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

作者: 哲贵

丁一柏没想到,他的人生改变,是从母亲的死开始。

母亲断气时,丁一柏站在距离她两米左右的地方,脸上的表情和身体的姿势,都是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大哥不同,他表情严肃,神情专注,半靠床上,抱着母亲,用湿棉花签轻轻地给母亲润嘴唇。大嫂和他妻子柯小妮来回穿梭,大嫂不时摸一下母亲的脚。她说:“人死时,先从脚底发凉,慢慢往脑门上移,升到天灵盖,也就灵魂出窍了。”她们关注母亲是否断气的同时,有条不紊地安排母亲后事——寿衣、寿帽、寿鞋、麻衣、孝服以及罗列应该通知的亲戚名单。气氛悲伤中有隐秘的欢乐。大家似乎既担心那个时刻到来,又期盼到来。终于,母亲挣扎着吐出最后一口气,再没动静。她的脸是紫黑色的,嘴唇颜色更深,断气之后,嘴巴没有来得及合拢,张开的口腔像一个无底深洞。大哥依然抱着母亲,大嫂探了探母亲的鼻息,又摸摸她的天灵盖,说:“真走了。”柯小妮抬手看了下手表,说:“下午三点五十二分。”丁一柏远远看着母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内心很平静,却又似乎很不平静。他有解脱的感觉,却又怅然若失。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大哥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突然,大嫂和柯小妮的哭声不约而同地响起,既自然又突兀。

丁一柏从她们的哭声中得到确认,母亲死了。

按照丁氏家族传统,母亲后事,会有族人牵头办理,这个时候,丁一柏和大哥反倒像个局外人,连大嫂和柯小妮也插不上手了。在信河街,丁氏家族人丁兴旺,讲究血缘、辈分和亲情。血缘、辈分和亲情是人和人之间看不见的纽带,估计也是人类聚居在一起的最早形式。丁氏族人聚居在信河街一个名叫百里坊的社区。他们平时生活以每一脉为单位,几百年繁衍生息,如大树分杈,到了丁一柏这一辈,在信河街的丁氏族人,已经发展出五十个支脉,近六千人口。一旦发生红白喜事,整个家族“倾巢而出”。族里主事的人会主动站出来,召集族人前来帮忙。丁氏家族不同之处在于,有专人专职负责此事,族人称之为灵神传承人和守墓人,按照传统,两个职位由一个人兼任,现任灵神传承人和守墓人叫丁道汪。他在丁氏家族里,属于半人半神的角色,是丁氏家族最神秘的人,是最受尊敬的人,也是最让人感到害怕的人。从某种程度说,他说出的话,代表神的意思,他的所作所为,是神的指示。他代表光明、神仙和天堂,同时也代表黑暗、鬼魂和地狱。

母亲刚刚断气,丁道汪就来了。这是丁道汪的神奇之处,丁氏家族里,所有族人发生的事,他都会事先知道,小到小孩做噩梦,大到老人过世,包括两夫妻关起门来吵架,他都能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

算辈分,丁道汪是丁一柏族叔。丁一柏觉得他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特别是他的精神世界,充满了未知因素。丁一柏很少跟他接触,或者说,他想接触却不敢接触,丁道汪身上有阴森之气,每次靠近,丁一柏都会禁不住打一个寒战,身上起一层鸡皮疙瘩。丁一柏更愿意做一个旁观者,当一个局外人。他不愿意参与家族的事务。这是他的性格,没法改变了。

丁道汪一出现,大哥立即迎上去。他伸出左手,轻轻拍了拍大哥的肩。他跟丁一柏点了点头,然后用眼睛“巡视”一圈,跟在场的其他人一一点头,低头问了大哥几句话后,便开始他的工作。他先是联系了择日先生,这是流程里最关键的环节,是重中之重,只有出殡日子和时辰确定后,才好安排其他仪式。择日先生来了之后,问了母亲和他们两兄弟的生辰八字,又问了母亲“走的”时辰,最后确定后天下午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出殡。然后,丁道汪派人去社区,打来母亲的去世证明。接着,他指派族人拿着证明去殡仪馆联系火化等事宜。同时,丁道汪又安排人联系斋公,按照信河街习俗,明天要做一天法事,后天上午还要做半天法事,直到出殡(按规定,做法事时间不能超过七十二小时)。斋公确定后,丁道汪又派人去祠堂运斋公做法事的桌椅。所有事情联系好后,丁道汪召集前来帮忙的族人开了一个碰头会,落实每个人的岗位和责任。丁道汪胸有成竹,井井有条地派出各路人马,他像稳坐帐中的诸葛亮,不急不缓,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丁一柏发现,这个时候,丁道汪神情安然、肃穆,身上似乎笼罩着一股神秘气息,让人不敢接近,让人肃然起敬。他确实有异于常人之处,进入“工作状态”后,话不多,除了交代交办的事,更多的是独自坐在一边,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似乎自言自语,又像与人对话。他的神态是介入的,又是超然的。

整个葬礼,丁道汪是指挥官,他指哪里,丁一柏和大哥就去哪里。包括做法事的斋公也是听他的指挥,他摆什么祭品,斋公就唱什么祭辞。他也会“吹打”,斋公在唱祭辞时,他会帮着打鼓,有时是敲锣,有时是吹笛子。他好像什么都会。最最关键的是,有一个祭神仪式由他亲自上场。祭神,也叫拜神,是感谢各路神灵的意思,在法事即将结束、出殡之前举行。祭神之前,丁道汪用毛笔在一张长长的红纸上写下了祭辞,上面有母亲的姓名、年龄和死亡日期、时辰,还有大哥和丁一柏的名字、年龄以及生辰。接在大哥和丁一柏后面的,是大嫂和柯小妮的姓名、年龄和生辰。再下去是孙辈的姓名、年龄和生辰。丁道汪祭神时,没有换上法袍,依然是平时穿的黑色褂子,也没有戴法帽。他没有用斋公使用的法铃,而是用自己带来的法铃,是丁氏家族守墓人专用的,也是丁氏家族守墓人的象征。丁道汪让大哥和丁一柏站在他身后,让大嫂和柯小妮站在大哥和丁一柏身后,他对大哥和丁一柏说:

“你们跟着我,我拜你们拜,我跪你们跪。”

两个穿着法袍戴着法帽的斋公站在丁道汪两边,丁一柏他们站在丁道汪早就摆好的香案前,香案上是丁道汪摆上的祭品,有瓯柑、苹果、红枣、饼干、大白兔奶糖等,香案上还有丁道汪用米写成的一个字,丁一柏看不懂是什么字,大概是个符咒。

锣鼓响起来了,所有人就位。丁道汪先拜了三拜。他两边的法师也跟着拜了三拜。大哥和丁一柏披麻戴孝,大嫂和柯小妮戴着白色头巾,也是身披麻衣,孙辈是头戴蓝帽身披蓝衣。大哥手中捧着一个小香盘,里面是一个小香炉,香炉里点着三炷香,香炉下有一张丁道汪画在黄纸上的符,黄纸长三十厘米,宽六厘米。丁一柏和其他人手中各持一炷香,双手合十,香从食指和中指之间长出来。大家紧跟着丁道汪拜三拜。拜过之后,丁道汪迈着八卦步,轻轻摇动法铃,拉长了声调吟唱道:

“天灵灵,地灵灵,各路神灵听灵清,今有信河街……”

丁道汪在吟唱过程中,时不时停顿下来,他摇动法铃,要么是拜,要么是跪。有时是三拜,有时是一拜,似乎没有规律,又似乎自有规律。

丁一柏从丁道汪吟唱的祭辞中,隐隐约约听明白一些字句,大约是向各路神灵报告母亲的个人情况,同时报告母亲膝下子女和孙辈的情况,现在,母亲“寿元”圆满,升归天界,以后请各路神灵多多照顾。而母亲膝下的子女及孙辈,都是信奉各路神灵的人,都是孝子贤孙,也请各路神灵多多庇佑。丁道汪在吟唱时,脚下铺着一张草席,他会在草席内移动脚步,从香案上抓一小撮米撒向天空,也不忘提醒边上的斋公给边上的纸灰炉里添烧冥纸。

这是丁一柏第一次有意无意地观察丁道汪,在他的安排下走完母亲葬礼的全过程,从跟着斋公跪拜、出殡时跪谢送行亲友、母亲火化后抱回骨灰盒、骨灰盒启程去公墓,到最后将母亲的木主送入丁氏祠堂。丁一柏发现,整个葬礼过程,就是母亲不断缩小的过程,母亲的尸体变成一堆灰,最后变成一块比手机长一点的木主。也就是说,这个过程,也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从有到无的过程。

丁一柏以为,将母亲的木主送入丁氏祠堂,作为儿子,行到此处,该是与母亲正式告别了。生活的恩义,至此终结。

细想起来,丁一柏对母亲的感情并无特别之处。母亲的死,他并没有生离死别的楚痛,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解脱感,甚至可以说是轻松感。回想与母亲相处这几十年,并没有多少不可磨灭的生活细节。母亲对他的爱,跟普天下的母亲几乎没有差别,母亲对他的期待和失望,也跟普天下的母亲对不肖儿子的期待和失望无异。

丁一柏睡眠质量很好,他是个躺床上脑子自动停止转动的人,三分钟之内肯定入眠。但是,葬礼之后,他居然连续三个晚上无法入眠,脑子一片空白,闭上眼睛,睡意全无。从第四个晚上开始,他连续三个晚上梦见母亲,都是母亲临死前的画面定格。这种情况,之前不曾有过。每一次梦醒之后,他会有种锥心之痛,好似梦中有只铁手插进他的身体,掐住他的心脏不放。

晚上睡不着时,他的脑子里会闪现出许多画面,都是母亲患病之后的情境。

母亲患老年痴呆五年,前面三年还有时候清醒。父亲过世后,她一个人住在老屋。患病之前,她拒绝雇保姆,每天去菜场买菜,自己烧,自己拖地,自己洗衣服。她的理由很简单,保姆不会买菜,烧的菜没法吃,地必须自己拖才干净,衣服只有自己洗才放心。这是母亲的性格,从丁一柏懂事以来,母亲一直这么做,她不会让别人插手,帮忙也不行。丁一柏和大哥结婚后,都是分开过,逢年过节去老屋吃顿饭,母亲从来没有让他的妻子和大嫂洗过一个碗,没有让她们拖过一次地。在丁一柏记忆里,母亲一直烫齐耳波浪发型,从来没变过,从来没乱过。衣服总是干净的、合身的、得体的。得病第一年,母亲依然去菜场和做家务,但她经常忘记回家的路,拖地总是找不到地拖,穿衣服里外不分、上下扣子经常扣错。这种情况,再不雇保姆说不过去了。可是,连雇三个保姆,都让她骂跑。她不是骂保姆懒,就是骂保姆是贼。人家当然要跑。在哪里不是做保姆,凭什么让你骂?最后商量的办法是,丁一柏和大哥轮流照顾。实际情况是,大哥只是偶尔去一下,像个下来视察的领导,看一看,拉着母亲的手问一问,是慰问性质的。做具体工作的是大嫂,她要在公司和老屋两头跑。公司缺了她不行,母亲照顾不好更不行。大哥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丁一柏这边刚好相反,轮到他们家时,基本是他去照顾,他是公司的法人代表,“主要负责人”是柯小妮。他不在,公司的机器照样转,产品照样生产。如果柯小妮不在,机器也是照样转,工人和机器可能会偷懒。不用柯小妮开口,丁一柏主动承担起照顾母亲的任务。

老年痴呆症的特征都是神志先糊涂。第一阶段,母亲还记得打理自己的发型,还是齐耳波浪形,还是纹丝不乱,只是黑发变成白发。第二阶段是生理糊涂,什么叫生理糊涂?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不知道卫生间在哪里,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卫生间。这就乱套了。母亲的乱也是从头发开始的,波浪形变成了浪花四溅形,原来油滑的发质变得干枯,毫无生气。一年前,她跌了一跤,盆骨骨裂,在医院做了手术,住了二十天。过半年,又跌一跤,右小腿跌得粉碎性骨折,送到医院做手术,住了一个月。出院后,大哥召开家庭会议,最后决定,买来一根铁链,将母亲锁在椅子上,防止她走动和跌跤。

内心里,丁一柏认为将母亲锁在椅子上的做法不对,母亲不是犯人,也没攻击性,凭什么用铁链锁她?可是,他也想不出办法让母亲不乱跑,更不能阻止她不跌跤。医院的骨科医生说了,以母亲的体质和骨质,再次骨折就无法手术,愈合很困难了。每次去老屋,丁一柏的眼睛会故意避开那条铁链。一开始,他曾经试着将铁链上的锁打开,他盯着嘛,不会出问题的。让他没想到的是,锁一打开,母亲啪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外冲,吓得丁一柏一把将她抱回来,重新用铁链锁上。

丁一柏有时会想,如果被锁在椅子上的是自己呢?他会怎么办?这个想法让他恐慌,更让他心灰意冷。他问过医生,也在网上查过,老年痴呆症是有一定遗传性的,他以后有可能成为现在的母亲。他想,如果真得了这种病,他一定在自己还能思考和行动的时候,自行结束生命,对于母亲来讲,她被铁链锁住以后的生命没有任何质量可言。她成了累赘。

丁一柏跟柯小妮商量过,不如让母亲安乐死。不完全是为了甩掉母亲这个包袱,他知道,作为子女,尽孝是责任和义务,是基本社会伦理。他是不希望母亲原来美好的形象在晚年坍塌。柯小妮听了他的话后,骂道:“神经病。”

这些回忆让丁一柏难受,似乎母亲在他的回忆中活过来了,比她活着时还真实。这种真实在不断暗示丁一柏:他没有尽到做儿子的责任,他从来没有站在母亲的角度想过,母亲最后的五年是如何走过来的。这个念头令丁一柏震惊,他突然怀疑,母亲最后五年并没有患老年痴呆症,她是在装病。她需要儿子的陪伴,需要儿子在身边。

怀疑一旦产生,便生根发芽,很快在他心里长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根须和枝叶布满他的身体。可是,母亲已经死了,成了祠堂里的一块木主,他去哪里求证自己的怀疑?他没办法。做不到。可是,怀疑的念头并没有就此消停,它还在不断生长,无休止地生长,长出了他的身体,长满了他的房间,长满了他的生活,他走到哪里,它就长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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