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将在

作者: 李司平

元旦那天下起了雪,下得有些心不在焉,很散漫地飘落下来。老姨骑着自行车来我家,上楼的时候气喘吁吁地抱着一个大购物篮。进到屋里掸了掸衣服坐在小板凳上,从购物篮里大包小盒的往外拿,边拿边介绍:“山西的羊小排、山东青岛的冻大虾、老北京宫廷八件儿、云南的三七粉和普洱茶……”我爸打岔说:“咱们啥时候瞧得上外地的羊了?”说实话,老姨拿来的羊排品质不咋的,放冰箱里冻着,没几天遇上停电,羊排化了冻,一冰箱的食材全都落了膻。老姨叫我爸“老哥”,然后说:“这些都是老周那些老战友给他寄的,年年都寄,不心疼邮费似的大包大包寄,吃不完,有些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吃。”我爸说:“老周肯定知道怎么吃。”老姨摆摆手说:“甭提了,老周还想原路退回去呢。”当时我刚考完研,正等成绩,没心思关注他俩的对话。老姨问我考研考到了哪里,我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我爸说:“南方,考南方的大学。”我费力地点点头。老姨朝着我爸投来羡慕的目光,“真好,念书念得有出息。”又叹了口气说,“要是我家罗单能有你一半能耐就好了。”这话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于是我尬着脸问:“单单现在怎样了?”老姨又叹了口气说:“年后,年后从新疆回来。”

我已经有几年没有见到过我的表妹罗单了,其实罗单这丫头一点都不像我老姨说的那么不尽人意。我和她中学的时候读一所学校,我大着她一级。一上中学,罗单就像打了激素似的个头噌噌往上长,比我都还要高挑。这高就高呗,谁承想这土丫头长着长着竟然出落得越来越漂亮。那时候全校男生间流传着一句话——罗单是检验校花的唯一标准。对此,我不敢苟同,罗单再怎么是校花,我都是校花她哥。据我所知,这丫头从初中开始就不停地收到男孩子的情书,有时还会有男同学托我给她递情书。还别说,众人瞩目下,罗单这丫头竟能立场坚定岿然不动。刚开始收到情书时,她交给老师,可那老师是个“王八蛋”,竟然教育罗单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往后罗单再接到情书就立马不留情面当着男孩面撕了个粉碎,好几个男孩当场就委屈得哭了,他们说他们的心都碎了。这样做的最直接后果就是托我给罗单递情书的男同学更多了,为此我明码标价邮费十元,一度在学校吃喝不愁还能花钱请人写作业。那会儿我们一起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便会展开情书跟在她后边激情澎湃大声朗读:“啊,我的单,我的小心肝……”为此,我们放学路上经常打架,关键是我没有一次打赢过她。最严重的一次,情书都还没展开,罗单拎起自行车锁链抽在我脑袋上,我当时眼前一晃就晕了。老姨买了麦乳精和鱼肝油来看我,说:“已经把罗单结结实实教育了,”老姨抚着我头上的绷带心疼地说,“单单这个丫头片子,骨子里就是个犟小子。”

是在上高中的时候,我表妹罗单才对留在我脑袋上的疤痕深表歉意。道歉的方式只能是吃,当时七里河的兰新商贸展销会很热闹,大块大块的红柳烤肉用馕夹着,我一口气吃了两份才解气。噎得我直翻白眼的时候,罗单给我递水然后拍背,这死丫头竟然懂事儿了。罗单上了高中最大的变化还是形象上——这丫头更加漂亮了。罗单的美名从校内传到了校外,放学路上经常有小流氓靠在路边树上瞅着罗单吹口哨,两眼放光说:“这小妞儿,简直熟透啦!”我的死党顺子从小学开始就暗恋罗单,集合了另外几个同样暗恋罗单的男同学去找小流氓们替罗单出头。结果便是青瓜蛋子们怯场,中途跑了,顺子被小流氓群起围攻,揍得挺惨烈,后来直接就转学了。经过这事儿,小流氓们对我表妹罗单的兴趣不降反增。告老师没用,老师那点能耐都用在了课堂上;报警似乎也没用,小流氓们虎视眈眈想下手却还没瞅准机会下手。不过往后没多久,盘踞在学校门口的小流氓们忽然在一夜间消失不见了,据说都进了医院。平事者正是老周——谁都想不到竟然会是老周。老周不过是个给齿轮厂当门卫的,关键还是个瘸子。我那些经常在夜市撸串的死党有幸成了目击者,他们不知道老周叫老周,他们着重强调老周就是“齿轮厂看门那瘸腿老头儿”,然后他们倒吸着凉气满脸敬佩地讲,那晚在星光街背后的巷子里,那老头儿一瘸一拐单枪匹马单挑十余个小流氓,胳膊挨了一刀后,竟然还能打得乒乒乓乓,打得虎虎生风,打得其中几个未成年的小流氓哭爹喊娘。

后来我专门就这事儿咨询过我爹,我爹曾是体校专门教散打的。我爹对这事儿好像并不感到诧异,见怪不怪地说:“无限制格斗,老周就是专门干这个的。”在我的记忆里,老周这家伙最早是我们这片儿派出所的民警。小时候我们在街边弹弹珠,看见过他一瘸一拐抓小偷。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去了齿轮厂保卫科,据说是老周拿枪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差点走火把领导给毙了。那时候街坊四邻的大妈们嘴巴很刻薄,说:“枪都拿不稳的警察,怎么能让人民群众放心呢?”老周从派出所转去齿轮厂当门卫这事儿一度在我们这片儿传得沸沸扬扬,听人说这事儿惊动了武警部队的领导,一个电话从云南边防打过来,质问道:“谁好大的胆子让周建功同志去看门的?”无论谁回答,永远一样:“是老周主动申请转去齿轮厂保卫科看大门的。”

老姨这次来我家是想请我爸做一回主的,长兄如父,尽管年纪都一大把了,形式上的东西还是不能丢。老姨跟我爸说:“哥,我想再找个人一起过。”我爸没有迟疑,说:“早该再找个人了。”然后想了想又说,“老周这人,还是靠得住的。”老姨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嗯”。老姨是四十多岁守的寡,跌跌撞撞十余年,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决定迎来第二春。其实老姨的第二个春天来得不算晚,只不过春天的脚步比较缓慢。老姨原本是毛厂的纺线工,老姨父去世那会儿毛厂不景气,郁郁寡欢的老姨理所应当成了毛厂第一批下岗职工。老姨下岗之后自立自强决定再就业,老姨那祖传的红油辣椒手艺可不是盖的,先是卖洋芋糍粑团儿,后来改卖油蒸面。蹬着小三轮从一个厂子门口被保卫科的同志撵到另一个厂子门口,最终小三轮蹬到了齿轮厂门口,老周对她笑了笑,说:“谁敢再撵你,你就告诉我。”后来齿轮厂门口的报刊亭要转,被老周帮忙盘了下来给老姨边卖报刊边卖油蒸面和肉夹馍。老姨的生意在齿轮厂门口定下来那会儿,其实已经和老周对上了眼,至于为什么一拖再拖始终没有点破的原因,大致有两个:其一,老姨四十多那会儿还剩几分姿色,周围人劝她说,找齿轮厂瘸腿的老小伙儿划不来;其二,是我爸一听是老周就坚决表示不赞同,直言不讳说老周这人他再了解不过,没有品德。

我爸和老周结过梁子。早些年我爸他们体队和齿轮厂结成兄弟单位,国庆节的时候专门搞了一场联谊活动。那会儿我爸年轻气盛,在联谊活动上表演武术散打,其实就是想和齿轮厂的工人兄弟们“练一练”“切磋切磋”。结果自然是业余的敌不过专业的,工人兄弟们车轮战,然后一个接着一个被撂翻。体队的领导很满意,也很谦虚,拱手作揖说承让承认。齿轮厂的领导一脸黯然转移话题号召大家,我们工人兄弟的敌人是钢铁。我爸作为胜利者下巴就要翘上天去的时候,保卫科最不起眼的老周一瘸一拐上去了,众人愕然。别看老周瘸了一条腿,但灵活极了,一通躲闪避让,我爸晃了几下拳头竟然连老周的面都没擦到。老周快速走位到了我爸的身后,一个抱腿摔我爸,同时向前倾了下去,随即借势化掌为刀砸在我爸的后颈上。我爸没反应过来愣了两秒就晕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反应很是愤愤:“裁判我抗议,他犯规。”此后我爸对这场屈指可数的败仗耿耿于怀,先是骂老周不讲比赛规则,击打后脑可是杀人的招式。越想就越愤愤,后来上升为老周这家伙没有品德。

我爸对老周的态度一百八十度改观是在后来。

我爸的工作从体校换到了档案馆,档案馆搬迁,我爸在分类规整档案时好巧不巧翻到了老周的档案。老周的履历可不得了——优秀侦察兵,在云南边境打过仗,后来转到武警边防部队缉过毒,获过个人二等功,是个战斗英雄。一个个字眼让我爸看得有些触目惊心。那天我爸失魂落魄回家的时候我正在做作业,我爸满脸虚汗在沙发上靠了很久,然后起身到我跟前神情木然地看着我说:“信不信,小鬼遇到了真神?”我听不懂,于是我说:“不信。”咱们身边居然有这么一号人物,各部门当然明白这里面有的是文章可以做,老周不是“最美退役军人”那谁才是?甚至于宣传的标题都拟定好了:“战斗英雄深藏功与名,默默守卫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可负责给老周做人物事迹材料的同志找上门去的时候,却是热脸蛋贴了冷屁股。老周的态度很坚决很明确,首先,他的确当过兵,但是不承认自己干过什么英雄的事儿;其次,若是再找上门来,他立马辞职搬家;最后,老周着重强调“都别来逼我”。

再往后几日就遇上了我表妹罗单这事儿了,老周一人干翻十余个小流氓,被定义为“互殴”。幸亏老周先下手为强将小流氓们教训了,在派出所的时候从小流氓身上搜出了乙醚,小流氓们哭天抹泪全撂了,说:“乙醚就是专门给罗单准备的。”我老姨哭天抹泪来找我爸帮忙给走动走动,十多个人欺负老周,怎么能叫“互殴”呢?可无法,小流氓们太弱或者是老周出手太重,小流氓们进了医院,好几条胳膊脱臼了。小流氓们委屈巴巴地说:“除了对着罗单吹口哨,其余什么都没干呀,难道吹口哨也犯法?”关键是小流氓里面还有几个十六七岁的未成年人,和未成年人动武,绝对是老周的污点,典型自然是没法评了,或者老周就没想评。不过看在老周为我表妹罗单仗义出头平事儿的分儿上,我爸对老周的好感增添了不少,我爸服气地说:“一个人撂翻十多个小年轻,那得经历过多少实战啊,反正我是绝对做不到。”

于是我爸约老周喝酒,让我老姨先做好下酒菜,一定要喊上老周。老周一瘸一拐来了,我爸说:“是我小鬼不识真神了。”老周连连摆手说:“没有。”然后他们喝酒,碰了几下后酒瓶下去一大截。老周的酒量一般,上脸,起身找我老姨要果汁。抱着果汁拖着腿回来的时候,我爸冒昧地问:“你这腿,咋弄的?”老周坐下之后云淡风轻地说:“小口径子弹,幸亏是贯穿,翻了几下把韧带搅烂了。”老周说完笑了笑,好似那腿是别人的。这让我爸倍感惶恐,只得高高端起酒杯说:“敬你,是个英雄。”这次老周没有端起酒杯和我爸对碰,他对“英雄”这个词语异常敏感。不过酒劲上头了嘴巴就容易抖,老周瞪着我爸,语气悲壮地说:“我两个兄弟至今还躺在战场上,我他妈算个狗屁的英雄。”老周的话很悲怆,于是场面“唰”地一下肃静了。注定的,老周如此沉重的话是没人能够接得住的,我爸默默端起酒自行干了一杯。缓了好一会儿,我爸的胳膊搭上了老周的肩,看看我老姨再看看老周,端起酒杯十分放心地对老周说:“我这老妹儿,命不好,下半辈子交给你,我放心。”老周这次和我爸干了一杯,酒烧得他眉头紧锁。老周看了看我老姨又看向我爸,说:“再等一等。”我爸有些诧异地问:“等什么?”老周睁了睁惺忪的醉眼,说:“就是再等一等。”我爸没再追问,老周可以是神秘的。于是我爸酒杯往桌上一掷,爽快地说:“等等就等等。”

至于“等一等”这个话题的最终结论,我爸是在很久以后我成人了才透露给我的。那晚老周趁着酒劲跟我爸透露了他的难言之隐——老周男人的那方面不行了,从回到地方之后就不行了。都听说女人四十猛如虎,所以老周说再等一等,免得到了床上伤了彼此的自尊。老周不行的原因是后天造成的,在云南边境缉毒那会儿出任务,要在边境伏击非法偷渡入境的贩毒马帮。老周的大腿根被毒虫蜇了一下,第二天患处又疼又痒,一抓就烂,加之边境上湿热的气候环境,老周很快便烂了裆。溃烂之严重,裤裆底下黄红相间、血肉模糊地搅和在一起。原本及时撤下来治一治还是可行的,可战斗一触即发,最终拖延得太久,也就真的不行了。

老周是在齿轮厂正式倒闭前一年下的岗,下岗的明面理由是曾经有过打架斗殴记录,实际原因是齿轮厂越来越不景气。齿轮厂是工人兄弟们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伤痛,原本干得热火朝天的厂子怎么会说不景气就不景气了呢?据说后来有下岗的工人兄弟到了浙江谋生,看见过被卖过去的德国进口机床,轰隆轰隆运转良好,上边还印着齿轮厂的标。老周下岗之后,我老姨也将报刊亭转了手,他们俩合伙开了家馆子卖牛肉面,生意还成。其实我老姨和老周在卖牛肉面的时候就已经夫唱妇随有了夫妻的模样,只不过没有夫妻之实。我表妹罗单参军入伍去了新疆后,老姨不止一次跟老周算笔账,说:“咱们都这样了,搬一块儿相互照应吧。”老周却摇摇头说:“我们还没领证呢。”老姨气急,说:“领,今天、立刻、马上就去领。”老周摇摇头又犹豫了,说:“再等等。”老姨这人赶时髦,接受新鲜事物快,我不止一次听她旁若无人跟老周念叨:“抓紧抓紧,我一定要给你生个猴子。”至于现在,为什么老周会主动提出要和老姨共赴春天了,原因也很简单,老姨惊恐地说她绝经了。绝经了,也就意味着她和老周一起生不了猴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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