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

作者: 李榕

手术室内播放着马勒的《大地之歌》,宏伟悲壮的交响乐在无影灯下肆意汹涌。

十分钟前,主刀医师林风遇刺,若非身旁医务人员替他挡了一刀,后果不堪设想。

或许受这起突发事件影响,手术观摩室挤入了两倍的医务人员,后排林立的白大褂们像一簇簇消毒棉签,整洁肃穆。墙上大屏多角度展示手术细节,画面色彩饱和度过高,被众医护分别簇拥着的两名操刀者,一高一矮,仿佛花心里的雄蕊和雌蕊。这二位都是国内消化外科专家。林风是第三医院大外科副主任,刚到任不久;莫凡来自省人民医院,林风的前同事。

此时此刻,药学部部长梁世尘正焦头烂额,连日暴雨,部分药品临床告急,送药车却久候不至,数次催问后,司机索性失联,但愿运输防雨措施得力,千万别受潮。

令他烦闷的不止坏天气,临床药师林欢的意外受伤也打乱了当天的工作部署。

凶手被当场控制住,安保赶到时,凶手正躺在血泊中痛哭,不知道的以为他才是受害者。

院长出差未归,董副院长主持工作。年过半百的老董粉面含春,依稀可见当年美男子的轮廓,他收起温润的笑容,悲叹凶手的际遇:幼年丧母,中年丧妻,独子前日车祸身亡,悲痛之余迁怒抢救医师的姗姗来迟。

梁世尘闻言,心内警铃大作,他知道,老董分管医患关系协调办,职责使然。见在座各位均沉默不语,梁世尘不得不表明立场:无论什么理由,伤医触及了底线。什么叫姗姗来迟?林主任当天是专家门诊,患者来自全国各地,其中多数是急症难症,他无法扔下就诊患者即刻赶往急诊室,更何况,伤者酒驾造成连环车祸,脏器严重受损,多名医师参与抢救工作,林风赶到时肇事者已不治身亡,他是无端背锅;再则,林欢挡刀,院里应给个说法。

老董语重心长地说,林欢属于误伤,并非“挡刀”,这是跟她本人确认过的。

梁世尘反复查看过监控,凶手抽出藏于腋下报纸中的西瓜刀时,林欢是背对着的,按说看不见对方动作,但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此次肝移植患者手术难度大、风险高,被多家医院婉拒,三院高层想借机对消化外科宣传一番,林风就是不配合;这还不算,手术他执意邀外院专家加入,典型看不起同事。前日,林欢药学查房时说错话,造成供肝者情绪波动,林风不由分说将林欢“赶”出消外病区;他来的时间不长,得罪的人不少。

难怪中层干部会上,科主任们一致保持缄默。

老董说了,患者家属激情伤人,情有可原,林欢仅是轻伤,还是网开一面吧。公众关注焦点是这台手术,几家重要媒体正在院办静候佳音,舆论万一被带偏,医院的正面形象难免被打折扣,得不偿失啊,梁部长!

药学副部长宋公明忙附和道,就是,舆论没个谱的,急救患者死亡,很容易被过度解读为咱院医术不精,还是董院长想得长远!药学部会以大局为重,配合院领导一切决议。

梁世尘怒不可遏,心说我人还在这儿呢,你宋公明凭什么代表药学部?

话即将出口的瞬间,他捕捉到老宋嘴角勾起的得意,虽稍纵即逝,梁世尘及时闭嘴。梁世尘药理学博士出身,常年致力于研发工作,缺乏临床经验的他,应聘药学部部长一职时曾引起巨大争议。彼时宋公明“扶正”的呼声最高,多亏老董力挺他,他明白,自己在三院的处境和林风类似,根基尚浅,如履薄冰。

会后,老董特意过来递给他一支烟,梁世尘不吸烟,也只得夹在指尖。老董嘱咐他好生安抚林药师,院里批公假休养,再以“助困”名义申请一笔医疗费和营养费,梁世尘咬着牙默许。

宋公明热切地凑上前表态:院领导放心,我会护送林风回家。梁世尘惊讶之余又如释重负,打从副院长让他“好生安抚”时,他就开始计划如何与这名莽撞的单身女下属保持安全距离,还不能显得太过分。老宋的主动解脱了他。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随着第六乐章最后一个音符的消失,手术结束。

观摩室里响起零星掌声,手术途中不时有人离去,坚持到最后的寥寥数人。手术长达十一小时,对医疗团队的体能、心理、技术、配合带来巨大考验。

术后,林风独自回到位于住院部第十三层的大外科办公室,像被打垮的沙袋,一屁股坐在地上,深蓝色洗手服已汗湿无数遍,稍微拧拧就能出水。

他仰起头,让麻木的腰椎、颈椎得以片刻松弛,脑中复盘着手术全过程。

移植患者肝门静脉堵塞,多发静脉曲张,清除血栓时出血过多,险象环生。当他决定手术的那一刻,赌上的不仅是自己的声誉和未来,更有患者以及供肝者的安危。移植的肝来自患者的儿子,活体取肝环节至关重要,幸而他有莫凡。

一名圆脸小护士推开虚掩的门,将一份烫手的盒饭放到桌上,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林风吃完东西便发信息给莫凡:辛苦莫大神,路上注意安全。

莫大神秒回:抠门!连顿饭都不请。

林风脸上难得闪过一丝笑。莫凡是他在人院的老对手,小个子女人,精力旺盛、斗志昂扬,读研时为一心向学剃过光头,名噪一时。手术完成后她顶风冒雨赶回人院,马不停蹄准备第二天的工作。

很多人不解林风为何离开省排名第一的人民医院,与之相比,三院各方面落后太多,他施行首例手术时就发现了,三院医师的技术还需大幅度提升。人院人才济济,内卷严重,上升通道窄,未来林风和莫凡的竞争将是肉眼可见的惨烈,既然三院递出橄榄枝,他觉得不失为一条出路。只是,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邂逅前妻,七年过去,林欢变化很大。

他眼前再度闪现术前吊诡的一幕,所有人雕塑般静候电梯前时,一名老者上前搭讪,“感谢”他抢救自己的儿子,行医十几年,类似情形太多,他基本麻木了。电梯门无声开启,里面的人像积水一样涌出,林欢忽然将他推开,等他反应过来,她自己倒在血泊当中——

林风摁亮她的手机号,手指悬空,却始终无法按下拨通键。

事件发生后,他毫不迟疑地奔向手术室,顾不上过问她的伤情。他这种人,一旦设定工作程序,任何事都无法左右。手术机器人,她以前给他取的外号。他们刚结婚那会儿,都穷,不仅是金钱方面,时间更甚。无暇耳鬓厮磨,没空浪漫,他总以为将来有的是时间整这些虚头巴脑,没想到婚姻只维持了半年。林风意外发现,两人父母卷入过同一桩官司,一方是原告,另一方是被告。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像利刃刺破密实的雨幕。梁世尘来电,他听说手术结束了,问林风需要司机不。暴雨持续数日,外面汪洋一片,林风预备在办公室将就一晚的,听梁世尘炫耀他的车能当巡洋舰开,林风一跃而起。

梁世尘第一次见到如此臊眉耷眼的林风,他身上所有线条僵硬而破碎,像忽然老去了十年。

林风来三院的首场手术时长二十三小时三十一分钟,他在体外切除患者肿瘤后,再将肝移植回去。这台手术被喻为消外的“珠穆朗玛峰”,梁世尘随院长前去慰问,术后的林风稍作休憩便返回病房值守,第二天早上神采奕奕地参加院内大查房,活得不像个人。

他发现,这次事件给林风带来的伤害是隐形的,而看不见的伤更难愈合。

得知林欢缝合时间不长,林风松了口气,这意味着未伤及内脏。他猜测凶手岁数大,气力有限。梁世尘解释说是林欢命大,出事时她口袋里揣着一只聚丙烯输液瓶,瓶身被西瓜刀整个洞穿……

街头浊浪翻滚,不时可见因发动机进水被遗弃的私家车,像搁浅的鱼,一任雨水冲刷。一根小孩手臂粗的树枝突然横扫到前挡风玻璃上,梁世尘给惊出一身汗,寻思着就算是皮划艇也派不上用场了。

他还真有一艘皮划艇。梁世尘业余时间喜欢独自上路,登山、漂流和马拉松,简称“精英三项”,对了,和多数精英一样,他茹素。

车一路劈波斩浪,终于安抵林风住所。三十分钟路走了一个多小时,耗去他小半条命,另外半条是得知林欢“牺牲”时——不知哪个大嘴怪未搞清状况胡说,结果谣言瞬间炸开。

“药学服务于临床”是临床药师的铁律,林欢自诩业务能力强,数度与临床医生交火。梁世尘欣赏她对患者的共情,对事物的穷根究底,也恼她无法愈合的倔强。

林风不急着下车,凝视着外面铺天盖地的豪雨:“下属受伤,当领导的连个电话都没有?”

梁世尘心说,林欢是被你赶出病区,替你挨刀,你怎么不致电?

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听,他刚“喂”了一声,那头便说:“梁部长,我是林欢的妈妈,她出去了,手机落家里了——”

梁世尘有点意外:“伯母,您好,我是梁世尘,工作上有点事儿想问问她,请问林欢啥时回?”奇了怪,这么大雨,她会去哪儿?

她妈说八成找小米去了。八成,当妈的也不能肯定女儿的动向,这家人真怪。

杜小米夜里接到领导电话,差点当场去世,第一反应是自己又发错药了:“哦哦!找林欢啊?那就好,那就好……部长,她今天不是出事了吗,早就回家了啊……”

“我联系不上她,想问问她现在怎么个情况……”梁世尘没提其他,心说家人不知情,这所谓朋友也不知情?林药师混得够可以啊。

他询问林欢其他朋友的联系方式,小米回答,她没有其他朋友。听到这个,梁世尘毫无意外。

“再说吧,”林风下车,少顷敲开车窗,说,“雨这么大,你回去也麻烦,要不今晚睡我这儿,明早再顺路送我上班?”

梁世尘注视着林风几秒,实在想不出理由拒绝。

林风住处说好听点是极简风,难听的话叫家徒四壁,干净冷清得仿佛没住人。木沙发硬得跟狗骨头一样,梁世尘心下愤愤起来,林风的床是一米八乘以两米二的,容得下两名成年人,可他又不好意思问:为啥不一起睡?

林风在车上打了个盹儿,元气恢复了大半,本想和梁世尘聊会儿,冲完澡出来梁博士已经一脸慈祥地睡着了。

只要闭上眼,他又回到电梯前,再一次目睹林欢倒下。就像离婚后,他反复梦见她的脸,泪痕像渔网一样交织。她问他为什么离婚,他拒绝告知,固执地认定当年闹得满城风雨的事件她是知情的。她可是那女人的孩子,那个女人,在医院门口抱着亡夫的遗像,不吃不喝痛哭数日,哭到休克,成功引导舆论将药品代购人和主治医师诉诸法律,彻底毁掉两个家庭。

睡梦中的梁世尘懵然不知,麻烦的女下属就是当初拆散林风家庭的罪魁祸首之女,更不了解她和林风间的前尘往事。

很不幸,梁世尘一上班就收到药库反馈,有两车药受潮,按流程退货。

医药公司老总约饭,他一口谢绝,涉及药品安全的红线,没商量。对方火速派出业务员前来沟通,巧了,来人是梁世尘的前女友。前任只字不提退货,寒暄起偶遇梁伯母,伯母气色不错。

梁世尘知悉这事儿,这位还给家里买了不少好东西,母亲给钱时两人差点撕巴起来。以梁母有限的活动范围,这份“偶遇”格外蹊跷。

他俩有几年没见了。那会儿梁世尘在药企研发部,她是医院护士,相亲认识,交往一年多,筹办婚礼时矛盾凸现。女友的锱铢必较给他上了堂生动的财经课,吵着吵着,他突然决定辞职考博,轻松撕裂这份脆弱的关系。

也许他并非热爱深造,只想借此逃避可预见的庸常。

前任肤白貌美,职业性的笑容持久挂在脸上,如开不败的花,且香气扑鼻。若是四年前,这股奶糖式的甜香合适她。

她温柔地商榷着,药仅外包装轻微受潮,内里塑封完好,换外包装即可。当然,医药公司不能让他白担风险,会给予“补偿”。她的态度如同这雨,持续而固执,筹备婚礼时,她也是这么优雅而坚定,要他全款买的婚房加她的名字。

林欢像颗子弹一样闯入,将办公室内的二人吓一跳。她来找宋公明取手机,听说梁部长找她。

她下眼睑挂着两枚黛青色暗沉,像对肉联厂的“检疫合格”章,一见这场面,她再莽撞也懂事地缩回半个身子说等会儿再来。

梁世尘叫住她,瞥了眼前任,后者正挑剔地打量林欢——衣服皱巴巴的,像被粗暴塞进后备厢几天后刚放出来的人质。他厌恶这种带刺的目光,起身与林欢一同走出办公室,问她伤口有没有换药。

林欢诚恳感谢领导关怀,伤口长势良好。骗子!他问过换药室,三天了,她一次没去。

问她住哪儿,她装聋作哑,梁世尘唬她,说领导们这几天要登门慰问,她才说暂住朋友家,不便探望。

梁世尘目送“骗子”离开,她那身衣服是三天前的,头上散发出廉价香波味,目测这位“朋友”是从事宾馆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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