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雪花遇上梅花
作者: 瑛子一
周一上午,JE航空每周一次的视频例会。走进会议室时,李扬大脑如同电脑CPU(中央处理器)飞速运转,今天要干点什么?
上午九点至十二点,常规会议时间。尽管常因某位领导超时发言而延至十二点半甚至中午近一点才结束,前后也不过三四个小时。但对李扬来说,这大约是一周里有点煎熬的时间。因此他每次走进会场之前,都会事先计划好要做的事,以便合理利用这段时间。
会议开始,李扬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打开手提电脑。
会议由集团分管运控——运行控制中心的副总主持,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每人面前一只麦克风,各位分管副总轮番发言,视频会议,面向集团决策层以及全体处级及以上的部门主管,运控、飞行、机务、货运、财务、营销委、人力资源……“条上”的、“块上”的,发言者会被镜头拉近,摄像头全方位、无死角地将会议现场转播到深圳、重庆、成都、北京等地的十几家分公司会议现场。
会议桌对面,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发财树,李扬视线在发财树、发言者和手提电脑液晶屏三者之间相互交替。看绿植与发言者时,仿佛侧耳倾听讲话;回到液晶屏时,十指敲击无声的键盘,似在用心做会议纪要。
李扬的确在进行文字工作,但与会议内容并无直接关系。他在OA(办公自动化)平台批阅文件,把一周内需要用文字完成的工作攒到这天,突击完成:总结上周工作,安排本周及下周计划,已完成的,绿线标注,未完成的,红线标注,清楚清晰,一目了然;还有一些学习体会、心得等需要形成文字材料的,也能文思泉涌,掰开揉碎,洋洋洒洒完成。他能够一心二用,对于哪位主管的发言需重点关注,哪段讲话制造了听觉灾难,心里有个筛子,以最经济的做法,将接收到的信息一分为二,没用的淘汰,有用的留下。这仿佛成了一种特异功能,由长期以来的例行会议训练而成。
通常情况下,主管们的讲话内容,并不如头衔与职位具备吸引力。会议开到一半,偌大会议室内,坐在“环形”外围的人,有人悄悄打瞌睡,有人神情麻木,有人像身上长虱子,过一阵就要站起来,以上洗手间的名义出去一趟。几年前李扬也这样,甚至还会悄悄吐槽:啰唆个啥?讲话稿像老太太裹脚布,谁爱听啊。
现在不了。职务变了,座位也从外围逐渐移到环形桌近中心的位置,人也成熟了,成熟的标志之一是管得住嘴,不外露情绪。经过几番变通转化,难熬的时间,变得实用而高效。别人搞不懂他在干什么,也没人对他在干什么表示兴趣。他时而凝神沉思,时而奋“笔”疾书,偶尔还会得到董事长赞许的一瞥。
董事长是两年前“空降”来的,与李扬履职集团总经理在同一拨人事变动里。他记得首次见董事长,第一印象是慈眉善目,一张笑脸。但慈眉之下的一双眼睛,如X光一样犀利,与人对视时,可以透穿五脏六腑。与“慈眉”级别并列为集团“塔尖”的人物是崔书记,崔书记面相与“慈眉”相反,平时总黑着一张脸,几乎没有人看到过他笑起来是个什么样子,笑神经是否正常值得沉思。这位书记由于整天拉着老脸,大会小会强调“严格按照规章走”,无论你什么人,什么来头,但凡在岗位上,稍有犯规就会从严从重处分、处罚、处理,在他这儿从无“情面”可讲,JE员工见到他都会绕道走,背后听到他的名字也会惧上三分。久而久之,人送绰号“冷面先生”。
“慈眉”与“冷面”讲话时,李扬需要专注倾听,这时段的会议室,也是最静的,所有人,包括“环形”外围,小动作什么的,自觉收敛,全都无比专注。
轮到李扬发言,不用讲稿,是他的风格和习惯。凡他统辖范围内的各类工作数据,闭着眼睛也可以说个毫厘不差。这是他的本领,也是他能够坐到这个位子的硬件之一。从两年前第一次在这位子上讲话,他就给自己定下准则:只讲重点,拒绝废话。这种每周一次的会议有个名称:生产调度会。李扬发言主要有三大要点:上周整个集团的工作要点及完成情况;上周出现典型问题的分析与整改措施情况;需要在会上与各位分管主管协调的事情,以及本周的工作重点及任务布置。李扬条理清晰、主次分明、从容不迫、利落干净,能三句讲完的,绝不用三句半,没用的话,半个字没有。
李扬讲话时,整个空间除了他的声音,静的程度不逊于“慈眉”和“冷面”。不像那个“总飞”——总飞行师,只要开讲,“环形”外围某些角落必定响起窃窃私语之声。“总飞”喜欢洋洋洒洒,激扬文字,一发言就“展开”,一“展开”就长篇宏论、漫无边际,仿佛语言机能严重失控,经常折磨得与会人员饥肠辘辘,背后怀疑他神经有问题。李扬曾委婉“点”过这事,但“总飞”长期养成的习惯难以修正,再说年已五十岁,年长李扬十岁,李扬实在不便多说什么。
李扬发言还有一个基本要素牢牢把握:凡有“慈眉”和“冷面”参加的会议,他永远不做结论性发言。任何事情只陈述理由、思路和计划,该铺垫的铺垫了,该突出的突出,最终的总结和决策,必由“慈眉”或“冷面”完成。假若“慈眉”或“冷面”能顺着他的思路得出结论,这次发言就大功告成。若他们的结论和李扬出现分歧和矛盾,李扬能做的是,本着服从领导、有益工作的原则,认真对待,妥善处理。
“嘀叮!”一声手机信息提示音不知从哪儿冒出,李扬刚刚发言完毕。
李扬用余光瞥向环形桌斜对面外围的张莺莺。张莺莺手里握着手机,会议期间,她的右手食指几乎没闲过,谁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或是与人发信息,也可视为在手机备忘录做会议纪要,看上去她脊背挺直,坐姿端正,冬瓜形的脑袋微微低垂,并不好看的嘴角稍稍上翘,脸上略含笑意,握着手机的手放在膝盖上,眼睛半眯着盯手机。但李扬知道,她一定不是做纪要,她从来不是认真、规矩的员工。
尽管李扬自己在会议上不能专心听“讲”,也不太关心其他与会人员专不专心,但他不喜欢张莺莺不专心。她是他的属下,在总经理办公室做文职,日常做些打杂之事,这种会议她原是没资格参与的,但她在办公室没什么正事,每次都装模作样拿着圆珠笔和笔记本,颠儿颠儿地“混”进来。有一次“总飞”私下拿李扬开涮:“还是你小子能耐,整个集团就连书记和董事长都只有一个秘书,而你小子有两个。”当时李扬用恳求的笑容回应他:“求您,您要不收留了这位姑奶奶,我愿意倒贴一桌酒钱。”
张莺莺不是李扬的秘书,李扬有秘书,叫文聪,是从名校社会学专业毕业的硕士研究生,文能思接千里,胸含锦绣,武能推杯换盏,斤半不倒,跟他两年了,实践证实是个人才。较之人才,张莺莺这个层次,还差十万八千里。确切讲,张莺莺是办公室一个“闲人”,之所以做“闲人”,是因为她并不具备胜任岗位的专业技术与能力。有一次让她写一份事故征候的汇报材料,她啰里啰唆了四五千字,愣是没讲明白重点,之后就不让她写东西了,办公室打杂什么的归她干了。无技能却占据岗位,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关系。两年前她作为应届生以实习的名义进入“总经办”,是“慈眉”特批的,实习结束留下来,也是“慈眉”特批的。这事除了李扬,没人知道,她究竟什么背景,不便问,也无权过问。
李扬每次看到她,都会在心里条件反射地皱眉——不光因她作为年轻女孩的个人形象(别说在航司这种地方,就是在普通女人堆里,冬瓜脸和木墩身材都属中下),还常因她的某些行为令人不敢恭维——但由于不便言说的因素,他必须无条件地忍受她,这是毫无办法的事。由于她一天到晚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要么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被广大同事戏称“张秘”。
“张秘”热衷于参加各种会议,每次跟在李扬身后,以“学习”的名义像泥鳅一样溜进会议室,一没乱纪,二不违章,“慈眉”和“冷面”都能视而不见,李扬又何必给自己树敌?所以他尽管心里硌硬,却从未严厉制止。来就来吧,老老实实听听领导讲话也好,规规矩矩做点纪要也成,哪怕什么也不干,本分坐着也行,可她居然在李扬眼皮底下,放肆地捣鼓手机,这让他不得不投以凛冽的目光。
“张秘”很敏感,虽与李扬隔了一层人脑袋的距离,还是觉察到了领导的情绪变化。从这方面看,她确实具备了秘书的某种素质。尽管李扬用的是余光,只是远远地、冷冷地一瞥,一个字不说,但他以此表达的批评和不快,她已心领神会,迅速调整自己,麻利收起手机,面不改色地冲李扬微微一笑,又诡异地冲他摇摇头,仿佛在说:“李总,刚才那不合时宜的手机提示音,不是我的。”
李扬目不斜视地坐着,不再理会她。此时“冷面”正在进行最后的总结,言简意赅,不浪费一秒时间。会议即将结束,不料“总飞”面前的话筒忽又响起。他已发过言了,主动要求“一点补充”。李扬以余光左右轻扫,左边一位集团副总,闷头猛吸两下鼻子,右边那位副总目光呆滞。“总飞”侃侃而谈,某航一名“空保”,因私带“毒烟”被抓,由于次数和数量惊人,在业界引起不小震动,要求各部门引以为戒并严厉加强思想教育整顿……
这时,李扬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摸出手机低头一瞥,是一条微信消息。
“方便的时候见个面,可以吗?”
李扬感觉到心跳的波动,如果呈现在心电图上,会是一个明显的波峰,曲线迅速上扬,又迅速回落。
这条没有称呼的信息,来自陈芸芸。她是乘务队的一名乘务员,也就是一名“空姐”。情绪的微妙波动,已先于他的理性确认,她和他有点什么关系。除却工作关系,成年男女之间的关系,不需要详解。但又与那些正常的男女关系不太一样,是有点找不到确切言辞形容的关系。
几秒钟的波动之后,李扬情绪恢复常态。眼睛和面部表情,没有泄露主人的秘密。刚刚步入不惑大关,这点修炼,早已融进神经系统,成了一种本能。他没有回复她。这条信息遭遇了垃圾短信的命运:被利索地按下删除键,第一时间从手机里消失。李扬收起手机,继续旁观“总飞”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意外的是,这次“总飞”没有“展开”,五分钟就结束了“教育”,这让李扬暗暗松了口气。
二
落日余晖一缕缕消失在山那边。大片的紫色晚霞半小时前还在天尽头泼涂油画,转眼消散殆尽。动人心魄的夕晖,变得灰暗。
这个下午,李扬在办公室旁边的小会议室,开了一个例行小会,召集几位副总以及一线生产各“条上”“块上”的主管、经理,传达贯彻本周生产调度会的重要精神。该叮嘱的叮嘱,该敲打的敲打,部门与部门之间有相互冲突的、解决不了的问题,需要他协调的都拿出来摆在台面上,他能拍板的就当场拍板……这些人到来之前,他习惯性地从公司内网上,用三十分钟时间,将上午三个半小时的会议内容浏览一遍。尽管大脑里已有备份,为确保万无一失,还要再做个保险。这些人都是各“山头”的“大拿”,他必须确保任何时候不能在属下面前授以专业上的把柄或笑料。
这些人里,有几个跟着他冲锋陷阵已经多年,属于嫡系,另一些人,各怀心思,但在他管辖之内,都愿意与他攀兄攀弟,看上去都是兄弟,兄弟也有远近,各有短长。就工作而言,李扬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尽可能发现并挖掘每个人的优势,最大限度地发挥、利用其长处,回避其短处,以便更好地开展工作。从他多年的管理经验出发,一直以来赞同一句话:只有不合格的领导,没有不合格的员工。
小会结束,人影散去,办公室重回寂静。
下午四点半,是JE航空“常白班”职工的下班时间。特殊的行业性质,公司地勤职工以工作规律划分,可为两类:一类值班制,值二十四小时,休四十八小时,这类人通常属于一线生产人员、基层技术职员或窗口服务人员,比如运行人员、机务人员、商务人员;另一类常白班,朝九晚五,上五休二,像公务员那样,比如办公室人员、财务人员以及各层级管理人员。
李扬站在落地窗前,望着满载员工的班车从楼前停车场出发,徐徐远去。他不乘坐班车,因为很少有正常下班回家的时候。再说,家?只是一个空房子而已。他曾经有过温馨的家庭,也有过牵肠挂肚的眷恋,不过那一切很短暂,似一帘幽梦,像一春梦雨。
现在已成前妻的那个女人——俞晶,在女儿三岁时,和一个到电台做节目的画家好上了。后来电台的人都知道主持人俞晶爱上了画家,画家爱上了俞晶,她的朋友们都知道了,而这些朋友中也有他的朋友。他们都瞒着他。可能他确实太忙了,也确实没人愿意伤害他,直到后来的后来,他在家里发现书橱底柜里塞满一个二流子画家的画,于是成了最后一个知道妻子与画家相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