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杀
作者: 杨知寒一
号称“进口小牛皮”的黑钱夹捏在两根手指间,被徐英飞镖似的瞄着,准备往顾秀华后脑上摔。从她的店里出来,把左第一家就是顾秀华的店,摔是一定能摔上的,就是值不值得摔,徐英还在酝酿。此刻顾秀华在一片塑料珠帘后坐着,背对她,瓜子一个接一个往嘴里送,边嗑边唱: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徐英放下手里皮夹思考,摔出去后事态会怎么发展。如果只是吵架,顾秀华和她半斤八两,谁也得不着便宜;如果打起来,顾秀华目测一百五十斤往上,坐死她都没问题。徐英想,要是赵庆在就好了,哪怕身边再有个女的呢,两张嘴也比一张嘴会骂人,两盆水也比一盆水泼得狠。她想往顾秀华头上浇盆尿,那才解气,该用脏东西来侮辱脏东西,何用小牛皮?回店里,她将皮夹搁回货架上,将墙上贴的“概不议价”的字条,抚得更平顺了点儿。
事不大,但多想起,多感到憋气。憋气很可怕,因它总会向背道而驰的两个方向走,是该让烦恼的气球慢慢放气,还是慢慢打气看它最后破裂。发展不同,决定一段关系的走向不同。亲疏爱恨,往往也只落定在件件小事上,小事又怕积攒。徐英心里给顾秀华数着,加上今天这件,两三年中,对方下绊子,没十回也有八回,她已算得上仁至义尽。今早开门没多久,顾秀华就抢了她一个客人,在徐英已将价格咬定,即将攻破一个买货大哥的心理防线时,顾秀华站到她家门口喊,多瞧瞧,多看看,咱家有各式腰带、钱包、卡扣,品种齐全,童叟无欺,刚开门,不图挣钱,图打响第一枪,来你就有优惠。这话果然怂恿得大哥走了,再没转回来,这才有徐英拿起已准备包上的钱夹,心底恨透了的一股劲儿。论岁数,她该管顾秀华叫声“姨”,再不济,叫声“姐们儿”,现在她却只想叫对方“灾星”。灾星,克死自己男人还不算,谁家买卖好你眼红谁,一层楼里,几十户店面,总往外标榜你是老人,十年前就在这儿扎营,关键十年来你交下谁了?谁你也没交下。连中午吃饭,集体订麻辣烫,都没人替你取一回。哪回不是自己开张,自己收摊,谁亲近你一刻了?徐英是三年前才来到百花园市场卖货的,因人年轻,紧跟时尚,说话也八面玲珑,不得罪主顾,渐渐整座百花园市场里,属徐英精品屋的买卖最好。好些回头客来,不为买货,就为来和她聊会儿天。徐英以前总是劝自己,不气,不至于,身在高位,要能容人。今天她想,关键你是个人吗顾秀华?
坏就坏在憋着气的时候,眼前正巧来了个靶子。靶子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姐,一上午往徐英家溜达几趟了,一百二十元的皮夹,讲到八十元愣是不买。大姐手在皮夹上摩挲来摩挲去,眼神既像试探,又可怜巴巴,你少那十元钱啊,七十元我就拿了。徐英说,真来不了,没那个价。七十元我上的,你给七十元,我风里雨里,赚啥了姐们儿。你也不用堵门,店小,后头人都进不来了。不怕你比较,你再出去转转,看谁家还能有我这个品质,啊?说完徐英手拿把掐,继续应付新的客人。一上午了,效益不理想,卖出八个,净收益也就一百元,徐英觉得都不够费唾沫的。但话说回来,别的她又能干啥?啥不要本钱,不要帮衬,就是在眼前这个有窝有棚的地方,她都常忙得脚打后脑勺,恨自己不是三头六臂,心思赶不上嘴快。看一集剧的工夫,大姐还是转回来了,徐英笑脸盈盈,回来了姐?你要说就相中这个了,咱研究研究,完事了呗。大姐手上却已提了个塑料袋,打眼一瞅,里头也是个皮夹,和徐英卖的款式大差不差。她冷笑,买完了这是,花多钱哪?六十五元啊,是不是在我那儿一拐弯那家买的?大姐不置可否,继续摩挲刚才她相中了的徐英家的皮夹子。徐英想,你再给我摸出包浆来,跟大姐说,也别摸了,两个货拿桌面上比比,咱家卖的是广州货,她家卖的是啥啊姐。大姐嘀咕,我看也没差多少。徐英笑,都是同行,我不能诋毁人家。但是姐,她家东西你用用就知道了。夏天,就你买这个包,徐英拿过大姐刚买的货,经手掂量,不给你晒个双眼爆皮,算我眼瞎。冬天,得给你冻得跟个橛子似的,拉锁你都拉不开。大姐没讲话,半晌说,你让我再摸摸。徐英心有了底,摸呗,越摸你越犯合计。大姐摸来摸去,确认徐英说的是真的,两者比较,她是图便宜,买了个次货。大姐探问徐英,你说她能给我退不?徐英说,退不了,退你还打仗生气,吵吵把火,给你退啥?那人脾气老不好了,咱都知根知底的。大姐露出一副“那可坏了”的表情,没想到精细精细,还是吃了亏。徐英给她支着儿,这样姐,要说你就是相中老妹家这东西了,价钱不妥,咱就研究价钱。可你也别出去说上那个当了。咋,真想退啊?徐英眼珠滴溜转,说,退也有着儿,可不能说是老妹教的。大姐拍胸脯,你就教吧,我不能卖你。徐英在椅子上盘住腿,小声招呼对方离近点儿,推心置腹道,就说是给你家孩子买的,孩子看了不可心,又作又闹,小活祖宗。你要不给我退呢,我找商管去。大姐连声嗯嗯,拿上东西掀门帘走了,徐英也不留,买卖成与不成,已无所谓,你一尺我一丈,解了气再说。
百花园市场过去总是摩肩接踵,客人有时都像高峰期时堵上的车,错不开身,挪不动步。到工作日还能见缓,那时徐英也有心情和人讲价,磨磨嘴皮,全作训练。但凡到年节,真是爱买不买,送客的话常挂嘴边,那啥,你再溜达溜达。今年则不知怎么,商场风云突变,客流锐减,往常七进七出的客人,今年就像诸葛亮得凭折寿才求来的一场风,成交都在侥幸。二〇一四年的春天,徐英和顾秀华彻底较开了劲,两人都从一样的地方上货,找一样的款式打版,你卖啥我卖啥,你降十元我降十五元,你送客,我招呼,双双成全了买方市场,彼此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如此,各家也没竞争意识,以为生意永远是此起彼伏,千秋万代,不去想算计、想怎么经营。当秋风一吹,百花都见枯萎,人也真上了战场,别人再从自己碗里搛块儿肉走,跟从身上割下块儿肉一般,轻而易举结下了血海深仇。于是,当徐英在店里气定神闲看台湾偶像剧的时候,顾秀华如预料中的,风风火火,挑开了门帘,因体形壮硕,将门口全给挡住了。顾秀华直截了当,问徐英打算怎么着,商管,商管啥都管,包括不正当竞争。边上几家店里的小姐妹前来劝解,劝解多是观战,毕竟都久没见热闹了。徐英只是换了条腿一跷,抬手指着顾秀华的鼻子说,打算不打算的,你先挑的衅。话刚落地,顾秀华便上前扯住徐英头发,徐英力气不赶对方,唯有猛着去踹顾秀华穿了瘦腿神器因而单薄的下肢,往脚腕踹,对方就软了。徐英简直像骑着顾秀华,后者不断向上耸动,最后一耸,将徐英顶上货架,东西乱七八糟摔了一地。几个小姐妹这才敢上前看看。刚拉起徐英,她便往对方得胜了的后背上啐出唾沫,顾秀华往背上摸了摸,回嘴说,有你没我。
二
徐英自此和顾秀华斗下去。起初她也合计,是不是非斗不可。楼里这么多家买卖,都是竞争关系,可谁也没说要和谁往死了结仇,只有她俩,是人人心照不宣。在顾秀华当众抛下那句“有你没我”之后,这仇论理不是徐英奠定的。徐英反复想那天被顶到货架上,东西从头上往下落的声音。她后来抹着眼泪,一一放回原处,过程里有关破坏的记忆反复加深。她记性好,更觉不公平,凭什么是她的店被打成了烂摊子,还要她自己来收拾?那时候,顾秀华在哪儿?大约继续嗑瓜子,唱她没唱完的歌,复了仇的人快活地坐在月亮之上,梦想当然在自由地飞翔。重点不在梦想,而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自由,顾秀华那天已实现。
仇既已结,往下就得循环。循环讲究果报,顾秀华种下的果,徐英心心念念,她还没有报。当然了,自己吃过一次亏,知道不能再在拳脚上和对方斗一斗。徐英想,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得在顾秀华最脆弱的肋骨上下脚,就如对方,仗着身体优势往她的肋骨上狠踹的那一脚。顾秀华最在乎什么呢?答案不难找到,钱。顾秀华为什么这么在乎钱,从别的小姐妹口中,徐英已对顾秀华的生活一清二楚,知道对方如今一人带儿子过。儿子在八中上学,到夏天高考。顾秀华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给儿子和自己投掷了同等的压力,即儿子好好念,她来好好挣,两人齐头并进,努力改变家族命运。徐英不想祸祸别人下一代,仇没深到那分儿上,拢共就见过顾秀华儿子两回。一回是他下午没课,顾秀华儿子来了,穿着校服,人精瘦,脸上一副厚瓶底,嘴唇上一圈黑胡子,坐在女装底下吃顾秀华给他叫的鱼丸米线,闷头,吸溜吸溜地。二回见,是顾秀华有事不在店里,儿子放寒假,背着书包来给妈妈看摊。那回光一上午,徐英就以杀疯了的架势抢下顾秀华约莫十来个客人。但凡有客人走进顾秀华的店,徐英就站到门口招呼,她家没人,来我家呗,我家今天搞活动,来你就合适。姐们儿,来来,你在我家买过,回头客你不记得我,我记得你。上回你买完,回头我还说呢,啥人啥穿戴,就没见谁比你再合适用这东西了。徐英那股亲热劲儿自不必提,皱眉弄眼加拱嘴,嗔怪显着亲热,和女的就这套话术,愣夸也是夸,夸人就能吸引人。和男的她更有着儿,细腰往外一扭,不说话,干笑眨巴眼,大哥大叔就一个个地往她家来了。对门卖文胸内衣的小文来凑热闹,到徐英耳边说,英姐,你这力气卖的,不知道还寻思你干过啥呢。徐英收钱之余,瞪她一眼,也带笑,妹啊,别人爱咋想咋想吧。其实服务业都相通,都是伺候人,她再压压声音,说,高低都忽悠人。
顾秀华儿子当然不会忽悠,青春期,连和生人打照面都显怵,不是徐英对手。等顾秀华忙完回来,徐英把店里音响啥的一关,静气,听声。果然没多会儿,就传来不远处骂骂咧咧的动静。小孩儿也不会学话,可能他都不明白是被人家抢了客。徐英听了半天妈训儿子,再往后,就只听见顾秀华招呼儿子回来的喊声了。儿子没回来,顾秀华追他到了扶梯口,看儿子后背上挂着没拉好拉链的书包,跟个垂头丧气的茄子一样,正跟着扶梯下行,消失在弱肉强食的大森林。
当晚徐英回家,和在水站工作、给人扛了一天水桶的男友赵庆,叙述当天胜绩。一人四听哈啤,就着徐英从百花园地下买回的烧鸡,两碗酿皮,直聊到午夜。说到眼下终于吐出一口气,徐英含泪,想起一路来更多的艰辛,絮絮叨叨,从桌上这只吃的只剩骨头的烧鸡,说到小时候她多久才能吃上一顿荤,为了往后顿顿能吃上荤,前后付出过多少,可收获从不公平。她今天从顾秀华儿子那儿抢来了生意,是胜利,也带点儿悲凉。只有她知道,几次掀开门帘,看到转弯处的男孩儿,表情是如何惊慌:他看看书,再看看外头,看看从他面前经过的,不能留住的客人。一切无不让徐英想起了自己的成长岁月中,那些极为努力,又归于挫败的时刻。那年我十五岁,徐英拿筷子敲桌,仿佛在给经过了的人生敲锣鼓点儿,壮势。我也文静,不爱说话。大庆,你能想到我那样吗?赵庆喝得醉眼迷离,本就眼袋明显的五官跟着虚浮。人累了一天,此刻不是挠头顶,就是挠肚皮,他在不在听,徐英不能判断。她继续说,爸妈都是卖货的,先后下了岗,那时还不算个体户,算打游击,走街串巷的,要么卖点儿爆米花啦,要么卖点儿煮苞米啦,就这种。后来算稳定下来,固定在一个路口卖盒饭。我第一回上街卖盒饭,卖的啥我还记忆犹新,西红柿炒鸡蛋,配米饭,配萝卜丝咸菜。卖的东西没问题,问题是我张不开嘴,喊不出价儿来。赵庆不信,你还能张不开嘴?徐英笑,其实骨子里张不开。我爸妈你见过,都老实巴交的,倒不逼着我去卖东西,是他们也知道没办法了,知道学习上我不是那块儿料。我一上课就爱画画,画各式各样的衣服。美术老师很喜欢我,说我有点儿什么来着,设计天分。班主任看不上我,让我能学学,不能学回家,别浪费我爸妈苦天扒地挣的两个卖苞米的钱。赵庆问,当众说的?徐英点头,当众啊。还当众展览我的画呢。我脸红得什么似的,哭着跑出教室,直跑上大马路,隔几米远,就看到我爸妈卖盒饭的摊儿。他俩吆喝得跟领导讲话似的,平铺直叙,照着念稿:盒饭,六毛,盒饭,顶饱。话到此,眼泪流了不止一阵,徐英拄着下巴颏,凝望对面的赵庆。在许多个时刻,她心中都怀有和少女时代一样好高骛远的指望。十五岁时,她想当美术老师嘴里的服装设计师,设计出花样翻新的女装,给商场里一个个体形袅娜的塑料模特花枝招展地罩上;同时希望有个斗志昂扬的男孩儿,能在她偶尔挫败时,递上一角干净熨帖的格子手绢。给你,别再哭了。他脸上将显出最温柔的光辉,附带最有教养的微笑,永远等待徐英,期待徐英,来日精神抖擞,定会一鸣惊人。赵庆只是捏响所有啤酒的空罐,仰脖,摇出幸存的几滴,全晃悠进他大张的嘴巴里。
徐英醉后,天然想到,人生本没有仇敌。赵庆给她盖上被子,留她在夜里睁着眼睛。女人一晚接一晚,算的都是生意经。眼瞅过年了,百花园也不见上人啊,周围店铺的生意,一家比一家惨淡。要说现在大势就为让人黄摊子,那些空下来的档口,去干什么呢?美发,饭店?现在也就这些生意好,似乎不受影响。许是现在的人,都爱娇惯自己吧。偎到赵庆肩膀上的徐英,狠亲男人两口,想出了客流量减少的原因。你们不就怕讲价嘛,愿意上网买,又账号又网银的,更费事。就不愿货比三家,锻炼下自己的口齿和智力?早晚,她打起哈欠,还不得受个锻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