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幻影
作者: 邹世奇一
“该发给学生的助研经费一定要发到位,导师们谁都不差那点钱,但对学生来说那是生活费!克扣学生的吃饭钱,成什么人了呢?一旦被发现,我这个院长第一个不答应!”老黄在台上掷地有声地讲出这番话,周围丁老师、孙老师、马老师的学生都看着我们几个嘻嘻地笑,而我们几个低着头,不与其他师门的同学目光相接。是的,我们就是黄院长的学生,我们从来没收到过来自导师的哪怕一分钱的助研费,不仅如此……
典礼结束了,大家一窝蜂往外走,孙老师的硕士生刘子丹凑在我耳边说:“赶紧去跟黄老板讨要你这一年多的助研费!看他说得那么义正词严……”“滚!”我低吼一声,他做个鬼脸,这才不言语了。
其实我是能理解刘子丹的。老黄与院里大多数博导都不睦,他曾当着我们一群学生的面问孙老师:“下周北京的会你去不去?”孙老师不明就里:“什么会?我没收到通知啊。”老黄仰起下巴:“我猜清华也不会请你。”孙老师气得白胡子翘翘的。就老黄这做派,我要是孙老师学生我也想削他。
四十层高的教研楼像怪物一般伫立在校园里,阳光下窗玻璃直晃人的眼。人居环境与建筑工程学院在第三十三、三十四层。回到教研室,才打开电脑一小会儿,手机响,是老黄的信息:“去童晓桐那儿拿钥匙,打开我办公室的门,办公桌上有一个优盘,拿到后马上送到北京东路三十号省建科院五号楼三○三室来,要快!”看得我一抖,赶紧联系博士师姐童晓桐,去老黄办公室拿了优盘,坐电梯下楼,刚出电梯,老黄的电话又来了:“找到优盘没?到哪儿了?”“找到了,快到校门口了。”“要快!马上打辆车来!”
挂了电话,我跑步到校门口打了辆车,一路催着司机开快点,到了省建科院,我向门卫问明五号楼的位置,这中间老黄又来电话催了一次。我不敢怠慢,一路狂奔着到五号楼三○三室,极轻地敲门,无人应,但发现门没锁,我把门推开一条缝,里面正在开一个会。老黄正盯着门口呢,看见我,出来取走了优盘、关上了门。我这才喘着气,去找电梯下楼。
坐在返程的公交车上,我在心里喃喃地骂:“又让老子打车!也不给报销!讲课稿和PPT我是看着童晓桐帮你做的,结果你连带个优盘都不记得,这知名学者也忒好当了!之前做实验都让老子垫了小两万块钱了,到现在提也不提,装死!”但是转念一想,和宝华相比,我还算幸运的。宝华姓窦,彝族人,家在大凉山里,人特别老实厚道。老黄知道他没钱,所以做项目垫钱、打车送东西这类事从来不找他。他找宝华干另一些事,比如平时出差总带上宝华贴身服侍。比如我们入学近两年来,他要求宝华每周末去他家打扫一次卫生,他家两百多平方米的大平层,清洁不用钟点工,全靠宝华。又比如去年他晚上跑步被车撞折了腿,三个多月腿不能动,起居、开会、去医院换药,全是宝华伺候的。老黄早年和老婆离了婚,一直就没再婚,有个儿子在国外读书。他家离学校不近,那段时间宝华跟上班似的,天不亮就起床坐车去他家,晚上伺候他睡下了才回宿舍,课不用说是没法上了,甚至很多时候太晚没公交车了就住在他家,到头来老黄连公交车票钱都没给过宝华。也亏了是宝华,我们替他不平,他虽然眼神委顿,可末了居然强笑着说没事。
第二天做实验,中间应变片又没了,我连忙往厕所藏,可还是晚了一步,老黄说:“储楠你先买两千块钱的,回头拿票来报。”我只能说:“好的,黄老师。”抬头遇见宝华和另一个同门吴鑫同情的目光。
眼看中午十二点了,老黄说:“最近辛苦,今天我请大家下馆子!去把我名下所有的在校硕博研究生叫上一起!”我们三个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拿出手机给其他年级的同门打电话时,趁老黄不备,我和宝华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要知道,以往大伙给他干活,每到了饭点,老黄总是丢下一句话:“别忙了,先吃饭吧。”然后就自己一溜烟下楼,半分钟后,楼下就响起他那辆汽车发动的声音。入门两年来,学生们以老师生日、中秋节、教师节等各种理由每年宴请他无数次,而记忆中这是老黄第一次请我们吃饭。
吃饭的地点选在学校后门巷子里的一家苍蝇馆子——老黄定的,难为他一个博导、学院院长、年入千万的建筑公司老总,居然准确说出了这家苍蝇馆子的名字“达县人家”。人很快聚齐了,在校硕博研究生一共十三个人,万绿丛中一点红,一帮大小伙子,再加上美丽的博士大师姐童晓桐,大家都忍着不流露出诧异的表情。老黄指指墙上的“达县人家”招牌,对宝华说:“你们川菜。”宝华不自在地笑笑。老黄一边点菜,一边自言自语:“这年头,素菜才健康,荤菜都不受欢迎了。”我看一眼宝华,两人心照不宣:对黄门的人来说,荤菜还是很受欢迎的。别的师门做实验都请瓦工,老黄却从来记不得请,搅砂浆、砌砖墙这些事都是我们自己上,做完实验大家互相看看都是一头一脸一身的灰,活像一群建筑工人;饮食习惯也与建筑工地上趋同,恨不得连早餐都大块吃肉,不然搬不动砖。
菜上来,满眼青绿:全是什么香菇菜心、手撕包菜、芹菜炒香干、青椒土豆丝之类的,如果撤下那个有点肉末的蚂蚁上树,整桌菜请回民来吃都不犯忌讳。老黄挥舞着胳膊招呼人,那气势,活像在请人吃满汉全席。大家都不敢怎么动筷子:一桌子十四个人,其中十二个大小伙子,可桌上统共就只有十个菜。饶是省着吃,盘子还是很快见了底,只剩下一两个盘子里有两根青菜、五六根细细的土豆丝。好个老黄,愣是一个劲儿把圆桌中间的玻璃转盘转得飞快,嘴上不住说:“吃菜,大家吃菜。”学生们头也不敢抬,怕看见那两根青菜、五六根土豆丝尴尬。气氛实在有点诡异了。老黄终于像想起什么来似的说:“没菜了是吧。那再加两个吧。”菜单拿上来,老黄又自语:“再点两个下饭菜。”两个菜上来,果然很下饭——两盘一模一样的醋熘土豆丝。大家都很配合,赶紧就着这土豆丝把碗里的米饭扒光了。出门前,大伙整齐地说:“谢谢黄老师!让黄老师破费了!”
进了校门,只有我和宝华两个人的时候,我俩对看了一眼忍不住笑起来。我说:“饿死了。走,食堂吃饭去!我请你吃红烧肘子!”宝华说:“别呀,还是吃素点健康。”“哈哈哈哈!”我以为宝华也学坏了,调侃老黄呢,没想到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建议去十食堂吃冒菜,我笑得更淫荡了。
宝华长得算得上玉树临风,虽然皮肤略黑了点,但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有女孩子一般的纤秀和灵气。十食堂卖冒菜的是个小姑娘,年纪看上去比我们还小,粉粉嫩嫩、圆圆胖胖的一张脸,对宝华非常好,每次都给他的分量特别足,还记得他不吃香菜和大蒜,芝麻酱也少放,为这事我没少开宝华玩笑。
到了十食堂,这个点都快打烊了,自然没什么人,圆脸小姑娘对宝华笑得特别温柔,给他的分量至少是给我的一点三倍,我少不得又添油加醋地打趣宝华,搞得他又笑又窘。
二
周一是我们去省建科院实习的第一天。实习不是研究生计划要求的,也不是老黄安排的,是我们自己安排的。宝华是想挣点钱,除生活开销外,最好能有余钱寄给家里。黄门的人也是倒了血霉,别人都有助研经费,生活费基本没有压力的,但我们的就被老黄克扣了,从来没见过助研费这笔钱长啥样。宝华因为还要跟家里人伸手,觉得特别对不住大凉山的父母。虽然我家里不在乎那点生活费,但我实在不想日复一日当免费劳动力,给老黄的公司做项目了,何况还要贴钱做项目。跟老黄提出想去实习的时候,本以为他会反对,没想到他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还说省建科院平台高,我们去那里,他来安排。搞得我和宝华受宠若惊的,一度都觉得以前对他的种种嘲讽和怨恨是错怪他了,甚至连他截留我们助研费的事都觉得情有可原了。毕竟像这一次,他还是对学生不错的嘛。
我俩的实习岗位被安排在加固一部,部门主任亲自接待我们。部门一共七个人,主任比我们大不了太多,聊起来居然在我们学院另一个导师名下读在职博士,是我们学长,瞬间觉得亲切很多。主任说,他正在写论文,借了学校图书馆一批书,马上就要超期,想请我们晚上回校时帮他还掉再借出来,明天早上带给他。宝华说:“我中午就回学校给主任办好。”主任说:“不用不用。晚上办好,明天带来就行。”结果,午饭后宝华就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主任那袋书。下午三点上班时,宝华汗涔涔地赶回来了,主任的书已经重新借过了。主任自然对着宝华道谢不已。怎么说呢,这事要发生在别人身上,我肯定会觉得这孙子拍领导马屁拍得太恶心,但发生在宝华身上,我只能说我这兄弟还是太过老实,不懂得人性有贪婪的一面,你努力想做到十二分好的样子,可能会激发起坏人驾驭你、欺辱你的恶意。即便不是坏人,人家对你的期望值也已经被你自己抬高了,后面你还能拿什么来满足?
主任要我和宝华分别校对同一份加固报告,主要是看看有没有错别字、格式错误之类的。十页纸的稿子,我用了半个小时交稿了,发现了两处错误。宝华看了快两个小时,主任都等急了,结果他比我多发现一处错误。做别的事情也是这样,宝华总比我认真谨慎,但是用时也比我多好几倍。
到了周四,吃午饭的时候主任说:“储楠、宝华,你俩觉得我们院怎么样?”我赶紧说:“特别好。尤其是跟着您,我们每天都能学到不少新东西。”宝华也附和:“特别好,特别好。”主任看着宝华笑:“好在哪儿啊?具体说说看。”宝华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伙食特别好。”我一口饭差点喷出来。主任也是一脸意外。宝华接着说:“院食堂免费供应自助午餐,四荤四素,另外有汤有点心,还有水果、酸奶,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主任点点头,表情兴味盎然:“还有呢?我们单位不会就饭好这一个优点吧?”宝华又说:“实习待遇挺好的。”主任说:“惭愧惭愧,每月两千块钱,就是一个象征性的工资,与你们的付出不够对等,与咱们A大研究生的身价也不匹配。但这是院里的规定,我也爱莫能助,对不住你们了。”宝华急得都结巴了:“不不不,主、主任,待遇挺好的了,真的。如果我回我们县城,想找一个这种伙食标准、这种待遇的实习岗位,根本找不到。真的。”我笑起来,主任也笑起来。
下午我去财务问,实习工资会以何种形式发给我们,正式员工都是打到建行卡里,我们需要办建行卡吗。财务小姐姐眨巴着戴了美瞳和假睫毛的大眼睛,诧异地说:“啊?你们不知道啊?黄教授要求把你俩的实习工资都打进他给的账户里。”我强撑着脸上的笑容,对小姐姐说了“谢谢”,其实胸口堵得慌,暗暗骂“这个死不要脸的,雁过拔毛”。下班后等走出建科院大门,等公交车的时候,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宝华,那一瞬宝华眼里的光都暗淡下去了。我才想到,这两千块钱,对宝华也许真是一笔大钱。
“我有一个办法,咱们把这个实习岗位辞了,自己去找公司实习。我不信老黄是如来佛,全城的公司他都能一手遮天。”“这样不好吧。黄老师该生气了。”“嘿,他都这么不要脸了,你还管他生气不生气?”宝华低头不说话,不过我知道我是没法说服他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知道反抗。当天晚上我就在网上找其他的实习公司。第二天,托宝华给我向建科院请病假,等去了新的实习公司上班,再托宝华给建科院那个主任递交了辞职报告。然后我给老黄打了个电话,报告了换实习单位的事,老黄当然不高兴,很不耐烦地说:“换实习单位可以,但按照规定,你们所有的实习收入,全部归导师课题组所有!”没等我说一句“好的”,那边就挂了电话。
周五晚上,我去女友妖妖的学校找她。“妖妖”是我给她起的名字。我俩先照例在她学校周边的快捷酒店开了房,腻歪了一会儿,我就告诉她,老黄又让我买应变片了,得再借我两千块钱。妖妖是我高中同学,我们好了几年了,但开始在外面开房还是读研以后的事。读研后她导师给她介绍到他们本校国际交流学院教对外汉语,本来是想让她多一份社会工作经历,结果她的课越带越多,收入相当于一个全职的白领,比我有钱多了。看看人家的导师,一心为学生着想,再看看老黄……妖妖似笑非笑:“第五个两千元了。男人老跟女朋友借钱可不是好事,话说你不会是‘拆白党’吧,骗财骗色?”“我只骗色不骗财,借的钱要还不上将来以身相许。”
三
周日傍晚,从妖妖学校回来,我拿了她转给我的钱买了应变片送到实验室,回来走在校园里,突然看见宝华牵着一个女孩子,走在我前面。这可是大发现,我不动声色走到马路另一边,想从侧面看看那女孩的脸。还真被我看见了,十食堂卖冒菜的女孩!老天!我那是乱开玩笑,你们居然当真的!只见宝华一脸被宠爱的幸福,那女孩反倒比他大方得多,有说有笑的,显然她在主导着两个人的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