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脸
作者: 陶丽群一
中秋的阳光闪亮在万物之上时,莫老太才出门。去年惊蛰之后,她再也不能像往年按时把铺垫的老棉絮从床上翻走,她就知道生命又进入一道新坎儿了。冬天的夜晚不再让她轻易感到舒适的暖意,总是需要她把白天的事情,渐渐至半生的事情慢慢回忆,时间变得越来越长,直至老棉絮扎的粗布被套渐渐暖和起来,她才能在柔软的暖和里慢慢沉入睡眠。她知道不是棉被日渐稀薄,而是肉身变得需要更多的暖意,她生命中的热量在日渐一点一点遗散了。这是无法避免的,没有人能避免。莫老太见过太多的死,对于生命最后的归宿,早习以为常。
她对温暖变得格外渴望起来,喜欢阳光灿烂的日子。伸出手,阳光在掌心上跳跃,温暖透过掌心的皮肤渗进骨肉里,驱散体内暗暗滋生的一寸一寸冷。
昨天傍晚,夕阳初显时,一个嘴唇上长着一层浓密绒毛的十四五岁少年,带着抑郁的神情走进家门,请她到后山的姜村去给自己的母亲净脸。莫老太正在后院收拢白日晾晒的被子,她抱着棉被,望着尚未长成型的孩子,叹了口气。一般由长子来请,莫老太在家里接待过五六十岁的长子,也接待过尚还在襁褓中由人抱来的长子,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死别的悲伤于他们来说都不会过于强烈。前者经历世事,对人生死已然接受,不会过于哀恸,而后者甚至连悲喜都尚未感知。于他们,莫老太一般不会有太多哀怜,独独对这样半青不熟的长子,内心总是充满难言的怜爱。他们的生命尚处于对生死半知不解的阶段,尤其是对死,既新奇,又充满疑虑和恐惧,死亡的骤然降临,最终会变成恐惧,像阴影一样长久笼罩在他们内心。死亡不应该这样过早困扰一个正在成长的蓬勃生命。
少年想要给莫老太行磕头礼,这一定是长辈教的,她急忙腾出一只手捉住他的胳膊,挽住他已经下坠的身体。他穿一件淡蓝色短袖衫,扣子扣得整整齐齐的,是个循规蹈矩的年轻人。劫难笼罩在他身上,但蓬勃的生命力并没因此离开他,饱满的脸颊上晕染一层淡淡的健康红晕。
“坐下!”她说,把少年推到背靠椅上。她想了解更多,他妈妈的年纪,生命因何种疾病而过早消逝。家中尚有何亲人。但最终她什么也没问,没有意义。她给少年下了一碗煎蛋魔芋粉丝。莫老太极少在家待客,多数人也忌讳她的家。但少年身上的蓬勃朝气和落落大方让她心生怜爱。母亲的卧病一定让他缺失衣食上的照管,父亲是指望不上的。少年很快被美食诱惑,埋首面碗,贪婪吃起来,逼近的灾难被他暂时遗忘掉了。她仔细询问病人的情况,得知一时半会儿走不了,答应他明天中午一定去。对于死亡,每个久病之人都有预知能力,到时候了,他们便会嘱托孩子前来请她。当然也有一些执迷不悟的,分明感到死亡的阴影已经逼近生命里,却依然贪恋某一件人间隐秘物件而不肯见她,这样的人往往会带着一张沧桑斑驳的脸面和一身世俗之罪离开人世。
莫老太站在家门前,目送少年在渐渐浓郁起来的夕阳里朝山路上走,身影渐渐小起来。人被扔到山上,便显得小了,最终成为山上的一把黄土。浓郁的夕阳瑰丽无比,让人不忍想到死亡,而它一刻不曾离开人间。
暖风吹过。闪亮的阳光让莫老太感到暖意在身体里一寸一寸延伸,像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她渐渐感到舒坦,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这具日渐老迈的躯体几十年来一直忠诚于她,极少给她带来困扰,偶尔一些诸如膝盖酸痛和头晕脑涨的小毛病,通常被她一把草药煎水服用治好了,她从不上镇上的医院。对于病痛,她看得和生死一样,该来的会来,没有必要与它们大动干戈。初秋的谷物在山梁上已渐渐成熟,黄豆、花生、玉米、南瓜、冬瓜、魔芋,渐渐往黄处走,风里已经开始有了谷物的香气,等深秋的霜冻一下,就该收仓了。有人影在山上移动,穿梭在谷物之间。人活一世,草木只活一秋,人却毕生在草木间忙活。腰间配着镰刀盒子的村人从山上下来,腋下夹一截白生生的芭蕉心。这东西可以炒来下饭,跟野菜差不多。来人渐渐走近,在莫老太前面定住。
“太婆,上山去?”是个妇女,脸被烤得赤红。山里人把出门干活叫上山去,地都在山上,活儿也在山上。
“出门。”莫老太简短回答,在闪亮的阳光下眯起眼打量来人。
妇女凛然一怔,在烈日下冷不丁打了寒战,脸上略过惊惧的神情。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片刻后慌乱抓下腋下夹着的芭蕉心,从腰间的镰刀盒子抽出镰刀。
“地里的芭蕉死了,剥了截芭蕉心,太婆拿去尝一尝。”说着,镰刀刃就搁到那截芭蕉心上。
“你留着,”莫老太制止了她,“我受不了这口,吃了烧心。”她朝她摆摆手,妇女的动作凝滞在弯起来的手臂上,目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然后她朝旁边稍稍侧身,让莫老太过去。其实山路很宽,无须避让,但莫老太是在“出门”。她有一套符合她身份的语言,出了家门,干活去叫上山,若是去赴一场死亡的邀约,不巧被人问及,就叫“出门”。生命的消亡当然令人敬畏,死亡是沉重的,人会本能避让。
农妇一直站在原地,灵魂出窍般的。她刚才还在地里为亲手种出来的丰硕谷物欣喜,转眼死亡的阴影便站在面前。她茫然无措地望着莫老太慢慢走上那道山梁,拐个弯,不见了。
姜村就在山脚下,包围在一片山里,缓缓下了坡,有一个人坐在村头的地头水柜边上,晃着两条腿。那人看见顺坡而下的莫老太,抖动的腿停住了,从水柜上跳下来,三两下便跑到她面前。是昨天傍晚的少年,今天换了件灰色的圆领短袖衫,胸前印有一匹扬蹄奔腾的白马。
“妈叫我来等你。”少年垂着头,像犯了什么错。她示意他在前面带路。他们安静走着,少年失去了昨天的落落大方,在前面小心翼翼下脚步,像怕惊扰身后人。走几步折回身,望向莫老太的目光充满惊惧。
病人是位不足四十的妇人,纸片人似的卧在棉被下,枕头上散乱的头发倒还浓密如墨。她闭着眼睛,几乎觉察不到呼吸,眼圈和嘴唇一样青黑,脸上一层黄皮裹着骨头。模样还是清秀的。莫老太只瞧了卧床的人一眼,便知道也就是这两天的工夫了。
屋里有干八角的清香味儿,是从挂在床尾的一串八角散发出来的,它的香味可以驱散空气中的不洁气味。少年想叫醒床上的妇人,被莫老太制止了,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良久,病人沉缓睁开眼帘,定定瞧着她,像在辨认。
“太婆来了!”软软的声音,无力的,像根一拽即断的弦。
莫老太点一点头:“你觉得怎么样?”她握住从被子下挣出来的手。她知道那只手在找她。只有预知并已经向死神妥协的人才会主动向她伸出手。手是湿冷的。
“这两天不怎么疼了,肝疼。”病人沉缓地挪动嘴皮,“我一直在睡觉,做梦,梦见我奶奶,我就知道到时候了。”她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我是不怕的,只是孩子还小,要遭罪呀。”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我们生下孩子的那一刻,他就有了属于自己的活路了。”莫老太握住那只汗津津的手。有的人会在临近的最后那一刻一言不发,这样的人多半是经历太多疾苦,对于生,已然无言可诉,死于他们是一种彻底解脱。
病人闭上眼睛,累极似的摇摇头。
“孩子,你准备好了吗?”半晌,莫老太轻声问病人,握住病人的那只手暗暗使了力。
枕头上的脑袋轻轻动了一下。莫老太起身出了房间。胡子拉碴的汉子站在房间外的厅堂里,背上伏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耷拉着脑袋,睡着了。汉子见莫老太出来,喃喃地说:“才半年,这才半年的。”
“柚子叶,剪刀,都备下了?”莫老太问得直截了当,一切的怜悯都无济于事。汉子点点头。少年端出来一盆热水,柚子叶和剪刀浸在热水盆中,跟在莫老太身后进了房间。床上的妇人一直睁眼看着这一切,她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干燥的眼角开始渗出泪水。
并没有太过复杂的过程。柚子叶清尘除秽,剪刀剪掉人间三千丝烦恼,人们深信它们合起来能变成神奇的力量,清除掉凡尘俗世中人的一切疾苦以及罪过,清明骨肉,洁净灵魂,澄明去往另一个世界。
人还活着,是不需要念净脸咒语的。莫老太接过少年递来的浸了柚子叶水的毛巾,开始为卧床的人擦洗。脸,脖子,后颈。揭开被子,把妇人上身的衣物褪去,干瘪的身体卧着一个鼓胀的肚子,一层薄皮绷得紧紧的。妇人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肚子,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她还能配合莫老太,转过一个因久卧而发皱的后背给她净身。她的身体还算干净,没有明显的异味,显然她遇到一个大体上还算贴心的男人,没让她短暂的生命遭太多的苦。
一切都在默默进行,生与死在悄无声息更替。屋外阳光灿烂,山风在吹,山上的粮食在成熟,街巷传来各种与人相关的声音,人间的烟火一切如常,看不见死神的脚步经过。与出生相比,生命的结束显得过于寂寞。这样的场景,莫老太早已习以为常。无论一个生命的过往如何蓬勃与繁华,享受过何种大富大贵,到这最后一刻,只有他一个人孤身上路,无可替代。
少年的喉咙里忽然冒出隐忍的呜咽,逼近的死亡使他瞬间成长,无须过多的教诲。他接过莫老太递过来的毛巾,在热水盆里清洗,拧干,再递回去。
汉子捧着干净的衣物进来,床上的妻子已经洁净一新,默默含笑,似乎那盆水已经带走了她的疾病和忧虑。
莫老太从房间里退出来,让亲人为她着衣。堂屋的饭桌上放置一盆浸泡了柚子叶的清水,旁边是半碗清亮透明的生茶油:那是为她净手而准备的。女娃娃立在饭桌边,小脸上带着刚睡醒的红晕,两只细眼睛固执地盯着莫老太。
“叫什么名字?”莫老太站在桌边净手,目光落在女孩乱蓬蓬的小脑袋上。
“妈妈怎么了?”女孩很敏感,目光充满戒备。
莫老太沉默着。真相对于每个生命都是平等的,她不想撒谎,也不想找任何借口给予小女孩安慰。擦干净手上的水,她开始往手上抹生茶油。她的双手清洗过无数即将失去或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那些躯体带着疾病,这层生茶油能清除掉由于接触病体而产生的污秽。实际上她并不介意,她更愿意把这最后的涂油当作整个净脸的一部分。
汉子把净脸礼给她,封在一张红纸里,封口的米饭粒还湿着。莫老太坦然接过,这是她应得的,这是净脸的赐礼,她是生命最后的摆渡人。
午后的风暖和,深山里的天空高远,没有一丝云,阳光亮得耀眼。已经做了四十多年的净脸,经历过太多死亡,每次净脸结束,莫老太还是会感到徒然而来的空,那种空旷虚无的空填满她的内心,她觉得只是一副空空的躯壳在行走,轻飘得可以不用迈动脚步。无论如何,她是敬畏死亡的,死亡让她感到孤独,没有人能了解一个净脸人的孤独。人们认为她们身上有神秘的力量,她们能和死亡交流,她们的内心比常人更坚强,她们的命格比常人更硬。
莫老太轻飘飘地走在巷子里,一阵恍惚,她站在一条分叉的巷子前,努力聚拢飞散的思绪,努力辨认,终于走进一条窄小的巷子里。没错,就是这条。她前年来过这个村庄,当然,之前也来过,这是无法避免的。阳光被挡在巷子之上,巷子里一片清凉,老人和狗坐在家门前,静悄悄的,时光无声无息在他们身上流淌。她顺着巷子往里走,在一个围着矮石墙的院子前停下来。那棵夹竹桃还在,枝叶从矮墙上伸出来,只有最顶部的枝叶才接触到一簇闪亮的阳光。院门闭笼,莫老太轻轻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屋檐下靠墙而坐的老人,脚边的椅子上放着一碗水,黑白格子头巾把小小的脑袋包得结结实实的,垂着头,仿佛在凝视地面上什么东西,脸上的神情平静。院子里的阳光已经开始西斜,从老人身上渐移渐远,她完全置身于阴影当中。莫老太的脚步落在泥土院子里无声无息,老人还是警觉地抬头,目光混沌而凝滞,视线之内是一片白雾,一团模糊的黑影在白雾里朝她移动。
“我闻到了生茶油的气味!”她直视前方,脸上的神色是严厉的。
“是我!”莫老太说,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
“我可没请你来,你来早了。”老人伸出手,摸索着朝她伸过来,语气很不客气,脸上的表情却是欢喜的。莫老太抓住那只硬邦邦的手。她们都有一双同样的手,给无数即将逝去的灵魂带去最后的抚慰和洁净。
“你手上的茶油还没干,是谁?”老人问,脸对着莫老太,双眼空芒无物,它们已经看不见好几年了。
莫老太说出少年母亲的名字。两位老人一时相互握着手沉默着。她们并不常常见面,但彼此关切。在这片古老的山里,几乎每个村庄都有这样一位老人存在,人们把生命的临终时刻交付与她们,如同将初生的生命交与父母。她们当然不是一下子就老去的,像金子一样的葱茏年华也曾光顾她们,但她们常常比一般人遭遇更多的厄运。没有任何的机缘巧合,厄运就是最好的安排,令她们走上了这条令人敬畏而寂寞的抚慰死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