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猫穿过丁香花丛
作者: 潘向黎等渐渐急促的呼吸透露出山的高度,她们已经爬到了山顶。这座山处于莫干山中心地带,这里果然是成熟的景区,到处都是平展的道路和规整的指示牌,就在前方,道路陡然向左侧斜切过去,旁边有一块巨大的指示牌,但是她们都没有顾得上细看,因为她们发现道路到这里消失了,而两段颜色暗沉、线条略带凌乱的石阶充当了新的路标,引领着三个女人的目光,一路向上,最后撞在了一座教堂的石壁上。
这座教堂和其他的教堂很不一样,其他各处的教堂或多或少总是在周遭环境中标新立异或者异军突起,而这一座教堂,就像是从这座山的泥土里长出来的一棵大树。它完全是山石砌成的,石头保持了原有的起伏和质感,看上去格外朴拙苍劲,整个轮廓似乎有力量在向外奔涌。教堂外表的颜色是灰黑色的,而且年久斑驳,灰的地方有明有暗,黑的地方深不可测。一座石头砌的、灰黑色的教堂,就那么高高地立在山顶,带着神秘的力量和不屑于解释的超然,似乎刚刚从时光的海洋深处浮出来,浑身挂满了往昔的海藻。
三个人中最年轻的贝语新说:“这个,有一百年了吧?风格很特别!”卫婉之说:“像城堡。”冉一秋说:“对,中世纪风格的城堡。”
走进去一看,眼前一亮,意外的是,里面是一个宽敞的大厅,除了两排柱子,没有一排排桌椅,几乎是空旷的,感觉可以容纳四百人的样子。这里面的装饰风格也与众不同,没有多余的摆设,到处是几何形状,穹顶是三角形的,穹顶和花窗上的彩色玻璃形状也和一般教堂的不同,既没有花卉,也没有宗教意味的装饰图案,都是简单利落的长方形和正方形,玻璃的颜色主要是白色的,点缀了彩色玻璃,是红、黄、蓝、绿四色,颜色也显得直截了当。三个人都好奇这是哪个国家的人建的,贝语新在手机上查了一下,是美国人建造的。一个叫海依士的美国人,一九二三年建的。“真的一百年了!”她小声惊呼。
教堂的光线总是与别处不同。这里的玻璃穹顶和四面的落地窗让大量天光自然倾泻进来,同时彩色玻璃又让光线变得柔和且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色彩变幻,让人可以安心地完全投入光线之中,而不会觉得被刺得疼痛。仰起头,闭着眼睛,仍会感到光线像一件从天而降的丝绒大氅,把人从头到脚,连同此刻的疲惫、过去的伤痛都轻盈而绵密地包裹起来,使人心满意足得想要叹息。
卫婉之仰头看着穹顶和天空,看了很久,然后闭上了眼睛。她的身材几十年没有变化,纤瘦且挺拔。她穿了一身黑色的无领小西装和长裤,只有颈间系了一条白色的小丝巾。果然是专业的演员,形体和气质就是不一样,她站在那里,看上去就像在拍摄电影:女主人公独自上场,即将回忆几十年前的家族故事,恩怨沉浮,还有凄美的爱情。冉一秋示意贝语新看卫婉之,贝语新脱口而出:“卫姐姐好美啊。”确实是。冉一秋去卫婉之的拍摄现场探过班,所以很容易就发现此时卫婉之的状态与她真的拍电影时相去甚远:工作状态的她脚下是有根的,站在哪里都像定海神针,而此刻她是松弛又走神的,在大量的光线之中,她的重量似乎被抽走了,整个人轻盈而透明,分明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又似乎根本不在这里——在这里的不是一羽仙鹤,而是仙鹤的影子。
冉一秋说:“确实好看。不过还是应该带一丝烟火气,涂一点口红。”
卫婉之对她笑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一管润唇膏,随手往嘴唇上抹了两下。虽然只是给双唇增加了光泽,但整张脸看上去马上生动了许多,甚至有了一丝温婉的明媚。
贝语新说:“这里适合拍婚纱照。石头墙、花窗都很衬婚纱。颜色、质感,都反差强烈。新娘新郎只要有一点点表情暗示,拍出来会很有故事性。”
冉一秋说:“那不如直接拍电影呢。”
卫婉之说:“小贝可以演新娘。”
贝语新说:“我想当导演。”
这时她们发现教堂一侧的空地上有漂亮的铁艺桌椅,原来那是咖啡馆的露天座位,贝语新欢呼:“正想喝杯咖啡呢!太好了!我请两位姐姐!”说起来,在电视台当了十年主持人的贝语新今年三十五岁,作家冉一秋比她足足大十五岁,卫婉之又比冉一秋大十五岁,也就是比贝语新大三十岁,按照惯常的做法,贝语新对她们应该都叫老师的。不过贝语新是何等人,怎么肯流俗,她说她留学新加坡的时候,看见那里的人对行业里资历深的女性,不管年龄,都叫姐姐,姓陈的就是陈姐姐,姓李的就是李姐姐,她觉得这样很好。加上她总是说:“两位姐姐都是无龄美女。”然后她就一直叫卫姐姐、冉姐姐。两个年长的女人当然知道她没说出来的心思:这样可以模糊掉年龄和辈分。其实卫婉之和冉一秋都不太在意年龄,但面对贝语新一番好意,也无谓计较这些小事,对贝语新的这种叫法也就无可无不可地接受了。
三个人坐下来喝了一杯咖啡,味道自然不能和上海咖啡馆里出品的相比,但是山中层层叠叠的绿,加上教堂、树荫和天光,还有新鲜的空气、清爽的风,都是让人不在乎喝什么的。她们静静地享受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冉一秋回头,立即惊呼:“你们看!”
教堂侧面的拱门这时候成了一个取景器,门里一片橘红色的光,异常醒目,而且景深变了,门里咖啡馆的陈设和咖啡馆的人,都如在印象派画家的画中。此时的教堂,像黑色丝绒垫子上的巨大琥珀,既耀眼又柔和,既透明又深邃,似有千言万语,却欲语还休。
“电影镜头。太美了!我要当导演。”贝语新说。
“看到这片光了以后,再转过头来,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冉一秋说。
卫婉之悠悠地说:“就因为天黑了,门里的光才那么好看。就像人生一样。”
某个内心暗室的按钮似乎被触碰了,接下来的山路行进中,三个人都各怀心事不再说话。路灯的光线中,仍然可以看到道路两侧不时出现的野花,一簇,一片,主要是白色的,像是小雏菊。一只特别精神的猫哗啦一声冲进白色花丛,看不见了,然后又在高处出现。贝语新喜欢猫,她说那是一只豹猫。
她们住在芦花荡饭店,就在剑池的上方,她们的房间在一幢民国时期建的老别墅里面。楼里没有餐厅,所以路过主楼的时候,她们就进去吃了晚饭。三个人都是控制饮食的,简单吃了一点,也就打发了。回到住处,贝语新忙着给自己来一杯挂耳咖啡,冉一秋在喝自己带来的冻顶乌龙,卫婉之突然说了一句:“今晚来点酒。”这就是卫婉之,她看上去那么温婉安静,但偶尔会说出让人惊奇的话。事实上,很难说清楚卫婉之是什么样的人。六十五岁女性的生活,在寻常人眼中似乎只有含饴弄孙和跳广场舞两个选项了,但是卫婉之就是卫婉之,她对这些世俗的观念丝毫没有反馈,她依然在拍电影、演电视剧、演话剧,她依然苗条雅致,整个人保持了一种有事业的人才有的弹性和轻捷。相比之下,比她小十几岁的冉一秋倒是有点发胖。说起冉一秋,读者们对她的印象是笑容灿烂、穿着时髦、口齿伶俐的女作家,而在朋友们当中,冉一秋是以“懒”著称的人。这样将近两个小时的步行,对她来说已经是体力的极限了。她把茶端到床头,正躺在床上如释重负地休息,听到卫婉之的这句话,马上说:“我箱子里有。语新,拿一下。”贝语新走到沙发前,她和冉一秋两个人的箱子都打开平摊在地上,而卫婉之的箱子关得好好的,四轮着地,站在靠近阳台的角落。在冉一秋的箱子里,贝语新很容易就找到了一瓶酒,酒瓶不是修长流畅的葡萄酒瓶,更不是“适合女性”的奶油甜酒瓶,而是体态敦实的洋酒瓶,芝华士十八年。
五十岁和六十岁的女性,行李里面放着远比外人想象得要丰富和强烈得多的东西,正如她们的内心。自从三十五岁的贝语新和这两个比自己年长的同性来往,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惊讶。
酒真是个好东西。喝在嘴里好像一阵有柔软芒刺的风掠过,带来充满愉悦感的丰盛刺激,接着那些柔软芒刺一收,丝丝顺滑地从喉咙里滑下去,香醇一路潺潺而下,舒坦到胃,到五脏六腑。渐渐地,血液流速加快了,全身所有骨骼肌肉润滑了,周身看不见的绳索松开了,整个人松懈了,唯独情绪的水位涨起来。
“我最近有个烦心事,想请教两位姐姐。”贝语新说。
“是关于男人的吗?”冉一秋啜一口酒,一副准备拿绯闻当下酒菜的样子。
“我也说不好,和男人……有点关系吧,但在我心里,主要和工作有关,也和我在单位的人际关系有关。”贝语新说。
冉一秋说:“你不会搞办公室恋爱吧?对方还是有家庭的那种?”说起来这个贝语新也不普通,一米七的身高,五官立体、肌肤雪白,又行动飒爽,是个略带英气的美人。但她丝毫不倚仗美貌,一不娇气,二不自恋,三不造作。自从和一位京剧明星的异地恋结束了以后,最近几年她的感情一直处于空窗期,而且丝毫不见寂寞幽怨,工作时专业能力非常能打,能屈能伸能吃苦,逢年过节同事需要代班时也有求必应,因此这几年她的事业风生水起,江湖上也有了“贝女侠”的绰号。空下来她要么泡泡咖啡馆看看书,要么就是和卫婉之、冉一秋,约了一起吃饭、喝酒、打理头发。如果三个人时间都允许,就一起来一趟旅行。
贝语新赶紧撇清:“冉姐姐小看人,我至于吗?单身男人我都没空理,何况有家庭的,多麻烦!我哪有时间啊。我现在真的觉得,忙事业多带劲啊,有耕耘就有收获,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每天的咖啡都是香的。何况我现在正处于事业最关键的阶段,我才不想为一个男人断送呢。”
卫婉之微微一笑:“是什么事?说吧。”她的声音始终轻柔,喝了酒也是这样。
贝语新遇到的,果然不是感情纠葛。只是有个人让她动了猜疑、犯了难。那是一个名气很大的文科教授,这个人已经七十多岁了——比贝语新的父亲还大,十年前退休了,又被另一所大学高薪聘请去继续任教。“他叫——哦,他的名字,我就不说了。”冉一秋见缝插针地表扬她:“好,有进步。”冉一秋一直告诫贝语新:不要在当面聊天和微信里随便说出某一个人的名字,尤其是当对方是公众人物的时候。卫婉之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阳台外面,似乎想在夜色中寻找远山淡淡的影子。贝语新感到自己需要加快故事的节奏,才能抓住面前两个见多识广的听众,于是她说:“这位教授,他出席一个读书会,我去主持,就这样认识了。第一印象是:这个人确实很会讲,也很知道听众需要什么,很会掌控全场的节奏,也很会自然地……流露?或者说展示吧,展示自己的学问和阅历。那天他当场夸了我两次,一次说我声音好听,一次说我读的书不少、作为主持人不容易,我还挺高兴的。然后我们和主办方一起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我还挺开心的,还有那么一点点被学术大咖认可的感觉。但是他在私下和在公众面前就不太一样了。”
“对你色眯眯了?”
“也没有。他要我坐在他旁边,然后吃饭的时候,他一直给我布菜,弄得像他请我吃饭似的。喝了一点酒之后,他就开始讲笑话,其实是段子,都是带一点点荤,也不是太黄的那种,满桌子就我和化妆师两个女性,我们都有点尴尬。然后也就过去了。那天我们加了微信,后来他隔两三天就给我发一首诗,他自己写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一直给我发。”
冉一秋惊呼:“老年版徐志摩啊。”
卫婉之的表情连一丝涟漪都不起,只问:“自由诗还是旧体诗?写得好吗?”
“旧体诗。写得好不好我不懂,但是用了好多冷僻的字,好多字我不认识,也没空查。我觉得有点奇怪,他经常这样给我私信发他的新作,是出于什么心理?我们不是老朋友,不是师生,他为什么觉得我会对他的新作有兴趣?我觉得这是一种打扰。”
“你别理他就好了。”冉一秋说。
“那不是不礼貌吗?其实我一直还挺尊敬他,或者说,想保持这种尊敬。所以我就每三四首里面选一首给他回一个表情,一个大拇指或者一个抱拳,也算回答了。可是就这么冷淡,他还是照样新作源源不断地发过来啊。我真的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你也是年轻的老江湖了,打发这么个疑似爱慕者不是问题吧。何况如果他当面骚扰,估计他打也打不过你。”冉一秋说完,连卫婉之都笑了。
“你接着说。”卫婉之说。
“最近我们台里要做一档节目,有关传统文化的阅读推广的,台长点名说要请他来当一期嘉宾,然后我的同事去和他联系,没想到他就在电话里说:‘不要跟我说什么台长,那是你的领导,不是我的;你们台我只和贝语新有交情,如果小贝来请我,看她面子我就去。’结果——我有个同事,是编导,平时和大家关系不错,大家都叫他李大头,这个李大头就从楼上飞奔下来找我,说我如果出面搞定了这个有学问也有流量但是实在会发嗲的老先生,他就对我千恩万谢外加请我吃一顿大餐。这下子我被顶在杠头上了。不去请吧,对李大头不够意思,作为电视台一员好像也不够敬业,这毕竟是工作;去请吧,又好像有点自己往坑里跳的感觉,说不清哪里有点不对劲。所以这几天我心里老有个事在晃荡。”
卫婉之说:“这位教授,他倒很直接。”
冉一秋冷笑了一声:“什么老教授,老脸皮厚。”
“卫姐姐、冉姐姐,你们说,假如他看我面子来做节目了,是不是从此我就要对他知恩图报,以后他的每首新作我都要在微信里吹捧几句?”
冉一秋说:“隔空聊天那怎么够?总要见见面,单独吃个饭,喝个咖啡,你笑靥如花奉承他两句,他摸摸你小手搂搂你小腰之类的吧。”
“妈呀,你这么一说,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长得……嗯,出于教养我从来不议论别人的长相,可是这个年纪了,他不知道自己作为男人都过了赏味期限了吗?实在是……违和呀。我为了工作,再付出,也不能牺牲到这个地步吧。”贝语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