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果然短暂

作者: 马小淘

我妈告诉我,胡铁刚再婚了。听到胡铁刚这个名字,我甚至反应了一下,大概有十年没有人提起过他了。他是我姑父,准确地说是前姑父。这些没有血缘的所谓亲戚关系,听起来是那么回事,其实连接是非常脆弱的,比如舅妈、姨父、姑父、婶儿,只要我真正的亲戚和他们离了婚,他们立马就失去了亲戚的称谓,如果有新亲戚被提拔上来,他们简直算得上不带走一片云彩。

十几年前,我姑姑坚决地和胡铁刚离了婚。我妈曾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彼此外边都没有人,没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又有孩子,胡铁刚好歹不是个坏人,凑合凑合一辈子就过去了。姑姑非常沉稳地听着我妈在电话里输出,临了只说了一句:“我和他实在没有共同语言,我的心已经粉碎了。”

我清楚地记得这句有点像琼瑶剧的台词,也记得我妈当时脸上的表情——震惊、不解、心疼,非常复杂。此前的一两年,我姑就在电话里罗列了很多要离婚的理由。比如胡铁刚异常自私,大夏天买个小西瓜回家自己吃,等她和孩子回去时只剩下一垃圾桶西瓜皮;比如胡铁刚胆小怕事,邻居家的狗总在他们家门口撒尿,让他去找邻居说说,他推三阻四,其实就是不敢;比如他脚臭还不爱洗;比如他呼噜声特别大……听起来当然没有包二奶、养小三、赌博、嫖娼那么糟心,但是细想也确实很难一起生活。我妈本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腐朽思想,总是劝我姑要心胸开阔。劝不动的时候,她也会突然厉声呵斥我姑:“当时都说这个人除了老实没什么能耐,不是你自己急三火四要结婚的吗?”

每次放下电话我妈都和我爸复盘一遍,我爸总会隔空数落我姑一番,虽然我姑根本听不见。我妈第一次告诉我爸我姑动了离婚的念头时,他几乎想也没想就给我姑打了电话,因为他认为我姑一定是被胡铁刚欺负了,比如家暴之类的。他要第一时间了解情况,为他妹妹做主。然而事情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鸡飞狗跳,只是鸡零狗碎而已。感情还行的夫妻其实对严酷的婚姻生活缺乏认识,他们以为只有暴力和黄赌毒让人绝望,并不知道还有水滴石穿般的失望。

我之所以掌握了这么多细节都是假装不经意蹭听的。毕竟那时候我还在读中学,他们认为我不该懂这些。但是我对姑姑的事总是格外上心,中学时的我正在叛逆期,几乎讨厌过身边所有的亲戚,比如我舅舅爱随地扔烟头、我小姨说话基本不算话、我舅妈总喜欢烫各种毛骨悚然的丑头,但我从来没烦过姑姑,也可能是因为我们不生活在一座城市。

小的时候姑姑带过我,我三岁到七岁的四年中,姑姑住在我家。彼时,十九岁的姑姑没考上大学,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根本没有参加高考,我爸说她不喜欢学习,上课就头疼,到食堂就自动康复,问她学校怎么样,她说白馍馍做得不错。那时我爸已经和我妈结婚五年,并且安顿在了他们读大学的北方城市,也是我妈的老家。有一天他们忽然收到了我爷爷即将到访的电报,而后没两天我爷爷就出现了,还带着我姑姑。据我妈说,我爷爷言简意赅告诉我爸,家里要翻修老房,没地方住,让我姑在我家先住一年。我爸要带着我爷爷玩两天,我爷爷勉强玩了一天就返程了,留下了并不是十分痛快的我爸和有点不知所措的我姑。

姑姑是我爷爷家唯一的女孩,我爸作为她的大哥,比她大了十来岁,其实两人并没有太多共同成长的经历。她当时一嘴中原口音,在语言面貌非常接近普通话的我们那儿,一听就是外地人。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们家当时住的是一屋一厨,根本没有多余的地方做我姑姑的闺房。最后还是我妈找了一层层关系租到我们家一楼的一小间房,我们家住二楼,姑姑住一楼。我总是在一楼和二楼两头流窜,找到了一种住别墅的感觉,虽然那其实是栋邻居无数的筒子楼。那时候租房这事并不普及,所以姑姑的房子算是借的,给单位交一些钱借那间房。现在回想,借这间房可能也给我爸妈造成了不小的经济压力。但不知道是工作不好找,还是他们心疼姑姑,反正那几年姑姑并没有上班,主要就负责看着我。

当时我还没上幼儿园,白天都待在我妈单位的托儿所,我性格有点孤僻,能感受到阿姨们并不十分喜欢我。于是,我从托儿所退学,和姑姑在家待了一年。那一年我们俩总是形影不离,十九岁的她,和三岁的我。

据我妈说,那时候的故事有两个版本。我们院里的人总看见我欺负姑姑,诸如当众哭闹非要买烤鱼片;诸如把皮筋一头绑树上一头让姑姑拽着;诸如把娃娃塞进姑姑洗袜子的盆里,姑姑洗着洗着露出一只手,吓得踢翻了盆,反正是任性的我和无奈的她。而我姥姥家的人总看见因姑姑的失误而遭罪的我,比如我在前边跑,姑姑在后边追,即将抓住我的瞬间她没控制好力度把我推倒了;比如她把我抱在沙发上换裤子,我推着她的肩膀,大头朝下栽下去了,我姥姥说她当时听到咚的一声,不敢相信那是我头部触地的响动,几乎展开了我即将变成一个弱智的恐怖想象。两个版本应该都是真的,我一直是个暗戳戳调皮的鬼心眼小孩,我姑姑也多少有点粗心大意。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但我隐约知道即使是三岁,我也明白我在家里的优先级排在姑姑前边,作为我爸妈的“嫡女”,我清楚自己的优越性。所以那时候我常常威胁她——我要告诉我爸妈你对我不好。

其实姑姑对我特别好,纵容溺爱就是我能真切感觉到的好。那时候流行一种儿童羽毛球,球拍是一个圆形的动物脸,球能吸附在球拍上,两人对打时可以直接将球吸着接住。我没注意过别人是怎么玩的,我和姑姑玩的时候我只负责站着,姑姑会瞄准我的球拍把球扔过来。所以我四岁正式上了幼儿园后为此出了丑,老师问谁会打羽毛球,我跃跃欲试,被选中后我直挺挺站好,等着对方将球精准投喂。老师和小朋友被我的僵直姿态震惊了,让我到场边稍事休息,我看到大家满场奔跑奋力接球,才明白我其实不会玩这种球。

姑姑接送我去幼儿园,回家的路上会给我买一盒巧克力豆,我妈说表现好的时候可以买,姑姑认为我每天表现都很好。我和姑姑都不喜欢喝牛奶,我妈却每天逼着我俩喝,姑姑总是表情苦涩地咽下去,我有时候会想办法倒掉。我长大了依然没习惯喝牛奶,每次拒绝我妈,她都会说“和你姑一样”。

幼儿园阿姨告诉我妈我发不好平、翘舌音,经常数出“一二山是”的发音。这其实是东北小孩非常容易走上的邪路,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是我妈却异常心焦,作为大学老师,她坚持说一口比较标准的普通话,不能接受我不三不四的发音。于是我妈每天反反复复地教我数数,我姑也跟着配合示范,结果我妈发现姑姑说的虽然不是“山是”,却好像是“森似”,“四”勉强可以,“三”实在是另一种噩梦。于是我妈革除了她助教的身份,号召她和我一起学习,一时间走廊里总是回荡着我和姑姑一起努力“思安”三、“思义”四的饶舌声。

那几年我和姑姑一定还发生了很多故事,只是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我能有打羽毛球和一起“三”一起“四”的印象,都已经被认为是记忆力超群了。谁能指望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记下事情的全貌呢!想起姑姑,好像有很多记忆在我脑海里盘旋,却又想不起什么具体的。

我只记得姑姑走那天,我们并没有道别。就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去幼儿园接我的是爸爸,不是姑姑。到家后,妈妈说姑姑回老家了,奶奶给她找了对象。我号啕大哭,不能接受从此要孤身面对两个“统治阶级”。妈妈抱着我安慰了很久,还承诺她放暑假会带我回老家找姑姑。

姑姑那次回家就是奔着胡铁刚去的,两人彼时刚刚相识,即将迎来热恋。

此前姑姑也曾回过一次老家,也是号称回去见对象,但却在我爸的暴跳如雷中收场。那次好像也是我奶奶张罗的,奶奶二十一岁生下我爸,在她眼里女人过了二十岁头等大事就是结婚生子,姑姑再蹉跎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姑姑被召唤回去相亲,却没相中对方。我奶奶向我爸告状,说我姑挑三拣四,在城里待几天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姑姑一言不发只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我爸本着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严谨态度回了趟奶奶家。他去见了见我姑的相亲对象,没忍住对我奶奶大喊大叫了一番:“那不是个傻子吗?你给你亲闺女相了个傻子!”第二天我爸把我姑领回了家,回来后我爸、我妈、我姑三人揶揄了我奶和那个傻子好几天。我问谁是傻子。他们说大人的事少打听,又忍不住告诉我,姑姑差点要和一个傻子结婚。

我奶奶认为,我爸阻挠我姑的婚事,是希望她能在我家干活儿,是自私自利。但事实上我妈那时候并不忙,也觉得我姑做事粗枝大叶,并不指望她真干点什么。然后,我奶奶不屈不挠地给我姑推介了胡铁刚,两人先通了信,互寄了一张照片,一来二去就真产生了所谓的爱情。

胡铁刚的家在另外的镇上,此前和我奶奶家并无交集,反正是通过七拐八拐的介绍和我奶奶搭上了关系。他是三代单传,家里还有一个姐姐,据说家庭条件不错。奶奶见他浓眉大眼,几乎可以算是一眼相中。不过,有了病急乱投医能凑合傻子的前情,奶奶的相中也不具备什么参考价值。姑姑怕胡铁刚也是个呆头呆脑的大傻子,和奶奶说要先通信了解。于是,那阵子我总看到姑姑靠在床边,一盏小小的台灯,她在读信。这个春心荡漾的场景过于清晰了,越清晰就越可疑,我总有些怀疑它是假的,是我成年后幻想出来的。

反正不久之后,姑姑和胡铁刚就建立了比较明确的恋爱关系,然后姑姑就走了,对我来说是不告而别,对大人们来说大概是一切按计划进行。

好在放暑假的时候,妈妈真带我回了奶奶家。其实幼儿园是不放暑假的,暑假是作为老师的妈妈的暑假。那个暑假过后我也要上小学了,上了学就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暑假。

来迎接我们的除了姑姑还有胡铁刚。胡铁刚身材微胖,面白无须,头发是自来卷,看起来既不铁,也不刚。我觉得他名字起得文不对题,他看起来特别像个主食,叫胡馒头、胡豆包之类的可能更合适。我妈假笑着打量了他一番,没有显露出明显的好恶。他说起话来吐字发音不太利落,词语在嘴里好像经历了过度咀嚼,都连成了一片。我揣测我妈不会十分喜欢他,毕竟她那么喜欢普通话。

待了几天我妈就回去了,说是让我在奶奶家玩,过一阵我爸来接我。于是,我彻底放飞自我,每天招猫逗狗,当然大部分时间还是小尾巴似的跟在姑姑屁股后边,也少不得常常和胡铁刚接触。

我妈走后,姑姑又郑重地把胡铁刚介绍给我。好像他头几次的亮相都是彩排,这回才是正式公演。他们要去市里逛街,我忘了是原本就计划带着我,还是我看不出眉眼高低没拿自己当外人,反正胡铁刚来接姑姑的时候,我自动跟了出去。

“他是姑父。”姑姑颇有些严肃地对我说。

“我知道啊,他不是叫铁刚嘛!”我自以为懂事地转向胡铁刚,“胡姑父好!”

“不用带姓,就是姑父。”姑姑纠正着我自以为是的礼貌。

后来想想,这中间的微妙差异还真有点意思,有胡姑父,就好像还有王姑父、刘姑父、李姑父似的,带了姓的姑父立马降了档次,不是亲姑父了。那时候他俩其实还没领结婚证,这简单的介绍足以证明姑姑对他的认可。

我们先是骑了自行车,而后坐了大巴车,才到了市里。姑姑很有些得意地告诉我,胡铁刚在市里上班,是自行车厂的质检员。我们先是逛了大集,又逛了百货公司。姑姑好像对百货公司更感兴趣,而我喜欢大集。胡铁刚给我买了糖人、糖稀、糖葫芦,还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细密的汗珠隐约渗出他卷曲的头发,我能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他既诚恳又局促,大包大揽卖力表演一个称职的姑父。

“姑父你累吗?”

“不累。”他发音含混又语气坚定地回答。

我迅速被感动,认为他是个善良的大人。我妈不让我吃糖人、糖葫芦,她说那些东西不卫生,也不许我玩糖稀,她认为糖稀这个东西就不应该存在,除了拉低人的气质毫无其他意义。所以,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打破禁忌、忘乎所以、所有愿望都被满足的好日子,我沉浸在放纵的快感中,非常幸福。

姑姑也有收获,胡铁刚给她在百货公司买了一本蓝粉花封皮的笔记本,在大集上买了两个发卡。两人一路上一会儿羞涩地对视,一会儿默契地看向远方。我觉得姑姑和平时不太一样,她时不时发出过分清脆的笑声,有点做作,又有点紧张,而胡铁刚的笑是无声的,他巴结地看着姑姑笑,好像贴了一张微笑面具,时刻保持着笑容可掬。毫无疑问他们都很快乐,空气中涌动着糖果般甜美的气息,初夏的天空碧蓝如洗,所有人兴高采烈。

下午我们去一个公园划了船,湖水被船桨划破,忽然传来青蛙咕咕呱呱的声响。我被青蛙叫催了眠,恍恍惚惚在船上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已经在归途的大巴车上。姑姑抱着我,我的腿搭在胡铁刚腿上,两人咕咕哝哝说着悄悄话,看起来不是在议论是非,就是互诉衷肠,当然我基本确定是后者。即使睡了一觉,我依然感到疲惫,看他俩演了一天的青春恋爱戏,我好似一个丧失了新鲜感的旁观者,觉得在这对爱侣旁边有点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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