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
作者: 蒋一谈飞蛾扑向烛火,扑向死亡,愚笨和勇敢,原来可以这样融为一体。看到眼前的情景,我想到这些,你呢?你是被众人传说的人,不会轻易开口。据说,你用两只手掌分别捂紧两个人的肚脐,就能让他们互换身体里的疾病。我知道这是嫉妒的揣测。不管怎么样,与你同学一场是特别的缘分。我到极乐世界里去了。你不要哭,修行之人不要轻易哭,你把眼泪留下来,滴在苦海里。
月球上有澄海、静海、冷海、云海……没有苦海。望着一轮明月,一灯想到师兄一蝉的临终话别,深深吸了一口气。接替一蝉成为禅院住持,是他的心愿。师父慧然法师年事已高,两年前搬进半山腰的木屋居住。初秋的夜已有凉意,一灯走进屋,取出炭炉放在桌上,用抹布擦拭干净。
“一然回来了吗?”
一灯直起身,说道:“师父,一然的语音箔片坏了,需要更换新的。鲁格说,一然上山下山,膝关节的伸缩连杆和气动管也需要保养一下。”
慧然法师缓缓点头:“昨晚,我梦见一蝉了……”
一灯垂下眼帘,说道:“师父,我前两天也梦见师兄了。”
慧然法师后半生收过三位弟子——大弟子一蝉,半年前失足坠崖离世,一然是一灯的师弟,慧然法师的关门弟子,禅院有史以来的第一位机器人禅师。一年前,慧然法师偶遇机器人公司工程师鲁格测试机器人整体能力后深感震惊,决定收机器人为徒。鲁格喜出望外,深感这是事业上的大机遇。这件事经机器人公司自行宣传后,在社会各界,尤其在禅学界引起轩然大波。一灯不喜欢现代科技,不理解师父的决定,甚至觉得脸上无光,而一蝉的静默让一灯很不愉快。
慧然法师当时是这样说的:“佛学知因缘而不知阴阳,西学知物而不知无,中国禅学知阴阳,所以识机,机器人何尝不是千载难逢的机?所有的大文化,即使是同道间,都经历过血雨腥风,捍卫者和挑战者都不会手下留情。这个年代,仅仅做好自己是不够的,你们要知危机,要看得见未来。”
一然回到禅院当晚,师徒三人站在山顶凝视月亮,眺望星空,这是他们的最后相聚。第二天清晨,慧然法师留下字条,借口下山访友,实则云游他方,消失踪迹。
“月中有兔,好啊。”慧然法师说道。
一然正想开口,发觉一灯也要说话,忙低下头。
“师弟,你说。”一灯说道。
一然的钛合金躯体在月光下闪烁出蓝灰色的幽深光泽。
一然说道:“师父,月中有兔,是不是说美是可爱的,也必是虚幻的?我其实很想养一只兔子。”
慧然法师舒心地笑了。师父的笑声让一灯很不舒服。师父说过,一然温和有礼,如果他的性情硬朗一些就更好了,并让一灯询问鲁格,有没有办法实现这一点。一灯不想过问此事,但师父交代的事不能不照办,因此他也在有意无意间问过鲁格。
鲁格告诉他,卸载一然硬盘里的机器人三定律,能改变他的性情,不过这样做有风险,如果有一天一然厌倦了人类的管束,很可能做出出格的事。听完鲁格的话,一灯暗自欢喜,他压根儿不喜欢一然,如果能用这个方法制造事端,赶走一然,当然是期盼已久的好事。鲁格补充说,机器人禅师是公司与禅院合作的第一个项目,不能出现纰漏和意外。听完鲁格的话,一灯很是失望。
“师兄,该你说了。”一然愉快地说。
一灯醒过神,说道:“师父最喜欢月亮了,多年前师父曾教诲,凡天成的没有不美好的,月亮是一个天成。”
一然望着月亮,陷入沉思。
慧然法师缓缓坐下,说道:“人间的很多事,是多事多出来的,有时多出美意,有时多出恶端,月亮上多出的这只兔子就是美意,你们要通过体会美意来体会恶端的真面目,否则美意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随后,慧然法师看着一然,说道:“一然,你随我学禅一年,典籍接触了不少,禅师言行录也能铭记于心,你跟师父说一说,你现在有什么体会?”
一然看着师父,欢快地说:“师父,我羡慕师兄可以独立办讲座,我也想试一试呢。”慧然法师捋着胡子笑起来,一灯感到一阵恶心,夜色遮盖了他的神情。
慧然法师看着一灯,说道:“你是师兄,你和一然参禅,要时时提醒他,修禅之人,不说善哉善哉,不说无常,天地万物总有成毁之机,禅宗接引强者,不接引弱者。你们俩要多和外界交流,不可故步自封,要把所学之禅,散布于民间,溶解于宇宙。我看,可以让一然试一试讲座,具体时间你来定吧。”
护送师父回木屋的路上,月光下的花朵颤颤悠悠。
所有的颜色变成了深色和浅色,那是异化了的黑色和白色。
下山途中,一灯自顾自往下走,一然触碰手边的花,说道:“花语都是相似的,好像在说,好人好事必定与我有关系。”
一灯停下来回望,月光里的一然像树干的剪影。
“师兄,我感觉师父要离开咱们了。”
山间寂静,一然的声音传得很远。
“别乱说,赶快回去!”
一然追上一灯,说道:“师兄,月亮是一个天成,师父是不是说过,月亮也是一个机?”
一灯愣了一下。师父没有明确说过月亮是一个机,而一然悟到了。
“师父没有说过。”一灯不想与一然分享感悟。
“那……师兄,我刚才说的对不对?”
“继续悟吧。”一灯敷衍道。
“好的,师兄。”
下山进了屋,一然面壁坐下,进入休眠状态。
一灯洗漱完毕靠在床头,想读书又静不下心,索性就寝。
一夜无梦。天亮后,一灯发现一然不在屋内,按下一然的联络器,听见他木然的声音:“师兄,师父真的走了,离开咱们了……”
一灯跑上山,冲进木屋,一然坐在矮凳上一动不动,手里握着一张字条,一灯拿过字条,正是师父的字迹:
一灯、一然,我下山访友,不要找我,也不要牵挂。告诉禅友,人这一生,注定要走的路只有一条,你坚定了,就不会求神问卦了,要不然,神若说你的路不对,你怎么办?难道就只剩下死路了吗?有时候,神会故意给你一条看似活路的活路,那其实是试探你,考验你。天下人生是生非,有人之地即是非之境,坦然面对即可。禅院之未来,我不再多说。我之前说过,禅机面对面,世上已千年。机是飞跃,是宇宙里的跃迁,一失难追。
一灯握着字条走出木屋,一然注视着窗台上的四块圆石。
慧然法师下山之前,用笔墨在圆石上面勾画了各异人脸。
“师兄,师父画的是……”
一灯默默琢磨。
“师兄,我觉得这是马祖禅师,这是临济禅师,这是圆悟禅师,这是祖元禅师。你觉得呢?”
一灯沉默不语,心里有了波澜。这是师父最敬仰的四位大禅师。一夜之间,一然的悟性简直判若两人,一灯心里的波澜又有了苦味。他转身回屋,用力关闭木窗,整理好师父的被褥,在上面铺上几层宣纸,最后用力拉紧木门。一然把四块圆石搂在胸前,走在一灯身后。一灯知晓师父的性情,他此次下山,再也不会回来了。
阳光灿烂,一灯的心情一会儿灿烂一会儿晦暗。师父的离去,在他身上卸去了一个莫名的包袱,他忍不住思考禅院的未来。事实上,根据禅院报名学员的信息反馈,他已经感觉到禅院之间的竞争越来越激烈。
鲁格提醒过他,这半年来,有二十多家禅院相继制造了各自专属的机器人禅师,为学员提供形式多样的服务。比如机器人禅师可以直接去学员家里提供坐禅指导服务,甚至可以在学员家里过夜,有的机器人禅师充当了心理治疗师,有的机器人禅师陪伴学员去各地休假旅行。相比之下,他们禅院的先行优势已经所剩不多,影响力正在大幅度下降。
窗外,一然正和一只母鸡及几只小鸡玩耍。他举起一小块圆石,对着阳光照了又照,接着举起一只小鸡,对着阳光照了又照。之后,他垂下手臂,安静地思考母鸡、小鸡和禅机的关系,他眨了眨眼,恍惚悟到了这一点:母鸡感觉到小鸡要破壳了,开始啄蛋壳,小鸡想出来了,在蛋壳里面啄啊啄,母子俩寻找着彼此的声音啄啊啄,啄啊啄,蛋壳破开的瞬间,母鸡和小鸡的喙尖恰巧触碰在了一起,那个触碰的瞬间就是禅机。
就是这样的,太好了!
在这个过程中,一然还有其他的感受:高树上火焰般的阳光,近在眼前又恍若悠远,那是火海之光,也是仙境之光,全在自己的选择。而每时每刻的光即是永远,永远不会眷恋任何人,但会提醒每一个人留意自己的瞬间。
谁能多留意瞬间,谁就离禅机更近。
光之瞬间,让一然想到光速,想到星球之间的距离和宇宙万物,他的思维神经和记忆单元,好像长出了五颜六色的翅膀,而两天前的那个夜晚,师父慧然法师的一席话,又让他感觉到神经电流像一条条飞升的焰火。
可是,那个时间太短暂了,太短暂了……
一然低下头,他很想念师父。
“一然。”
谁的声音?只有师父这样叫他。他站起身,以为师父回来了。
“一然!”
他迷惑地站在那儿。
“一然!”
“师兄,是你叫我吗?”
“是我叫你,你过来一下。”
从这一刻起,一灯不再视一然为自己的师弟,而会把他当成禅院里的普通禅师,一个纯粹的机器人。
“师父走了,你现在要听我的。”
“好的。”一然低下头。
“从今天起,你先做一个合格的扫地僧。扫把和簸箕就在门房,你要保管好。”
一然的雷达电波搜索着离自己最近的扫把和簸箕。
“一然,你只管把地扫好,不用思考禅院的未来。”
一然看着手里的石头,说道:“师兄,禅院的未来,好像在这块石头里。”
“石头?什么意思?”
“师父告诉我的。”
“师父说的?”
“师父说,伟大的艺术家、思想家,包括修行者,到了最后,要么活成植物,要么活成石头。”
一灯沉默不语。
“师兄,你想活成植物,还是活成石头?我想活成石头。”
一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瞥了眼一然,调笑道:“你是机器人,机器人是钢铁和合金制造的。”
“钢铁和合金到最后也会变成石头。师兄,你想活成植物,还是石头?”
一灯不耐烦地摆摆手,在椅子上重重坐下。
“师兄,你想活成植物,还是石头?”一然继续追问。
“你烦不烦!”师父不在,他不再控制自己的情绪。
“师兄,我知道参禅之人也会生气,可是我之前从未见过你这样。你怎么了,我惹你生气了吗?”
一灯朝半空摆了摆手。
“师兄,你是让我出去吗?”
“你出去扫地去吧!”
“好的,师兄。”
一然走到院子里,站在那儿,回头看着窗内的师兄。
禅院里的其他禅师站在远处,谁也不敢说话。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一然负责禅院的清扫工作,他做得很认真,地面和房屋墙角见不到一片落叶和垃圾。最难清理的是星星点点的鸟粪,一然跪在地上,用小铲子和抹布清理干净。即使这样,一灯的心里依然不舒服。昨天夜里,他梦见一然代替自己成为禅院的新住持,他不停地咒骂,把自己骂醒了。
每月一次的禅学讲座准时开始。一灯看得很清楚,参加活动的学员一次比一次少,最近这一场活动只有六十几名学员。出现这种状况自然与师父的离去有关,但其他禅师的眼神和议论,又让他陷入回忆。先前师父主持讲座时,参加活动的学员人数每场能超过五百名,即使是他和一蝉轮流主持的讲座,至少也有两百多名听众。
一灯回答完学员的提问,起身往门外走时,鲁格迈步踏上台阶,脸上散溢出兴奋的神情,他边走边说:“一灯法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机器人联合会正在筹划举办机器人赛事,其中有机器人禅师的现场问答赛,我们是最早的合作者,希望你们禅院能报名参赛。”一灯沉默不语,鲁格接着说:“我知道,慧然法师离开禅院,你心情低落,没有心思做其他事。我觉得慧然法师在的话,一定会支持禅院参加赛事。”
“我考虑一下。”
“这是报名表,一然的智能数据和型号参数,公司已经填好,你签个字盖上禅院的公章就可以了,我们公司支付参赛费。对了,如果一然能赢得比赛,还能免费去月球旅行呢。你现在是禅院的住持,一然赢了肯定对禅院的未来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