长眼。郝成璧小声警告。

我背包里有望远镜。

你吭个气,我去帮你拿嘛。

郝成璧匍匐着爬到尹默君背包边,从包里取出一个单筒望远镜。

尹默君趴在地上,用郝成璧递给他的单筒望远镜眯了眼往模糊人影处看。

一个清晰的人从单筒望远镜扑进了他的右眼——是个清朝老兵!

话从他嘴里惊奇地蹦出来,让郝成璧更惊讶——

什么?清朝?还老兵?你咋知道的?

他胸前有个“勇”字,白发银须如瀑。

尹默君简洁准确地回答。

他手上提着一根草绳,尹默君用望远镜继续一边观察一边对郝成璧说,他在甩动草绳,那种画着圆圈的甩动。

他话音未落,头上却划过嗖的一声,接着,是树枝断裂的声音。

炮绳!郝成璧用肯定的语气对尹默君说,扔石头的炮绳,怪不得扔这么远。

他还在甩动绳子,样子越来越疯狂。尹默君边观察边点头。

石块于是雨点般地落在他们卧倒的四周。

郝成璧身后有士兵拉响了枪栓。

干啥子?郝成璧语气威严且不满。

杀了他!士兵说。

蠢货!郝成璧一脚蹬在士兵的脑门上,杀人是儿戏?再说,我下命令啦?

士兵趴在地上,抱着疼痛的头,一脸委屈指了指被石块击中头颅的士兵说,他把熊二娃的头都搞开花了。

不能开枪!尹默君将望远镜从右眼眶移开说,郝队长,我背包里有件白衬衣。

白衬衣?干啥?郝成璧不解。

把它当白旗。尹默君边说边示意匍匐在被石头击断的树枝旁的士兵,要他将树枝递过来。

让我竖白旗?你让我民国殖边队给清朝士兵竖白旗搞投降?笑话!

听郝成璧如此不满,尹默君赶忙解释,我不是要你向他投降,是要你向他示个好。

亏你想得出,郝成璧说,你有尊严,我们这些武棒棒更有。

郝成璧说完就给士兵下了命令:兵分两路,从左右两边借助灌木丛掩护,迂回包抄,接近目标。

士兵们于是匍匐着从左右两边散开,他又强调,抓活的,给老子听好,要活的!

原地瞬间只剩下他和尹默君,他转过身,四仰八叉躺着,从口袋里摸出刚才卷的旱烟点着,深吸一口,将它递给尹默君。尹默君摆摆手说不会。郝成璧于是收回手,又深吸一口旱烟说——

怪㞗事,清朝都灭亡那么多年了,怎么还有清朝士兵?难道我们穿越啦?

尹默君没应他,他心里也犯嘀咕,咄咄怪事,确实是咄咄怪事。

他不明白郝成璧为何要把他和自己留在此,这个不身先士卒的队长,现在像极了一个甩手掌柜。

我们就这样待在这儿?

听他这样问,郝成璧反问,抓个清兵,而且是清朝老兵,犯得着我们亲自动手吗?

刚才雨点一样的石头停歇了。郝成璧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枯叶烂草说,看来我的士兵搞定了,过去看看。

但还没等尹默君站起身来,前方就响起了砰砰砰的枪声。不是说过不开枪的吗,尹默君摊摊手说,怎么还交上火了?

郝成璧一脸蒙,跺跺脚说,我就不信十几个民国殖边队士兵搞不定一个清兵,我难道养了一群饭桶?

这时一个殖边队士兵惊呼着“队长不好啦不好啦”跑来向郝成璧汇报,看他狼狈至极的模样,郝成璧恨不得迎上去给他两脚。郝成璧冲一脸都是抓痕的士兵吼,啥不好啦,是你爹还是你妈死了?

报告队长,我们遭遇了猴群的进攻!

几只猴子,就把你吓成这样,真㞞!

队长,不是我㞞,也不是弟兄们㞞,是那群猴子太凶太狡猾了。它们分批从树上向我们发起进攻,抓我们的脸,撕扯我们的衣服,弟兄们都招架不住了。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