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

作者: 程永新

我与母亲走出县城汽车站,四周尽显零落,一眼望去没有什么人。初春时节,从远处田野飘来的风带着丝丝的寒意。

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迎了上来,喉咙里咕噜着,嗓音混浊,用东阳话叫了一声“五姑母”,随即撸起宽松的衣袖,躬下整个身体,忙不迭地从母亲手中接过旅行袋。

中年人穿着一件薄薄的中式布衫,右侧口袋边有个补丁,硕大的脑袋上,一双暴突的牛眼格外引人注目。他毫不费劲地提溜着旅行袋,碎步来到车站对面的开阔地,扶起一辆躺倒的木质独轮车,将旅行袋搁放在车上,然后拉过一条宽扁的麻绳套在脖子上,双手握住独轮车光滑发亮的粗木把手说,五姑母,坐上坐上。牛眼叔说话的态度格外谦卑。

母亲走过去坐在独轮车右侧的一块木板上。小弟也坐,坐呀坐呀。牛眼叔朝我说。他说的虽是东阳话,我都能听懂。从小母亲与姐姐喜欢用东阳话交流,家里来客人,她们不想让客人听懂,就说东阳话。我能听,却一句也不会说。

我站在那儿有些犹豫,那一年我已经十九岁了,高中刚毕业,再过两个月就工作了,要离开上海去江苏的农场。是我自己要去的,根据当时的政策我原本可以留在上海的,但我就想离家出走,就想浪迹天涯,像鸟儿一样飞翔。我当时的身高应该在一米七二左右,坐在独轮车上让别人来推,感到浑身的不自在。

牛眼叔坚持要我坐,他说两边坐人推起来才不费力,我不坐的话重心不稳,他推着会很累。无奈之下,我勉强跨腿坐上左侧的搁板,牛眼叔噌一下朝前推动独轮车,独轮车厚厚的胶轮轻盈转动起来,发出低低的咿呀声,牛眼叔说,你看你看这样多快呀。

县城通往乡间的土路很宽阔,左右都是无垠的田野,田野的后面是隐约起伏的山峦,山峦间有个村庄叫厦程里,是母亲出生长大的地方。三十多年前母亲告别故乡走出这片土地时,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

远远望过去,地平线上散落着连绵的群山和白墙黛瓦的屋舍,地平线随着独轮车的咿呀声,一会儿往右边微微倾斜,一会儿往左边微微倾斜。牛眼叔健步如飞行走在坡道上,很多时候他只用一只手扶住把手掌控方向,任由胶轮滚动向前。

炊烟袅袅升起,黄昏将近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个村庄。村口一栋老屋前,我远远看见四姨妈围着肚兜在一只大水缸边洗菜。四姨妈皮肤白皙,眉清目秀,头发有些花白,她穿一件灰色涤纶布衫,戴着袖套,一看就是城里人的打扮。

牛眼叔推着独轮车拐了个弯,停在老屋前。老屋面对一片菜地,菜地用篱笆围着,篱笆外一个中年村民与一个包着方格头巾的姑娘在挖甘蔗,甘蔗怎么会埋在地底下呢?我好生奇怪。

中年村民挥锄翻开泥土,那包着方格头巾的姑娘上前提拎起长长的甘蔗,蹲着把泥土扒拉掉,我出神地看着,姑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我们的目光就在那一刻对接了!姑娘迅速低下头去,一团红晕泛上脸颊,神情慌乱妩媚,且有些不自然。

四姨妈大声叫唤着小舅的名字,倏忽,小舅出现在矮屋门口,他穿着背带裤,手持一把木梳,一边梳着头,一边笑微微地说:五姐来了,小弟来了。欢迎欢迎!

小舅永远是那么精神,头发永远梳得整整齐齐,头发从靠右侧两分,照他的说法,这叫菲律宾博士头。他幅度很大地张开手臂,把母亲与我迎进屋内。跨进门槛的一瞬间,我忍不住又回头朝菜地方向张望,我惊讶地发现,那包着方格头巾的姑娘也在偷偷看我。

晚餐由四姨妈掌勺,她围着灶台上的一口大铁锅忙得不亦乐乎,牛眼叔坐在小板凳上,往方口炉膛内添送柴火。母亲与小舅喝茶聊天,我无所事事,来到厨房蹲在牛眼叔的旁边。

牛眼叔用东阳话问我读几年级了,我用普通话回答他说已经毕业了。然后牛眼叔磕磕巴巴用别扭的普通话告诉我,他家里有个女儿,叫六谷,还没上学。我说为什么不上学,他说她不愿意上学,上了学也没啥用,女孩迟早都是别人家的。我后来才明白,六谷就是玉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东阳很贫穷,老百姓饭桌上常吃的就是六谷粉加菜叶熬成的玉米糊。二姨妈活着的时候,我经常吃到她熬的玉米糊。二姨妈离开家乡去了上海,但是儿时的饮食习惯始终未改。

四姨妈把大碗装的菜肴端上八仙桌,慈姑烧肉,葱拌老豆腐,一碟油氽花生米,一大碗青菜蛋花汤,外加一缸黄酒。小舅打开塞子,满屋飘散黄酒的香气。酒倒进玲珑的锡壶,一只小木桶装了滚烫的开水,小舅把锡壶放进桶内温酒。

四姨妈和母亲摆放碗筷的时候,牛眼叔搓着双手支支吾吾说要走了。小舅眯眼哈哈大笑,说,你别来这一套!我五姐来了你要走了?喝酒喝酒!牛眼叔嗫嚅着说六谷还在家呢。四姨妈笑嘻嘻地去厨房拿来瓷碗装好的一大碗米饭,米饭上盖着慈姑烧肉。早就给六谷准备了饭菜,四姨妈边说边笑,露出一口白牙。

牛眼叔的眼睛忽然瞪得贼大,抹了抹嘴,似乎很不情愿地坐下了。很快,他的大眼睛在桌面上扫来扫去,用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大快朵颐,摇头晃脑地说,今天吃的可是县太爷的餐啊。

小舅用锡壶逐一给大家斟酒,轮到我是最后一个,我刚端起酒盅准备凑上去,四姨妈在一旁说小弟还是学生,不能喝酒吧。我听闻迟疑着,酒盅悬在半空中。

小舅挥挥手说我们程家的后代哪有不会喝酒的。说完给我的酒盅倒满了酒。小舅就是这样的豪爽,逢年过节,亲戚们相聚,只要小舅在场,他都竭力鼓动小辈们喝酒。小辈们确实都喜欢小舅,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在酒面前人人平等。在几房亲戚中,小舅的儿女、我的表哥表姐最不擅饮酒,可每次小舅都要劝他们喝,表姐一喝酒脸就涨得通红,惹得舅妈在旁边连连摇头。舅妈与小舅是同事,在一个小学里教书,据说年轻时是舅妈追的小舅,所以在家里什么事情都是小舅说了算,但喝酒这件事舅妈始终不服,她说拒绝喝酒也是一种平等。小辈们喜欢小舅,还有个原因是他走到哪儿都带着他的德国康泰克斯相机,他喜欢给每个小辈拍照。我儿时的很多照片都出自小舅之手。

那天喝的黄酒是米白色的,有点像崇明老白酒,仿佛牛奶兑了水一般的颜色。喝了几盅浑身发热,四姨妈对母亲说,你看小弟脸都红了。母亲微笑着说,我的几个孩子呀都会喝,都有半斤黄酒的量。

我摸摸脸,滚烫滚烫的。侧脸看看小舅,发现他的脸也很红,两眼发光炯炯有神,一边用手心朝后捋着发际,一边高谈阔论。他像没有听见四姨妈的话一样,继续给我斟酒。随后举起酒盅一饮而尽,朝我眨眨眼睛说,程家的后代哪能不喝酒呢!

四姨妈的烹饪手艺着实不错,慈姑烧肉红红的,浓油赤酱,完全是上海本帮菜的做法;老豆腐也好吃,过了水洒上碧绿的葱花,长这么大,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豆腐;大灶头煮的米饭喷香诱人。我似乎一下明白了小舅提早退休不愿待在上海,老往乡下跑的缘由了。

晚餐后,眼睛红红的小舅兴致颇高,他带着母亲与我参观他的酒窖。酒窖就在这栋老屋的后面,走下石头砌成的台阶,推开一扇年代久远的木门,小舅在门旁随手拉下一根绳子,昏黄的灯光亮起,映入眼帘的景观真是壮观:几十平方米的酒窖内,摆放着一排又一排大大小小的酒缸,酒缸都用泥封口。小舅喋喋不休地向我们炫耀他的眼光,酒窖上面这间临街的老屋原是一个小酒馆,当年大舅妈与外祖母婆媳关系不好,吵着闹着要分家,按乡间习俗,祖产传男不传女,外祖父把祖产沿街面一分为二,大舅一族争抢位于南边地形较好的街面房,不曾想小舅一口答应,他之所以那么爽快同意接受北边的街面房,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这个酒窖。小舅儿时与小伙伴在街上玩耍,玩累了,渴了,跑回小酒馆,外祖母就会用长柄竹勺舀黄酒给他喝。据说小酒馆当年在乡间闻名遐迩,村民们都相信自酿的黄酒养人,女人坐月子最补的食物就是黄酒煮水潽鸡蛋。

五姐,我当初的选择还英明吧?小舅拉上酒窖的木门时,笑嘻嘻地问母亲。

当然了,你最聪明,最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老母最喜欢你。大哥人不坏的,忠厚老实,就是太听嫂子的话。母亲的眼神凝住,明显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我落在后面,回头打量一下木门,突兀地问,小舅,酒窖的门不用上锁吗?

小舅在石阶上站住,回头用手抹了抹嘴对我说,不用不用,小弟你不知道,我在这里的地位很高的,没人会来偷我的东西。再说农村人都比较老实,民风淳朴。小舅的口吻明显带着炫耀,眼睛在夜色里熠熠闪光。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母亲叫醒。我们沿着石块铺就的小街往山上走,两边绵延几十米都是店铺。小舅捧着二姨妈的骨灰盒走在前,四姨妈与母亲侍奉左右。我跟在母亲后面,随着地势渐渐升高,我有点气喘吁吁。牛眼叔与他叫来的两个村民挑着箩筐殿后,箩筐里装着红砖和水泥。

太阳亮晃晃从树林间照下来,爬到山顶我已大汗淋漓。在小舅的引领下,穿过一片小树林,母亲与我来到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墓前。半球型的坟冢上堆满石头,坟前竖着一块长方形的石碑,怎么看都未免有些简陋。据小舅说,就是这样一块荒山墓地,当初也是他疏通各种关系才获乡政府的许可得以落葬,因为外祖父他们的成分不好。我跪在母亲旁,给从未谋面的外祖父外祖母敬了一炷香。

牛眼叔带着村民在几米远的地方挖了个浅坑,用红砖砌成方形的箱体,并用水泥封闭缝隙。小舅把二姨妈的骨灰盒轻轻放在箱体内,牛眼叔与村民挥锹迅速用泥土覆盖。泥土越堆越高,两个村民又从四处捡回许多石块,堆垒在泥土上。

太阳在林间当空照射下来的时候,墓冢完工了。小舅点上香朝山坡四个方向一一合十作揖,大声说,二姐回家了!你又回到阿爸与姆妈的身边,以后就要拜托你照顾二老了!

小舅带磁性的嗓音在密密的树林间穿梭回荡。

四姨妈在一只铁桶里点燃折成元宝形状的锡箔,银色的锡箔熊熊燃烧,烟雾四处飞扬。这些锡箔是四姨妈和母亲大清早折成的。二姐啊,钱不够花言语一声,我会时常送来的!小舅带磁性的声音再次响起。

下山的途中小憩,小舅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一元的纸币递给牛眼叔,牛眼叔的两只眼睛突然发光,他嘴里念念有词,抽出一张一元面值的钱币分给一个村民,又抽出一张分给另一个人,余下的笑呵呵地一把全揣进裤袋。小舅含笑朝山下走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下山的路似乎变短了,很快回到小街,小舅走在前面,我与母亲、四姨妈随后。快到老屋时,突然,从一家卖水果的店铺旁蹿出一个矮个子的妇人,拦住了小舅。妇人的嗓门很大,哇啦哇啦说着,唾沫飞溅,小舅侧头躲避,脸上挂着尴尬的表情。后来是四姨妈走过去,与那个妇人左说右说,才帮小舅解了围。

小舅板着脸气呼呼地朝老屋走去,四姨妈随后跟着。妇人是大舅一族的孙媳妇,她要租小舅的门面房,那门面房原先已租给村民杏子一家,大舅的孙媳妇每天在村里闹,逢人就指责小舅六亲不认偏袒外人。

我悄悄拉一下牛眼叔的衣服,问,杏子是谁啊?牛眼叔说,杏子是叔公的学生,跟叔公学拍照的。

小舅站在老屋门口,回转身对四姨妈苦笑着说,我为什么一定要租给她?小舅指着一旁的母亲对四姨妈说,她看见五姐人都不叫,这样的晚辈我为什么要迁就她?莫名其妙!小舅说完气呼呼地跨进老屋的门槛。

这天中午是乡镇小学的校长请小舅吃饭,我们刚回老屋不久,一个年轻小伙子骑着自行车来把小舅驮走了。四姨妈掌勺炒索粉给我们吃,牛眼叔依旧坐在炉灶前添柴加火。东阳人说的索粉其实就是米粉。卷心菜切成细丝再加肉丝,放油锅里煸炒一下。索粉是浸泡在水里的,四姨妈用双手捞起放入淘箩里。等水滗干,放入锅内翻炒。

一盘盘索粉端上八仙桌,门口闪现一个十岁左右的精瘦小女孩。她穿着颜色发白的花布裤,上身套件褴褛的布衫,袖口很短,裸露出细细的胳膊。她长得很标致,站在门口眉开眼笑忸怩作态。

牛眼叔对母亲说:“我囡六谷。”又虎着脸对六谷说,“死鬼,怎么不叫人?这是五姑婆,这是小弟叔。”

六谷朝我们分别作揖,嗲声嗲气地叫人。

四姨妈跑去厨房又端来一盘索粉,嘴里嘀咕一句,早饭都没吃过吧?把一盘索粉递给六谷。

六谷交叉双腿,两手合掌,微微欠身说,这厢有礼了!

四姨妈笑着对母亲说,这小妖精,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六谷马上回了一句,这是从戏文里学来的。牛眼叔板着脸,手持筷子一直戳到六谷的额头上,呵斥道,死鬼,给你吃还这么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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