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魂阵

作者: 黄平

题记:读者朋友,要是你打开地图,找到我的家乡辽宁省本溪市桓仁县,会看到一个奇怪的地名:阴魂阵。我在大夏大学图书馆工作时,无意中发现了关于东北抗日义勇军的一批档案,其中有一个档案袋和桓仁、和阴魂阵有关。里面有一枚民国时期的老校徽,还有一沓糟朽的红格稿纸,字迹俊秀,作者不详,记录了九十年前一件不为人知的往事。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试着把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整理出来,以此告慰前辈的英魂。

楔子

一九三二年,除夕,通化。

地主张凤阁家的大院,这一天热热闹闹。丈余高的四面青砖大墙,腊月里管家安排下人把脱落的泥皮补上,找来青白色的石灰重新粉刷了一圈;院落四角的炮台,还披上了红绸子。今天张凤阁请来了驻通化日本领事兴津良郎,每个炮台,除了张家挎着盒子炮拿着辽十三式步枪的家丁,还各站着一名背着三八大盖的日本兵,他们戴着防寒护耳的军帽,穿着一身羊毛领卡其色军大衣,腿上绑着羊毛衬里的防寒绑腿,脚上蹬一双牛皮的编上靴。家丁说不上话,哈着腰给日本兵敬烟。

从大院北边一左一右的炮台下来,就是张家一边一个的粮囤。西屋、堂屋和东屋坐落在两个粮囤中间,东屋西屋里有南炕北炕,配着坐地式烟囱。堂屋的大梁是从长白山运下来的整棵的红松,大梁下是木屏风,绘着一只雪地里的斑斓猛虎,屏风左右立着一对洪宪款浅绛彩童献寿大花瓶,屏风前摆着条案,两边是太师椅,堂屋中间摆下了八仙桌。由堂屋门槛下台阶是院子。院子东边,从北到南四间房,头两间用来储藏,存着腌好的酸菜、杀好的猪、冻好的黏豆包和玉米大米各类粮食,后两间是膳房和伙计住的地方,伙计屋里有大通铺的火炕;院子西边,从北到南也是四间房,第一间是仓房,张家做缫丝生意,里面堆着满屋子的玉毛绫、焦眼罗、软缎和羽缎,后几间依次是碾房、草房和马圈。院子中央,今天搭上了戏台子,三尺高,三铺炕大小。传闻日本人要开进通化,当地几个戏班子都往南边跑了,找不齐人唱拉场戏。草房的伙计介绍来通化邻县桓仁的一对夫妻,一旦一丑,能唱《刘金定》。临近晌午,天上飘起雪花,管家招呼草房伙计照应他们,伙计把草房让出来,让两个演员进去候着。乡下的戏,妆容简陋,女的拿一枚大铜簪子把头发盘起,进去前手里还抓把雪,抹了一把草房门口的红对联,往脸上抹抹红,进去就把草房的门关上了。

堂屋里,张凤阁在右边的太师椅上陪坐,陪着兴津良郎说话,忙前忙后地递糖递茶,等着吉时开席。兴津良郎大剌剌地坐在主位上,一对老鼠眼,留着卫生胡,身上的黑礼服有些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张凤阁说话,他中文说得结巴,慢慢听也听得懂。兴津良郎左边的主位上,还端坐着一位日本老人,瘦得像一棵枯树,须发皆白,双眼微闭,一言不语,一身挺括的毛料军大衣,怪的是军大衣上没有领章也没有肩章。张凤阁判断不出对方什么来头,迎进门的时候兴津良郎也不多介绍,只说是刚刚从东京来的贵客。张凤阁小心伺候着,自然不敢多问。

八仙桌前陆续走席,灶房伙计们鱼贯而入,先摆上大拉皮、肉皮冻、五香花生、挂浆白果,之后端上来热腾腾的锅包肉、炸大虾、熘黄菜、煎丸子、小鸡炖蘑菇、明太鱼炖豆腐,中间摆上一大盆酸菜汆白肉,最后上了一道甜口的雪衣豆沙。张凤阁殷勤着请两位入席,招呼着管家让唱二人转的上场。日本老人话不多,对吃的倒是感兴趣,张凤阁舀一碗鸡汤敬到面前,这老人难得地点点头。兴津良郎在通化住了几年了,先喝了一杯张凤阁敬过来的黄酒,酒里温好了冰糖和果脯,然后一双眼睛就在女旦的胸脯上打转。

这对夫妻行装寒碜,男的阔脸暴腮,就是个庄稼人,一身破烂黑棉袄,也没戴丑帽,头发乱糟糟,沾着草料,腰上扎了个白腰包,套一条红彩裤。女的青布包头,扑粉抹红,一张柳叶脸,鼻梁边有些雀斑,上身穿一件对襟红袄,下身套了一条破破烂烂的绿裤子。也没有锣鼓班。张家也凑不齐板胡、唢呐、大板、手玉子、大鼓、小扁鼓、大锣、小锣这八大件,胡乱安排了几个伙计拉弦。夫妻俩倒退着入场,先是有些怯地唱了一段小帽、说口,最后唱段正文。所谓头场看手,二场看扭,这夫妻俩手生得很,手绢耍得别扭,清冷着脸,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紧张。院子里的雪越下越大,棉絮一般扯下来,旦角嗓子倒好,硬气的声音,穿透严寒的空气:

你在山下行你路

我在山上存我兵

井水不把河水犯

你不该骂我骂得这样苦情

这真是太岁头上来动土

老虎窝里捅马蜂

圣人面前卖字画

佛爷手心打能能

孙悟空面前耍金箍棒

火神面前来点灯

你称称四两棉花纺一纺

姑奶奶不是省油灯

今日下山不去拿住你

枉在高山存大兵

兴津良郎矜持地鼓了几下掌,张凤阁随手丢下两个银圆。夫妻俩对视一眼,过来行礼。两人在台阶下弓着身子捡钱,突然媳妇撩开对襟袄,裤腰里别着一把汉阳造盒子炮。丈夫也从腰包里拉出一枚手榴弹,大喊一声“小日本子我?菖你妈”。周围看戏的伙计们都吓呆了,啊啊大叫着往碾房马圈里躲。炮台上小鬼子慌得直拉枪栓,一双手都冻得不利索。张凤阁吓得坐倒在地,兴津良郎慌忙往桌子底下溜,只有那个日本老人,眼睛骤然一亮,浑身却纹丝不动。

媳妇刚掏出枪,日本老人张开枯枝一样的手,仿佛就在她面前一样,捏着她的脖子慢慢收紧。两人相距足足有八米,但是这媳妇的身体就像被一根线提起来了,她踮起脚,两只手死命去打自己的脖颈,如同真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掐住那个地方。老人的手悬在空中一扭,媳妇的脖颈似乎被瞬间扭断了,整个身体一下子歪倒在雪地上,像是没了呼吸。丈夫看着媳妇身子软下去了,脑门暴起青筋,猛地去拉手榴弹。老人缓慢地摇摇手指,手榴弹的弦竟似被死死冻住一般,丈夫颤抖着手,就是拉不开。这男人惊愕地转过头,盯着这个老鬼子的脸,不知道这是碰到了什么东西。老人阴鸷地看着他,有些倦怠地挥了一下手,这男人就像被一股强风重锤撞到胸口一般,一下子后仰着倒下,两腿抽搐几下,不再动了。

这时炮台上的鬼子冲进了院子,几个鬼子把夫妻两人的尸首抬下去了,另几个鬼子守在堂屋门前,端起三八大盖,拉动枪栓,刺刀明晃晃地对着院子。满院的伙计们目瞪口呆,一时间竟鸦雀无声,恐惧地缩着头看着这日本老人。张凤阁缓过来,忙不迭地向兴津良郎赔礼,拜老祖宗一样地不断给日本老人鞠躬。管家着急忙慌地跑进来讲,进来的时候都搜过身,现在草房伙计找不见了,枪和手榴弹准是藏在草料里。兴津良郎拍着桌子,把酸菜汤都震了出来,嘴里飙出一串日语。老人倒是淡然,平静地抓起桌子上的热毛巾擦擦手,好像手上真的染上了血。他那双发灰的眼睛,冷漠地望向了桓仁的方向。日本人已然得到情报,辽宁民众自卫军准备开春在桓仁成立,这个老人正是为此而来。

正月初四,桓仁。

辽东山区这连着几天的雪,今晚上终于停了。沿街屋檐上积着一层雪,屋檐下挂着一排冰溜子。县城不大,从东到西是一条长街。从东边的长街漫步向西,你会依次走过官银号、浴池、医院,医院紧邻着城墙的东门宾阳门。桓仁的城墙颇为别致,围成了一个八卦形,不知道要镇着什么东西。从宾阳门进来,先后经过武庙和城隍庙。再往西走,就走到长街的中心,也就是当地的县署。县署东侧是教养所和监狱,西侧是财政局。再往西,就从城墙的西门朝京门出去了。以县署为界,东边是东关大街,西边是西关大街。县师范学校在城墙外的东关大街上,邻着当地的天后宫。街道上杳无人声,偶尔有一两声低低的狗吠,不知从哪间挂着草帘子的门板后面传出来。

大过年的,学校里没什么人。东西南三排平房,望过去一片漆黑。只有北间的平房,国文教师许英的宿舍里,亮着一盏煤油灯。空气沉闷,许英推开木门,敞着棉袄,仰望着家乡的天空。许英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剑眉星目,看起来斯文且沉着,如一棵雪中的白桦。冬夜里,无论星光还是月色,都有一种透骨的明亮,幽然照着院子里的雪垛。高空中北风呼啸,吹动院子中央光秃秃的旗杆。他站了一会儿,把手中铝杯里的茶叶倒在雪堆上,转身回到屋里。

炕上摆着个小木桌,放了一盏煤油灯。围着桌子,横七竖八靠着几条汉子。靠在炕里被褥垛上,一副娃娃脸,戴着圆框眼镜的,是东北军下来的秘书郭光宇。胳膊撑在桌子上,一张国字脸的,是县城公安大队的副队长葛巍。葛巍对面,又瘦又小的一个小伙计,正是张凤阁家的草房伙计赵三。

“你亲眼看见的?”葛巍拧着眉毛问赵三。

赵三端起眼前的粗瓷碗,里面是刚刚冲开的大半碗油茶面。他吃上一口,十分确定地说:“我就躲在膳房后头的小门口,亲眼看着连海和淑梅倒下去的。那个老鬼子,不是个人,是个活鬼。”

许英站在赵三身边,说:“连海他们的尸体呢?”

“估摸着被小日本扔在乱坟岗了。”

许英转头对葛巍说:“得通知通化的老张,能不能找到关系,把连海他们的尸首偷偷运出来安葬。”

葛巍犹疑着说:“试试看,再说,我之前不知道连海夫妇参加了自卫军,他们一次活动都没参加过。”

郭光宇这时候说话了:“无论是否正式参加,只要抗击日寇,就是我们的同志。”

葛巍点点头,说:“连海和淑梅还有一对儿女,就跟姥姥住在这附近,可怜的,都没成人,一下就没了爸妈。”

赵三狼吞虎咽地吃着油茶面,看来饿得够呛,通化到桓仁,冰天雪地二百多里山路。赵三说:“我心里有点怕,郭秘书、许老师,要不咱们也躲躲吧。想个法子联系上唐将军,把救国会的事情缓一缓。”

许英在炕沿上坐下来,盯着赵三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郭光宇提高了嗓门儿:“那怎么成,现在抗日,一分一毫都不能耽搁。”

赵三一脸苦相:“郭秘书,人家会法术,这仗咱咋打?”

郭光宇一时无语,许英拍拍赵三:“老三,你看到的这些,在咱们桓仁跟谁都不要讲。”

赵三点点头。许英又逼问一句:“你可得记到心里。”赵三想一想,说:“那天院里的伙计很多,我寻思早晚要传开。”

葛巍有点犹豫,说:“赵三说得也有理,我觉得还得告诉郭队长和唐司令,要是这个老小子真这么邪乎,咱们治不住他。”

许英想了想,说:“先等等看。这件事太怪。”他看看赵三,又说,“你老家是六道河子的吧?天一亮,先回去躲一躲。”

大家一时都不说话,窗台上结着一层铜钱厚的白霜,寒气渗进房间里,火炕只有褥子下还有余温,窗外是黑沉沉的夜。

天蒙蒙亮,赵三就动身回老家躲一躲。送走赵三,葛巍招呼许英和郭光宇去自己家吃饺子,当天是“破五”,按照桓仁的风俗是要吃一顿酸菜饺子。郭光宇是上海人,在马思南路长大,前些年在大西路的光华大学读书,认识了在胶州路的大夏大学读书的许英。毕业后两个人失联了几年,没想到几个月前在桓仁又遇见了。两个人是一前一后到的桓仁,郭光宇是“九一八”之后带着少帅手谕从北平过来,收拢辽东当地的队伍。许英是年前从哈尔滨到的桓仁。他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但父母都已过世,老宅凋敝,暂时以国文教师的身份安顿在学校里。

大正月的,家家起得迟,郭光宇建议先去吃顿豆腐脑。他到桓仁这一路上,迷上了当地的小吃。桓仁当地的豆腐脑,习惯将深山里采来的木耳切细,和胡萝卜丝一起炒,用一点面粉勾芡,撒上虾皮、葱花、紫菜,配上当地卤水点出的嫩豆腐,吃起来爽滑鲜香。于是几个人去了学校对面临街的小店。那小店的草房顶上铺着一层高粱秆,覆着黑褐色的稗草,土墙上歪歪扭扭写着“老孙家”。郭光宇他们掀开帘子推门进去,热气扑面而来,眼镜上蒙上一层水雾。郭光宇摘下眼镜擦擦,正看到老孙头从厨房里端着两碗豆腐脑出来,店里靠着炉子的木桌边上,一对七八岁的小孩在嬉闹。

葛巍看到这对小孩,一时有些呆住。他压低声音告诉身边的许英和郭光宇,这对小孩,小虎小慧,正是牺牲的连海和淑梅的孩子。几个人围着炉子坐下来,心里都有些沉重。葛巍和老孙头招呼,叫了三碗豆腐脑、一碟糖饼、一碟大米饼。郭光宇摸摸孩子的头,把糖饼和大米饼推到孩子面前。许英抽出一双筷子,给孩子们夹过去大米饼,淡然地问道:“你们爸爸妈妈呢?”此言一出,郭光宇和葛巍有些惊愕,感觉似有些突兀。孩子们愣愣地不明就里,穿得破破烂烂的小慧,抬起头,有些奶声奶气地说:“爸爸妈妈年前就出门了,去外地唱戏。”小虎抹一把鼻涕:“他们很快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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