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 人

1

我是一名人民陪审员，那年春天陪审了一个案子。人民检察院起诉书摘抄如下：

“经依法审查查明：20××年5月15日21时35分许，被告人刘双祥驾驶三轮摩托车沿行政街由东向西行驶至行政街与东环路交叉口，与行人被害人姜尚庆发生交通事故，致姜尚庆受伤，刘双祥驾车逃逸，姜尚庆后经医院救治无效死亡。经德市公安局交通警察支队阳城大队认定，被告人刘双祥其行为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二十二条第一款‘机动车驾驶人应当遵守道路交通安全法律、法规，按照操作规范安全驾驶、文明驾驶’之规定，第八条国家对机动车实行登记制度之规定，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实施条例》第九十二条‘发生交通事故后当事人逃逸的，逃逸的当事人承担全部责任’之规定，被告人刘双祥应当承担事故的全部责任。

“本院认为，被告人刘双祥违反交通运输管理法规，发生交通逃逸致一人重伤后救治无效死亡，负事故的全部责任，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以交通肇事罪追究其刑事责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七十六条之规定，提起公诉，请依法判处。”

被告人刘双祥戴着手铐被带上法庭。

被告人刘双祥没有辩护人。我陪审了十几次，这是唯一一次案子没有辩护人的。

审判长询问被告人：“起诉书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

“跟今天的一样吗？”

“一样。”

“你对起诉书有异议吗？”

被告人刘双祥忽地站起来。“审判长，我当时真不知道是撞了人啊！我只听着‘砰’的一声，三轮车玻璃碎了，我以为撞到树上……”

公诉人问：“你停车了吗？”

被告人答：“没有。”

公诉人：“按照常理，三轮车的玻璃都撞碎了，就不停下车看一下吗？”

“当时天黑，我有些害怕……”

公诉人：“你在你的供述里面说，二十分钟后，你返回现场，你在现场看到了什么？”

“看到120救护车和几个围观的人。”

公诉人：“目击者的证言和你三轮车以及被害人身上的提取物，已经证明你的犯罪事实。”

“我是说，我承认犯罪，但我当时确实不确定自己是撞了人的。我之所以返回现场，就是在纠结我是不是撞了人这件事。”

公诉人：“第二天你去交警队干什么？”

“我就想证实一下人是不是我撞的。”

公诉人：“为什么又走了呢？”

“那天我去得早，门岗的大爷告诉我9点才可能来人，我就往回走了。在往回走的时候，我接到交警的电话，交警让我回家。我回到家后，就被交警带到交警队了。”

公诉人：“当天事发后你为什么去医院？”

“是想确定一下我是不是撞了人。如果人是我撞的，我就想自首什么的。”

公诉人：“你找到人了吗？”

“没有。”

原告席上坐着被害人的妻子和儿子。矮小的妻子好像还没有从失去丈夫的痛苦中走出来，儿子时常面对着被告人，眼睛里含着仇恨。代理人详细算了应该由被告人赔偿的数额，包括医药费、丧葬费、误工费、交通费、精神损失费在内，总共80多万元。

审判长问被告人：“你赔偿了多少？”

受害人的妻子抢先说：“一分钱没给！”

被告人：“审判长，能允许我多说几句我家的情况吗？”

审判长：“你说。”

“我弟兄三个，我是老三，我的两个哥哥都没有找上对象。我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对象，现在嫌我穷正跟我闹离婚，现在我家也不能回了。事发那天我就在三轮车上过了一夜。”

审判长：“你赔偿不了多，可以赔偿少啊，你现在连个态度都没有。”

“审判长，只能等我出去，我能挣一点钱，我挣十块会拿出九块给受害的人家。”

审判长：“你说的这事时间太长了，现在你能不能向亲戚朋友借钱赔偿一点？你不能联系，我可以代你联系。有可以联系的人吗？”

被告人把头低至锃亮的手铐上，“呜呜”地哭出了声。

休庭以后，我对审判长说：“被告人的犯罪事实是没有疑问的，他当时对自己是不是撞了人的纠结，我觉得是可以理解的。”

审判长说：“也许他当时真的不能明确是自己撞了人，但这不妨碍他的罪行。”

我说：“还有他的赔偿问题。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他恐怕真的无法弄到钱；他现在这样的情况，亲戚可能都要远离他，不可能有人把钱借给他。”

审判长说：“应该是这样。”

我说：“我现在不忙，想了解一下被告和原告家的情况。”

审判长说：“那你辛苦啦。”

2

被告人刘双祥是杨家乡刘屯村人，我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村。村子不大，看样子不超过百户人家。我打听刘双祥的家，一个六十岁上下的妇女抄着手有些神秘地对我说：“刘双祥被抓起来啦！”

我说：“我知道，我想看看他的家。他不是还有两个哥哥吗？我也看看。”

“走，我领你看。”

妇女很热情，先领着我到了一家。大门锁着。

“喏，这就是刘双祥家。”

我问：“他妻子做什么去了呢？”

妇女答：“可能捡垃圾去了。”

我先看到的是他家一半用砖一半用土垒起的院墙，透过大门缝，又看到了他的院子，里面有三间旧砖房。砖房东边种着一畦已经干了的小白菜。

后面的院子是刘双祥两个哥哥的，门开着，房子还不如刘双祥的好。两个老人倚在墙根下晒太阳。

不用细打听，我就知道刘双祥在法庭上说的是实话了。

原告的村子离被告人的村子不是很远，我也很快找到了原告的家。院子里停着一辆破旧的拖拉机，我推测，这应该是死者生前养家糊口的工具。

“他一死，我家就塌天啦，我可怎么活呢！”死者的妻子对我说。

我说：“那天在法庭你也听到被告人的情况了，我去他家了，他说的情况应该是真实的。”

死者的妻子说：“丈夫在医院花的钱都是我借的，孩子还上着学，我不知道下面的日子该怎么过。如果不考虑孩子，我就想跟着孩子他爸爸去了！”

我说：“不要这么悲观，什么样的日子都可以过下去的。”

死者的妻子说：“我觉得我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说：“一定要过下去，要把孩子培养成人。老百姓过日子谁家都会遇到难处的，遇不到这难处，可能也会遇到那难处……”

我当时就决定，代刘双祥赔偿给死者家属三万元钱，待刘双祥出狱后再与刘双祥交涉。

3

一天下午，我正想到图书馆找本书看，同学的电话打了过来，让我晚上不要安排事情，他找饭店一块儿吃饭。哪家饭店他定住以后再告诉我。

同学曾在一个科局上班，后来辞职下海自己经营起一家公司。开始时很困难，他曾向我借一千块钱去办一件应急的事情。后来有了一些经验，他找到了经营的门道，十几年来效益一直不错。

晚上我们在一起涮羊肉。刚坐下，他就对我说：“听说你办了一件好事。”

我说：“什么好事？”

同学说：“我也不打算告诉？”

我问：“你是指我替罪犯垫钱的事？”

同学说：“是啊。”

我问：“这事你怎么知道了？”

同学说：“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说：“说实在的，这事我真不希望别人知道。”

同学说：“你这事让我想起一个故事。说一个贫穷的人给上帝写了一封信，向上帝要一百块钱。他把信投到了信箱，邮电局长发现这封信后，被这位写信人叙述的情况打动了，组织局里的职工凑了七十块钱寄给了他。几天后，局长又发现了这个人给上帝的信，他打开看了一下，信里说，上帝啊，以后您直接把钱寄给我吧，邮局的人太坏了，您给我的一百块钱，他们只给了我七十。”

我说：“我也知道这个故事。你是不是说我像那个邮电局局长？”

同学说：“现在这事也只有你去做了。”

我说：“你没有经历那个现场，你可能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

同学说：“我了解你。世上还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吗？”

我说：“你再了解我，你也毕竟不是我。”

同学说：“你现在承认吗？你不如我有钱。”

我说：“是啊是啊，你是大老板啊，我存个三万五万的，对你来说哪叫个钱呀！”

同学问：“那个罪犯家里什么情况？死者家里什么情况？”

我说：“犯人在一个村子里，除了种地，就是在附近找点活干挣点钱。家里还有两个光棍哥哥，也需要他照顾。死者家里的情况是妻子带着一个上学的孩子，死者一死，妻子供孩子上学就更艰难。”

同学说：“所以你很同情他们。”

我说：“是啊。”

我又说：“这个罪犯不是故意害人的，从他的叙述中我感觉到他撞着人的时候确实是不知道撞到了人。他一直在对自己是不是撞了人纠结着。”

同学问：“你对替这个罪犯还钱纠结不纠结？”

我说：“不纠结。我觉得罪犯这个人不是坏人，而死者家属需要这个钱。”

同学说：“既然这样，那么你替罪犯给原告的三万块钱我给你，把这个钱转到我身上来。”

我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办这事办对了？”

同学说：“我只是为你考虑，原告被告什么的我都不认识。那三万块钱你垫付了就可能回不来了，我可以等罪犯出监狱后让他到我公司打工，既可以给他生活的机会，又可以从他工资里慢慢扣出这三万块钱。”

我开玩笑说：“那么这算我办好事呢还是你办好事？”

同学说：“就不能我们俩一块儿办好事？”

4

几年后，犯人刘双祥出狱了，我第一时间找到了他。我看到他时，觉得几年的牢狱生活使他对外面的世界感到陌生了。

我说：“要重新生活了，要尽快适应，要重新担负起这个家。”

他点点头。

我说：“我同学有个公司，我可以介绍你去打工。工资不高，但比你自己找零活干，长远一点儿。”

他什么也不说，一下跪在我面前。

我赶紧拉起他。“明天准备准备，后天就可以上班。”

我告诉了他公司的地址和我同学的名字，随即给我同学打了个电话。

按照约定，刘双祥去了我同学的公司。

我同学对他说：“公司有货车，车来了，你帮着卸卸车、装装车，一个月工资两千，我每月扣出一千，给你一千，直到扣完那三万块钱。”

刘双祥表示同意。他问：“我能在公司住吗？”

我同学说：“房子有闲的，你在靠大门的那排收拾出一间吧。晚上也当给我值值班。”

刘双祥很满意，我同学看到刘双祥的表现也很满意。

刘双祥不惜力气，见有货车开进公司大门，他小跑一样走过去，爬到车上就解绳、扯盖布，有了汗抓起衣服当毛巾用。装车的时候，别人都是两个人抬一件货，他一个人搬一件。

公司的一个库房因电线老化发生了一次火灾，靠近线路的纸箱燃起了火苗。在打了119报警电话等消防车的这段时间里，刘双祥从外边的水龙头上接了一根长长的橡胶管，将水喷向火苗，等消防车来到的时候火势已经控制住了。寒冷的冬天，刘双祥浑身被凉水浸透，感冒高烧一个星期不退。

他不善言语，人们好多天都听不到他说一句话。有活干活，干完活就待在屋里。但是每天晚上等大家走后，他都要在公司里转一圈，该清扫的清扫一下，该整理的整理一下。他的到来让我同学省心不少，我同学几次见到我都说：“刘双祥是个勤快人，也是个诚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