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树上的鱼

作者: 黄立宇

进门的玄关柜上,有两张话剧票,收在一个精致的封套里。

看戏的人改了主意,这会儿正在苏州皮市街上喝潘玉麟的糖粥。我想约下小娴,此念一出,马上放弃了,我们这个年纪,任何出头露面的事情都是愚蠢的——看戏这种事,太太永远是最合适的人选。在我的生命中,女人的出场次序换一下,那将是另外一番景象——初见小娴,我不无遗憾地做此想。我无力打乱命运的这副牌。小娴告诉我,她在杭州进货。平时我们联络不多,我们有自己的方式。

送票是一件麻烦事。我想到了桃靥,这倒不是因为她对话剧有什么爱好,而是她古道热肠,不由分说地帮过我许多额外的忙。桃靥在电话里夸张地表示了她的遗憾,她说她正在去上海的车上。她还在跟我牛气,我已经没有兴趣了。

当晚,我和朋友去了一家常去的湖畔酒吧。在那里我接到一个陌生女孩的电话。声音很不清晰,我隐约知道她在跟我说票子的事。我一边喝酒,一边判断是不是那个桃靥替我做了空头人情,这也是她的一贯风格。我跟对方解释这里非常嘈杂听不清楚,事实也确实如此,旁边有一支电声小乐队在摇摆不停。

后来觉得有些怠慢,遂走到湖边的僻静处回她的电话。我以为接电话的就是本人,她却喊了一声妈妈(我有些吃惊),她妈似乎要跨过许多障碍——一些可以想见的脸盆、凳子之类——才拿到女儿递给她的手机。这让我后悔打这个电话。让我惊诧的是,对方的声音完全不像出自一个母亲,而是年轻女孩才有的清纯娇脆——她和刚才来电话的是同一个人吗?她反复提到桃靥,一再为刚才的打扰表示歉意。我说你的声音好迷人啊。她笑了,她的笑声里似乎暴露了一点点成熟女人的烟嗓味道。

这个电话令我陷入了记忆的泥沼。她让我想起一个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记不清楚她的长相,她的容貌已然被我无数次重叠而虚幻的回忆毁掉了,而她任性的银铃般的美妙声音一直萦绕在我的耳畔,那是和她消沉的容貌完全分离的,好像那声音来自别处,又像是藏匿在她身体里的洛丽塔。

我十七岁那年夏天,台风肆虐,住在城南父亲单位名下的临时处所,那里的住户都是一些老年人。我楼上倒是住着一对年轻夫妻,她家似乎还有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亲戚,房子隔音极差,我听得见她童音般的吟唱。可我从未见过她。吵人的是他们的婴儿,哭起来像个玩具鸭似的,不过也打搅不到我,我不常在那里过夜。父母对我的学业从不抱希望,料事如神地替我早早报了各种美术班。我的一些旧作和空白画框没舍得扔掉,搁在封闭的阳台间里。画架倒是一直立在那里的,我每次看到自己一直懒得收拾的僵硬的画笔和颜料,也提不起一点兴致来。

那天阳台间漏水,画框上都是水渍。我跑到楼上去,本想大张挞伐,结果站在人家门前屏住呼吸,轻叩了三声。门开了,堵在我眼前的是一个长水泡眼的男主人。我见过他,他是一个甲亢患者,暴凸着眼球看着我。我说你家漏水漏到我家来了。他转了一下眼球,说这楼年久失修,又是台风天,是要漏一点水的。我说阳台不是都封好的吗?他的眼球往别处转了一圈,再回来看我,才极不情愿地让我进去。

他是一个资深水族爱好者,家里玻璃缸巨多,沙发边上有一个,对面的电视柜也是。他告诉我因为鱼缸的潮气,电视机老早坏掉了,好在她也不看电视——他无意间提到了他的妻子。沙发边上是人工景观,弄得高山流水仙雾缭绕的,我说,哇,效果很逼真啊,你是不是懂点风水?他的暴凸的眼球像电灯泡那样闪烁,对我的友好度大增。他转而向我介绍他养的那些鱼。当他趴在鱼缸上的时候,嘴里发出一些细碎的声音,一条大鱼向他游过来,他的手及时插入水中与它会合。他抚摩鱼身时,神情专注,一扫适才的焦躁,显得平静而安详,都让我有点不忍打扰他。

我再次提到漏水,他才哦了一声,缓慢地回过神来。

问题还是出在阳台间,在一个摆有大鱼缸的角落里,地板都是湿的,踩一下,会冒出水泡来。他还在装惊讶,但他在渗水处摆的一块抹布出卖了他。他跟我说他会处理好,我很怀疑,也没办法。那只鱼缸超级大,水已经漏了大半,里面只有一条眼睛烂掉长了白毛的鱼,在那里苟延残喘,真是恶心到我了。

就在我离开时,他年轻的妻子正好从卫生间的浴缸里跷着腿出来,只见那淌着水珠的纤茸处,形如妖娆的黑色火焰。她将一条事先摆放在门边的浴巾裹在身上,身上水淋淋的,一绺湿发黏在她美丽的脸颊上,我的目光滞留在她的有点淡巧克力黑的乳沟,她的乳房好大,似乎要从浴巾里扑棱出来,并没有哺乳期女人那种松弛感,它丰沃、饱满而紧凑。我已经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振翅的小昆虫停在上面。我们有那么一刻短暂的对视,也许只有几秒,却一直在我漫长的回味中重现。当时她丈夫还在阳台上照料他的鱼。她冲我微微咧了一下嘴角,那是何等迷离的笑,直教人神魂颠倒。当年我少不更事,完全意迷神离,沉湎于那令我微醺的混合着沐浴露与女人体香的热气腾腾的雾气里。好像她不属于这个空间,她是七仙女下凡,她没有回避,逃走的是我,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世界还是老样,一切都已改变。

那段时间我犹如困兽,有强烈的想画点什么的冲动,其实什么也干不了。那里有一张小床,我以前很少在那里过夜。现在,台风敲打着我的窗,吹着长长的哨,我蜷缩在小床上,听她洗澡的水声,仿佛身处一艘沉沦中的轮船。我猜她光脚踩在地板上,是那种肉沉沉的声音,想象她玲珑的美足,想她什么也没穿全身光滑的状态在家中裸身行走,一如某影片中的女主角,在恰好保持了贞操角度的镜头的同步跟拍下,一丝不挂地在随风扬起的窗帘后时隐时现,然后在穿衣镜前奇异而羞耻地打量自己——我的脑海一直在闪烁她的绰约风姿,还有幻觉中的混乱不洁的床单与躯体间的无尽缠绵,这些都令我兴奋,我在心里一次次地叫喊着,那稍纵即逝的快感瞬时击穿我的中枢神经,直至身体完全坍塌,旋转着,跌入无底的深渊去。

每天上午,楼上集体处于休眠状态,连玩具小鸭的声音也很难得。至中午十二点以后,楼上的声音才开始复苏,事无巨细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来。他们经常吵架,吵架的内容大抵与他的鱼有关,比如他要占用浴缸来腾鱼,而女主人又懒得去动泡在那里的衣服,诸如此类。那个小亲戚的歌声比较多地出现在甲亢患者出门之后。我本来还在想孩子这么小,也不雇个阿姨,阿姨好像是有的,来来去去,像个隐身人一样,小个,极瘦,后来又听说是她的母亲。这个母亲终日长吁短叹,“美娣呀美娣呀”地抱怨她的女儿。我不知道是哪两个字。我叫她美狄亚,古希腊悲剧里一个美丽、高贵,令那个英雄时代的男人们沉醉的女巫。

我每天穷极无聊,想画点什么,又闲愁萦怀,长时间地坐在窗前,任细密的情绪慢慢涌上来。窗玻璃上布满了雨珠,外面有一条红色的三角内裤像断了线的纸鹞在风中飘扬,飘落在一户人家的瓦顶上,雨还在下,把它贴在那里,随时又要飘走的样子,风企图要掀起它的一角,惹我痴想。在那个阴晦的下午,我上楼去,又下楼来,只想在经过她家的时候,她正好出来。这个小概率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发生。

第二天风雨消停。我在整理房间,门开着,我拿着畚箕出去,见美狄亚买了瓶酱油回来,她穿着毛边的牛仔短裤,趿着拖鞋,拖沓地上楼来。我有点慌乱,心里又怪她这样地不修边幅,吊儿郎当——虽然怎么穿都难掩她的美,包括乜斜我一眼后回过头去的笑靥。我倒了垃圾上来,发现她竟在我的房间里,捏着那瓶酱油,正细细看着我画架上的半成品。美狄亚说,这是你画的吗?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太吃惊了,这是她的声音吗?我一直以为她还有个小亲戚,小亲戚好像就躲在她的身体里,跟我演双簧戏一样。见我无应答,她扭过头来,你咋了?我整个人还是木的。真的是你在说话吗?每天唱歌的也是你吗?她说是呀,怎么啦?

美狄亚比我大不了几岁,穿了件薄荷绿的T恤,因为有点旧,感觉绿得有点脏,上面还有一个不规则的小烂洞,淡巧克力色的乳房这时却衬出细腻的白来——这件原本紧身的旧T恤被她穿得松松垮垮,倒显得格外性感。我为她泡了一杯旧街场白咖啡,很甜的那种。那把老旧的电脑椅,让她屁股一落,叽咕地响。她提起一只脚来,紧贴牛仔短裤的毛边,踩在椅子上,那只塑料拖鞋在她的脚趾上不停地摇晃,让我担心它随时要掉下来,于我充满了强烈的撩拨意味。我斗着胆说,外面那条红色三角内裤是不是你的?她说是呀,你帮我去捡呀。说这话的时候,她仰着脑袋,表情极奇怪,完全看穿了一个少年的虚狂。我说好啊,声音明显是掉下去的。她扑哧一声,背过身把自己的笑声捂在手心里。等了会儿,她说又起风了。我猜她也在看那条红色的三角内裤在瓦顶上招摇。那个画面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我以为很美。我一直在想象成年男子该有的样子,手插裤兜在她身后走来走去,偷偷闻她长发的清香。她的头发有些单薄,还带点亚麻色,我把它束在自己的手心里,我明确感觉到我的手指划过她的后颈,是丝滑而冰凉的感觉。她竟战栗了一下。把你的手放开。我放开。她站起来说,我走了。待会儿她又来了,立在门外,不越雷池半步的样子:我的酱油呢?

那天夜里,楼道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知道是甲亢患者值夜班回来了。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先要巡视一遍他的那些鱼(我能够听到荡漾的水声和他移动这些玻璃缸时一点都不节制的动静),他照料完了,还要喝点小酒,每天吸吸溜溜的声音,对我真的很残忍。那天他没有喝酒,他们吵了一架。

事情的原委大致是这样的,婴儿哭个没完,美狄亚有点烦,她索性起来打游戏,她把孩子撂在电脑边的沙发上,自己开玩。小孩慢慢在沙发上睡着了。打完游戏,她把孩子忘在脑后,自己回床睡了,小孩从沙发滚落到地上,哇哇大哭,都没能吵醒她。本来中午的时候死了一条鱼,甲亢患者一直骂骂咧咧的,但没有发作。这天夜里他进了家门,看到小孩像玩具那样被丢在地上,便彻底发作,怒不可遏地把美狄亚从床上揪起来。她当然也很吃惊,坦承自己对游戏的投入,她说她太困了,根本想不起来——我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呢!这句话令她崩溃,所有的宿怨都在这一刻爆发。此时她的丈夫好像从哪里抄来一样家伙,嚷嚷要杀死他的妻子。我不晓得如何是好,想着是不是要冲上去劝架。我已经穿好了鞋子。我听到美狄亚说,你最好想清楚,在你杀我之前,我会把这个孩子从阳台上扔下去!她接着又来了一句,这个念头我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此时,我已经像贼一样站在楼道口的一片黑暗里。

朋友来电话,约我晚上吃日本料理。他请的不是我,我只是陪客。那个桃靥发来一连串的微信语音,她神经大条,自信满满,昨晚上那个电话果然跟她有关系,她并不觉得由一个陌生人直接来跟我要票会有什么问题。如果我还因此有些不愉快,实在是我的问题——不就是两张票吗?这时候我发现语音的妙处,各种娇嗔薄怒跃然眼前,如果我再不把票子乖乖地给人家送去,那我就是罪不可赦。

下午的时候,突然想去理个发,顺便可以等那个女的来取票(是不是她呢),好在那家日料店也在附近,什么也不耽误。理发店在一个背街的地方,我停好车,想给桃靥发个微信位置,手机地图上居然没有,我只好把对面的橡皮书店发给了桃靥。我跟她说,我等会儿去书店对面理发,让那女的去那儿拿票。桃靥说,剃什么头呀,你想多了吧,你用不着这么隆重。她笑道,你一定被她的声音迷惑了。

这种背街小店正合我意,随便往旮旯里一坐,拿本杂志看个情杀案啥的。关键是理发师摸惯了你的头,不用啰唆。他说你来啦,我说来了。店里还等着几个年轻人,我心里有点打鼓,这里平时都是挺空的。那就等吧。

手机又响了,桃靥发来对方的微信名片:睡在树上的鱼。鱼为什么要睡在树上?它听起来像一个梦境。不过我没有随便加人的习惯。那时候还没有微信,美狄亚一直在用很烂的黑莓,掐上面的小键时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再说桃靥的几个闺密我也是有数的,“睡在树上的鱼”倒是没有听说过。桃靥说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远房亲戚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信息量的词汇。

我有点拿不定主意,如果这样等下去,我倒是可以先到对面的橡皮书店去喝一杯,现在的书店都是咖啡馆的情调。我跟书店老板也熟。透过对面的落地窗,我看到一个窈窕女子正在书架边浏览,窗前的吊兰不偏不倚正好遮住了她的脸。

这边有人剃好了,砰地立起,冲镜子里面的自己明察秋毫。理发师朝椅子猛摔了几下围兜,他说轮到你了。我好生奇怪,原来等的那几人只是陪那个朋友理发而已,他们一哄而散。在他们身上仿佛看到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致,但有一个盲区,如果她立在那里,我是看不到的。也不晓得是不是她,她来了,我又如何面对?我出门时挑了一副挡大脸的墨镜,到这里让理发师缴了械。这一步我没有想到。我忍不住一次次地想象她款款进来,偏头打量我这个镜中人的情景。理发师说,你不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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