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孩子

作者: 王威廉

落芙一出生,就被诊断出患有某种遗传性的病症。刚刚出生的婴儿,连一天家都没回,就被系统送进了治疗机构。落芙刚被机构接走的时候,麦苗受到的打击远比他要大得多,毕竟落芙是在她身体里孕育的、生长的,她们曾是一体的。他对此深为理解。他在承受痛苦的同时,不得不花尽心思安慰麦苗,但麦苗似乎充耳不闻,天天以泪洗面,一周后便被诊断出了抑郁症。麦苗被迫接受精神治疗,从那以后,她虽然不再绝望,但她的情绪明显变得不稳定。系统认为这种不稳定是由原始情感造成的,建议麦苗清除相关记忆。虽然麦苗拒绝了,但他们变得非常容易吵架,像是两头争领地的野兽。系统建议麦苗要减少去看望落芙的次数,尤其是要避免和他一起去,以免产生情绪上的较大波动。因此,他不得不一个人去看落芙。

他走在路上,行人稀少,事实上他只遇见过两个人,都是维修城市摄像头的。路边的花坛长满了旺盛的绿叶和点缀其间的小花。天空蔚蓝,没有风,这是很常见的天气,几乎一年有一大半是这样的天气。这种过度的平和,让他想起了一部古老的电影——《楚门的世界》。他坐在黑暗的房间内,在二维平面上看到那个名叫楚门的小伙子生活在一个人造的世界里,成为别人注视的玩物。他觉得眼下的世界,似乎每个人都成了楚门。而谁在看他们?天空空无一物,上帝早已死去。观看他们的,只有那些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吗?摄像头懂得观看的意味吗?为什么他总感到在这完美无缺的世界上,存在着一道说不清的目光,秘密地审视着他?这是他的幻觉吗?他是个病人吗?一个被原始感情裹挟又试图掌握一种原始艺术的病人?

系统一开始规定他可以一周去看落芙一次,三年后,成了一个月一次。如今落芙已经十四岁了,规定还是一个月一次,但系统总是以各种各样的原因取消探视。他认真算了算,他已经有三个半月没有见到落芙了。他担心她。尽管每天都能收到系统发来的相关信息,他知道落芙还算是健康的(除了不会说话),但他看不到她眼下的样子,系统拒绝发出病人的图像信息。任何信息都无法替代面对面交流,哪怕见面只是一起默默坐着。

落芙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通过有性繁殖出生的孩子,他在她身上寄寓着他对生命的爱和希望。

借助系统的DNA搭配技术生产下来的孩子,要么只知道自己的父亲,要么只知道自己的母亲,因为在系统的辅助下,繁殖后代成了一个人可以决定和完成的事情。如果你愿意要个孩子,你只需要让系统来提取你的DNA,然后系统会根据你的DNA信息去选择搭配另外一个人(甚至未必是异性)的遗传信息,从而达到最优效果。如果你想自己哺育孩子,没问题,但是没有几个人可以单凭自己照顾好婴儿的(那是已经解体的家庭的主要功能),于是,这些婴儿一诞生就被交给系统,由光影护士负责哺育。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指望一个人对自己的孩子有多深的感情吗?当然,也别指望孩子对自己的父母有什么感情。

因此,系统基本不鼓励人们加强和孩子之间的感情。亲情比爱情有着更多的合理性,因为涉及的人数更多,但是,这不妨碍系统依然给出冷冰的定义:血亲认同同样是原始和野蛮的,是人身上动物性的遗留。人们对此竟然没有异议,因为人们和系统一样,也越来越懂得生命的生物学知识。从生物学出发,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他,一个保留了如此多原始情感的人,简直像怪兽一般,就是不愿意从知识和理性出发去看待事情。

只要想起落芙,他宁愿变成一头野蛮的、被盲目的欲望所驱动的动物。他愿意为她去撕咬前来侵犯的猛兽。不过,在大多数时候,他没有更多的要求,他只是想看到落芙,看看她就好。

尤其是今天,他不想提前询问系统,免得又有什么推三阻四的信息。他决定步行去治疗中心。这段路并不短,正好调整下心情,他不想让落芙感受到他那种恍惚不定的心情。他希望自己传递给她的,是一种温暖、一种希望,但这分明也是他匮乏而渴望的东西。对他来说,每次见过落芙之后,自己心里反而会多出一份温暖、一线希望。无疑,那是落芙给他的。她幼小的生命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他彻底厌倦了生物学的解释,他坚定地认为在他和她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神秘。这具由他而来的身体,这个独立的生命,和他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正是这种神秘,他感到活着才有了依托。虽然,他说不清那种羽毛样的依托到底有什么重要,但那构成了他对于生命的一种信仰。

治疗中心形如巨大的金属蛋,隐蔽在一片树林中,这些叫不出名字的树,树干高大笔直,墨绿色的表皮上长着粗大尖锐的木刺,没法让人亲近。他顺着小径走了进去,金属蛋锃亮的镜面上映照出他的脸孔:变形扭曲的嘴巴和鼻子。系统早已识别了他的面孔,顺着他的目光显示了一段蓝色的全息文字:

“突发原因,无法探视。”

他的心猛然一沉,走了那么久的路,结果看到的是这样一句话,他出奇地愤怒,却又非常担心。他问:

“什么原因?”

金属镜面出现了文字:

“基因治疗实验未完成,实验进行中,无法中断。”

他攥紧拳头,压低了声音说:

“今天我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我的女儿,我会一直等下去。”

金属蛋镜面:

“实验结束时间尚不确定,结束后会尽快通知您。请您回家耐心等待,对此我们表示抱歉。”

他挺着脖子,像决斗的野兽低吼:

“不,我不会回去的!我就在这儿等,直到实验结束。”

金属蛋镜面闪烁了一下,什么也没有了。

“去你妈的!”

他骂出了声,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那些脏话了。骂完之后他觉得浑身有了勇气,束缚的袋子似乎有了裂口,他突然变得无所畏惧了,顺势朝金属蛋镜面吐了一口。

金属蛋镜面立刻回应:

“破坏公共卫生,按条例罚款两百元。”

他的云端随即出现被扣费的信息。

愤怒,也属于原始情感。他转过身,背对金属蛋站着,心情糟透了。他想和人——有血有肉、敢爱敢恨的人——说说话,但他现在没有朋友,他只得和自己说话。

“我很生气。”

“没有必要,先冷静下来。”

“我该怎么办呢?”

“只能先耐心等待,虽然你很孤独。”

“不仅仅是孤独,有太多的事情和情绪……”

“写下来吧,让它们慢慢变得清晰。”

他惊讶地发现,写作让他体内有了一个新的声音,不同于日常的他。他和那个声音说话,有时得到赞同,有时得到反对,最奇妙的是那个声音可以跟他对话。对话意味着他者的存在。那个声音还属于他吗?如果不属于,那个声音究竟属于谁?属于一个更高于他的存在物?或是来自历史深处的幽灵,游荡在潜意识的疆域?

想到历史,他的思绪飘向了平时工作的博物馆。

那些经典的文学作品都保存在博物馆的地下仓库,纸张发黄变脆,像是飘到沙漠里干燥透顶的树叶。那些脆弱的纸书,作为珍贵的文物,由专人看管,如果打算阅读那些书籍,需要专门的保护设备。他也不得不感慨,这不再是一个文学的时代,就像这不再是一个用毛笔写字的时代,书法作为一门艺术成为历史,文学也是。所有的艺术,都需要进入社会的循环,而文学这扇门,已经由于大量淤塞而关闭了。

仅凭自己微弱的力气,他还能推开那扇门吗?

事实上,他连身边的障碍都推不开。

他回头看了一眼巨蛋,在金属蛋的镜面里他看到了自己,那是一个模糊的、含混的、扭曲的人的身影。他动了动胳膊,那团影子也动了动,很快,金属蛋镜面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为了保证室内的光线不受干扰,自动调整了表面的反射系数,他的影子消失不见了。

一个没有影子的人呆立在原地,像是根本不存在的幻象。

树木的影子越拉越长,阳光开始变得稀薄和暗淡。他面对金属蛋镜面盘腿坐着,假如他是一株植物,他一定要生出根来。他想起一个叫达摩的和尚,曾坐在石洞里边面壁九年,传说他的影子都印在了石壁上。可他现在连影子都没有。他只能渴望有达摩的定力,即便这种定力不是出于平和,而是出于愤怒。

阳光消失了,眼前变得昏黄模糊。不知道过去多久,金属蛋镜面终于有了变化,伴随着声音通知:

“实验结束,可以会面,限时七十五分钟。”

陷入昏昏然中的他,陡然清醒了。

还没等他站起来,前面的金属蛋镜面亮起了温和的光泽,并敞开了一道隐形的门。门后是一方雅致的空间,放置着一张棕色的沙发,还有透明的茶几,茶几上放着一瓶水。他跨进去,坐在沙发上,这才觉得干渴难耐,赶紧打开瓶盖,仰头喝水。那空间毫无察觉地开始移动,等他喝完水,他已经来到了治疗中心的内部。

门再次打开,他走出来,忽然觉得眼前所见有什么不一样了。他仔细打量着周围,也许是那空无一人的寂寥?他感到不适。曾经这里还有一群医护人员,后来医护人员越来越少,现在干脆一个人影也没有了。治疗方案都是在实验室完成,而不是在这里。系统认为,只有机器才能做到真正的洁净、精确与客观。

他想,让他不适的,就是这种生命变成了非生命的荒诞。

光影护士出现了,她除了摸上去是虚空的以外,要比人类更加漂亮动人、毫无瑕疵。她从一边款款走来,就像是从某间办公室刚刚走出,她的白色裙摆也随着步伐摆动着,严格遵从空气动力学的定律。

“我的落芙呢?”

他问道,嗓音沙哑。

“王先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请跟我来,您放心,她刚刚接受完实验治疗,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光影护士向他伸出了优美的手,他还下意识地去握,手指却触到了自己的掌心。光影护士笑了起来,这让他觉得自己是笨拙的。

他不记得落芙的房间在哪儿,似乎每次都不同,但看上去又是高度相似。最诡异的是,他从未见过落芙以外的病人。那些被关在这里进行基因治疗的病人,都被小心翼翼地隐蔽起来,来访的人像是走在整洁的浓雾之中,没法得到别人的信息。也许,这是出于保护病人隐私的目的,但他总觉得其中隐藏着别的什么原因。他说不清,但他隐隐感到了恐怖。

光影护士走到走廊的某个点,停下脚步,光滑的墙壁裂开了一道窄门。他赶紧望进去,看见落芙坐在里边,穿着一身洁白的连体无菌服,侧身对着他,一动不动,似乎对他的到来没有丝毫的察觉。

“落芙!”

他几乎大叫着冲了进去。

“王先生,如果您有需要随时可以呼叫我。”光影护士站在门口鞠躬说道,然后门在她前方悄然关闭,全无痕迹。

落芙转过头来,她苍白的小脸上涌起很淡的喜悦,那喜悦像是被什么外力给压制着似的。她的嘴巴张了张,他知道她在叫“爸爸”。十来年了,她只有叫“爸爸”“妈妈”的时候,他才能辨认出。其余的时刻,她的嘴巴都是闭着的。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落芙,落芙,落芙……”他一直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她的头发是他视野中唯一的黑色,像是悬置在水中的海草。他伸手抚摸着她黑色的长发,发质和自己的一模一样,都是那么细软。这种触感令他感到踏实,能够确认落芙是真实的,而不是光影的合成。

他仔细打量着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处都是那么亲切。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但是有件事一直困扰着他:他闭上眼睛就会忘记她的长相。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深深折磨着他。只要他见到她,他就会无比仔细地用目光抚摸她。平日里,他频繁地凝视着她的影像(每隔三个月系统会提供一份)。但是,无论他付出多大的努力,只要他闭上眼睛,她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剪影。这才是他最大的噩梦,醒着时做的噩梦。

这次,他努力记忆落芙长相的同时,发现她长高了两三厘米,他开心得合不拢嘴。他试着和落芙说话,他说他有了一个新工作,他写作,在写一只怪兽。

“落芙,你知道怪兽吗?”他给孩子做出一个鬼脸,并且模仿恐龙走路的样子,“啊呜啊呜”地吼叫着。

他想逗笑她。可她的表情没有改变,还是那样怔怔地看着他。他发现,她美丽的双眼没有了孩子的好奇和单纯,显得有些迟滞。上次来访,她的眼神一直回应着他的努力,只要他呼唤,她的眼神就会闪现出欣喜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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