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君上线
作者: 魏姣大捷说,面试和相亲一样,在最初对视的三秒,心意已决。
我表示怀疑,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十分狼狈。
那个秋风瑟瑟的早晨,我换乘三趟地铁去心仪的W公司应聘。气势恢宏的椭圆形玻璃大厦坐落在西郊互联网产业园,门口没保安,只有一排森严的智能闸门,像巨人的牙齿。我核验了身份证,扫描准考二维码后进入大厅,接待台上方的电子屏幕弹出一张路线图,提示往南走,乘自动扶梯到二层,穿过连廊到C区,再乘二号电梯到九层会议室参加面试。
这不像一家公司,更像一座城市。大厅太宽阔了,望不到头,而且空无一人。我大步前行,经过崭新的篮球场、羽毛球馆、环形剧场和两家颇具格调的餐厅,走到一楼南侧,那里是个开放式文创品展示区。我找了一圈,没看到扶梯,声控灯照亮了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玩偶、手袋、模型和小音箱,一个扫地机器人在脚边转来转去。真实和虚拟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我仿佛走进了电子游戏空间。当游戏角色小心翼翼地探索陌生环境时,寂静无声往往预示着危机四伏。
我的衬衫后背湿透,领口和袖口发紧。也许寻找会场本身就是面试的一个环节,考察应聘者的辨识力和方位感。我松松领带,加快步伐,从安全出口的旋转楼梯爬上去,不知怎么到了三楼演播厅。蓝色旋风背景墙和白色沙发椅十分眼熟,许多名流大咖在这里做过综艺节目。楼下似乎有动静,透过玻璃围栏,我看到大厅有个戴棒球帽的男子踩着电动平衡车飞驰而去。
幸亏今天出门早,我东绕西拐了半天,终于抵达指定会议室,在门口排队机上取了号。听到温柔的提示音:“您前面有一位面试者,预计等待时间十五分钟。”
我去洗手间整理仪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知是早上吃的肉夹馍太凉,还是紧张导致的胃痉挛,我吐了一池子,溅脏了西装外套。我急忙用纸巾擦拭,可水渍一时半会儿干不了。
我脱下外套,惴惴不安地走进楼道,穿衬衫去面试未免太失礼了。想到千载难逢的机会很可能毁于细节,实在心有不甘。这时,迎面走来一个女人,高绾发髻,下巴微仰,剪裁考究的套裙勾勒出曼妙的腰肢。她的步态稳健而优雅,保持着一种属于她自己的节奏。阳光从她背后的窗户射进来,这幢让我敬畏的大厦仿佛是她的后花园。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喊了她一声老师。学校简单,只有老师和同学。到了公司该怎么打招呼?叫经理,有点奇怪;叫女士,也别扭。
她回头打量着我,上扬的眼角有几分凌厉,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我说:“请问不穿西装可以参加面试吗?”
她说:“别动。”然后她迅速拐进楼梯间。几分钟后,不远处的二号电梯门开了,她款款走出来,递给我一件藏蓝色西装外套。我试了试,肩膀微宽,长短正好,跟我的裤子也搭调。如同上阵的士兵有了盔甲,我顿时底气大增。我系上西装的两枚单排扣,她帮我解开了下面那枚。
进入会议室,五位面试官坐成一排,都穿着正装,氛围严肃。中间的短发女士让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应聘的是游戏设计岗,我猜她是部门总经理。让我瞠目结舌的是,刚才帮我借衣服的女人就坐在最左边,她手里拿着平板电脑,玉瓷般的面颊没有任何表情。
我把简介背得滚瓜烂熟,临时发挥了一句:“我想当个造梦者,我将为游戏付出全部灵感和激情。”
有个考官说我的简历很别致,想听听我的游戏情结。
该从何说起呢?我的学校并非一流,也没有特别牛的实习经历,从成千上万应聘者中争取到这次面试机会,算是个奇迹。我把电子简历设计成了小游戏:在缓慢转动的地球上锁定我出生的县城,弹出一个卡通人,一路打怪兽到北京A大学,用拼图汇聚我的专业技能,以抽盲盒的方式展示我研发的项目。最终,卡通人戴着智能眼镜联通全世界,画面又回到地球。不到五分钟的小程序,我从读研就开始构思,酝酿了三年时间。
我不是资深玩家。上初中时逃课去了同学家,第一次接触到类似于《愤怒的小鸟》的闯关游戏。当那只傻鸟奋力飞越险象环生的丛林,我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键盘上。我一直觉得自己就像在灰暗甬道里蠕动的小虫,生活了无生趣。原来在日复一日刷题考试之外,还有一个光鲜亮丽的世界等着我入侵,可以为所欲为地设定人生。不同的细节操作,引申出无限可能性。那种震撼,如同另一个时空的我被激活了,享受破茧而出的自由。被父亲捉回家后,竹条抽在身上都没有痛感,心里只有汹涌的喜悦。游戏是痛苦的麻醉剂,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像我一样,当自认为最有意义的事遭到家人粗暴干涉,就开始了所谓叛逆。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架、不交女友,只是不再相信父母的价值观和判断力。我的耳朵自动屏蔽他们的说教,也不再指望有效沟通。我渴望以游戏为生,把他们眼中不光彩的癖好当作正经事,以此消除它带来的负罪感。
我当然不会说这些,就分享了两款火爆游戏的体验,并指出漏洞。
有个人提问:“你觉得行业前景怎么样?”
我说:“好得不得了。游戏是伟大的艺术,它的互动性超越了许多艺术形式,每个玩家都以挑战者的姿态参与创作,从而获得最大的精神满足。随着人工智能的普及,人们将从机械性的劳动中解放出来,有更多闲暇沉浸于游戏。我们终将生活在虚拟世界,偶尔回到现实处理一下不得不解决的问题,比如拔掉疼痛难忍的牙。”
主考官微微一笑,往最左边瞟去。除了她,所有考官都提问了。跟她对视的片刻,我满怀欣喜和感激,而她神情漠然,仿佛素未谋面。她说:“给你热爱的事业来一句广告语吧。”
我脱口而出:“也许你永远遇不到理想的恋人,但总有一款游戏适合你!”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每当我那些哥们儿因为打游戏冷落了女友而引发争吵,我就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走出W公司,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宇宙飞船般的庞大建筑,匆匆赴下一家单位面试。
几场面试都杳无音讯,实习了半年的公司也发来拒信。遵照母亲的意愿,我打算回老家考公务员。我的母亲二十岁时在造纸厂不慎被轧断了一只手,苦练单臂操作机床,被评为劳动模范。父亲在报纸上看到她的事迹,并对她展开狂热的追求。而婚后并非他照顾她,而是她伺候他,还要忍受他的坏脾气。她没穿过裙子,连彩色的衣服都没有,终日披着宽松的深色外套遮挡义肢。退休后母亲回到她出生的小村庄,照顾年迈的外婆。她和父亲已分居多年,我应该多陪陪母亲,可我连续两个春节没回家了,在万籁俱寂的宿舍打游戏到昏天黑地。这是我和母亲之间最大的矛盾。她认为我贪图享乐、消极避世。她说我握着游戏手柄的样子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灵魂完全被控制了。恰恰相反,那是我的灵魂最为强大和自由的时刻。极富挑战性的征程历练了我的胆识、智慧和团队意识。毫不夸张地说,两小时激战的用脑量不亚于一场高数考试。游戏带给我的巨大美感和成就感都是现实中从不曾体会的。人自呱呱落地之时,就开始了表针般重复单调的节奏,如同孤舟漂向死亡之海。如果像叔本华说的那样,人生只是顽固求生意志中的一场梦,那在梦里再嵌入些美梦不是更好吗?层层叠叠的梦,只要绚丽多姿,何必分清真幻。
在火车站排队检票时,我接到一个电话,自称W公司人力资源部,让我明天去某医院体检。广播响个不停,我说:“抱歉听不清。”那边的女声突然提高八度说:“赶快往外走,到一号出站口。”与其说声音有点熟悉,不如说那命令般的口吻非她莫属。然后手机就没电了,我拖着箱子逆流而行。
在出站口等了一阵子,她出现了,穿着米色风衣,衣领高高竖起来,鹤立鸡群。她向我伸出手:“叫我大捷吧。”
四周的嘈杂变为悦耳的配乐,我仿佛又进入了游戏世界。她说我撞大运了,他们录取的男生选择去美国读博,我被补录了,体检合格就签约。她在下班途中打电话通知我时,正好路过火车站。
我糊里糊涂地跟她上了车,坐在软绵绵的绒毛坐垫上。幽香袭来,伴着慵懒的法文歌。旁边卧着一只黄眼黑猫,吓我一跳,结果是个仿真玩具。
我问她西装收到了没有。那是我干的蠢事,面试完赶到另一家单位,才发现借来的衣服还在身上,只好寄回W公司。
她笑道:“我干洗熨烫完还给战神,他不依不饶,非让我请他吃饭,说当天下午他参加互联网大会,全场就他一个白衬衫。”
这时我才意识到,把昂贵的西装塞进塑料袋发快递是多么冒失。我说:“战神?公司的人都有外号吗?”
她说:“他是设计总监。游戏部都有昵称,你也给自己想一个吧。”
计划全乱了,我得先想想去哪里。车子路过一家快捷酒店,我说我就在这儿下。她问我为什么不回学校,我只好告诉她,宿舍好不容易空出来,室友今晚有约会。
“你倒是仗义。”她笑着加大油门,说她有套房子要出租,借我一晚。
她把我丢在东四环的香棣小区,告诉我门牌号和开锁密码就飞驰而去。我踏进简欧风格的两室一厅,乳白色家具像奶油蛋糕,四根罗马立柱守护着水晶吊灯下的公主床,金丝纱幔垂在胡桃木地板上。我没进卧室,盖着衣服蜷在客厅的布艺沙发上。这一切都不合逻辑,但香甜的倦意很快俘虏了我。
去公司报到时我才知道,大捷是人力资源部高级经理。善意没理由随意挥霍,我想请她吃饭答谢一下。很多次点开她的微信,打完字却又删掉。早上估计她最忙,要规划全天任务;上午大概率在开会;午休时间短暂而宝贵;下午是高速运转期,直接决定当天是否需要加班;晚上人家也许有应酬,更不好意思打扰。
我很快摸清了这迷宫般的大楼。南半球主要是功能区,办公区集中在北半球,部门大致按楼层划分。游戏部有七个组,共五百名员工,人气最旺。我被分到设计组,这里的格子间比我实习过的其他“鸽子笼”要宽敞大气,支个躺椅摆个书架绰绰有余。设计组组长负责安排我的工作。她的绰号是长袍刺客,我觉得拗口,就叫她组长。行政助理休产假了,我基本上是代助理的角色。上班第一周,我修好了一台电脑,采购了两批办公用品,转发了三百封邮件,收了五十个快递,订了十七张机票,外加清理库房。各类繁杂事项中,我最发怵的是预定会议室,因为公司内部小程序上的争抢速度堪比挂专家号,永远显示暂无可用。
这天傍晚收到大捷的信息:我要去学院路,欢迎搭顺风车。
我环顾四周,告诉她,还没有人走。
大捷回复:这是你要修炼的第一项技能,尽量避免无效加班。笔记本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这几天我都是等组长下班了才走,长途跋涉回到学校已近凌晨。我把桌面收拾干净,悄悄走到组长身边,说:“没事的话我先撤了。”她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说:“请假找战神。”
我一头雾水,之前查过公司规章,无特殊情况下班时间是晚上七点。现在是七点四十,我离开算请假吗,要扣工资吗?
组长伸个懒腰,冲我摆摆手,说她忘记战神出差了。
我赶紧溜出办公室,在地下车库跟大捷会合,钻进她的小车。一副蓝紫色的羽毛流苏耳坠在她修长的颈部轻轻摇曳。窗外掠过一排树,落尽叶片的枝丫像伸向天空的手掌。
她问我上班感觉怎么样,我说没做跟游戏有关的任何事。
她说:“公司像巨型拼图,你是里面的一个小模块,要切割自己的形状填补空缺。”
她带我去了一对柳州夫妇开的螺蛳粉店,离学校很近,我却没吃过。那是家巴掌大的苍蝇馆子,飘着酸笋的臭香味,门口永远排着长队。大捷在隔壁小店买了两杯热可可,跟我立在寒风中等位,鼻尖被冻得发红。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大老远来这儿。没有比我们公司食堂更好的地方了,免费的中餐、西餐、日料应有尽有。员工可以提前在小程序上订餐,收到“客官请用膳”的消息后,踱进去舒舒服服地坐下,机器人便准确无误地送来美味佳肴。还有两家二十四小时开放的茶餐厅,供应丰富的点心、饮品和水果。
轮到我们进店,里面只有几张简陋的小木桌,我们在拐角落座,挨着热乎乎的暖气片。大捷点了两大碗螺蛳粉,又加了一碟酸豆角和干豆皮。她喝了口汤,心满意足地咂嘴:“就是这味儿,比护国寺那家还正宗。”
她说在公司餐厅没有见过我。为了避开高峰期,我吃饭比较晚。而且在相对陌生的环境里,我会选择不起眼的位置,以获得安全感。我告诉她,我喜欢坐在屏风后面的单人座用餐,能看到窗外风景,享受一段静谧时光。
她摆出长者的派头说:“你不能总一个人吃饭,独来独往不利于职业发展。你也不能老跟一个人吃饭,职场无深交。总跟上司吃饭会招来闲话,总跟本部门扎堆圈子太窄,总跟外部门混在一起会疏远自己的团队……总之吃饭是门学问。”
“你这么一说,我都不饿了。”
“你二十五岁,有旺盛的精力和闪亮的才华,你觉得一切皆有可能。十年二十年后,衰老就不提了,才华也会因为缺乏平台而埋没。你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和无力,被冷落、被拒绝,人生无可避免地走下坡路。你现在做的所有事,包括吃饭,都是一种资源积累,就像游戏角色在拼命积攒装备。有多少资源,就能成就多大事业。”
我对所谓的“规则”本能地抵触:“我不觉得被冷落、被拒绝是不幸,相反,这会让我看清自己,做出更恰当的选择。我不需要虚假的友善和恭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