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三理发店

作者: 蒋新磊

1

我到的时候,万三理发店已经关门了。破旧的铝合金门孤独地立在那里,污浊的玻璃上用粗而黑的笔迹写着四个字:吉房出租。“万三理发店”的牌子已经不在了。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开了,说不上失望,说不上惋惜,只是心里有些淡淡的忧伤。

我并没有直接拒绝万爷爷的那个请求。那天,万三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不要给他父亲办护照,也不要买飞机票。我当然知道,对于万爷爷的请求,万三肯定不会答应。

我这次回来,是听母亲说万爷爷病了,来看望他,顺便还给他身份证。一路上,我都在考虑怎么告诉万爷爷,不能帮他办理护照的事。

昨天我才在电话里听母亲说起万爷爷生病的事,今天就赶了回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得请假赶回来看望一个没有血缘关系而且并不是特别熟悉的老人。母亲也有些诧异,看着我问:“你怎么回来了?”我没有跟她说什么,径直赶到理发店,却看到“吉房出租”。

那天,万三突然打电话过来,我并没有存他的电话号码,看到是陌生人的电话后就挂掉了。但电话锲而不舍地又一连打过来三次,我就接了。万三告诉我,他爸得了老年痴呆,别听他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当然知道那些话是万爷爷在意识不清醒的状态下说出来的,但我总不能一口拒绝老人家的请求吧。所以,我随口应允了下来,说回去就帮他买飞机票。

万爷爷要买去日本的飞机票。

万三在电话里没有告诉我万爷爷要去日本的原因。万爷爷糊里糊涂的,话也是跳跃着说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万三也不知道万爷爷要去日本的原因。

那天,万三匆忙挂断电话后,我忘记存他的电话号码了,今天翻找起来确实麻烦,但终究找到了。

我打过电话去。万三很快就接了,问是谁。我说:“我是经常去你店里理发的友明。”万三愣了一会儿,可能一时没有想起我是谁。我提醒说:“田庄的,万爷爷叫我买飞机票那个。”

经过我的提醒,万三记起来了,可能以为我要去理发,就在电话那头说:“不理了,不理了。老爷子的病越来越厉害了。”我问:“在哪家医院?”问完,感觉有些唐突,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问人家住在哪家医院。对方倒是不在意,说:“回家了,没有什么大碍。”

我挂掉了电话,站在那里,看着“吉房出租”四个字,不知道万三说的“回家了”是回了哪个家。

这时,母亲的电话打来了,告诉我:“你四叔来了。你办完了事就回来。”我应了一声。

四叔叫田贵,是我们田庄的村支书。论起辈分,我管他叫四叔,但我们并不是一个家族的。我回到家时,他已经把茶壶里的茶水喝得跟白开水似的了。他一来,我就知道是什么事了,他是请我帮忙的。村里要建“田庄惨案”纪念馆,我在市里上班,他就固执地认为我能帮上忙。其实四叔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四叔说:“咱也不懂国家的政策,如果不需要咱老百姓花钱就更好了,如果得咱自己掏钱,你是公家人……”他说完这句话看了看我。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说起来有些内疚,我压根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一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村子要建纪念馆,不是一件容易事;二是,怕村里让我掏腰包。

这次,我仍旧敷衍四叔。寒暄了几句,然后我看了看表,说:“要不四叔在这儿吃吧,我正好回来,咱爷儿俩喝一杯。”

四叔显然看出来我下逐客令了,客气了几句就走了。

母亲说:“你上上心,这是咱村的大事呢。”

我嘴上答应着,不愿再搭理母亲,回到房间里躺下,想着万爷爷他们去哪儿了。

2

在我们村,除了万爷爷一家姓万,其他人都姓田。现在,万爷爷家里只有他们父子两人了,万三的母亲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本来,他们可以评上低保户,但是他们在邻村一个靠近国道的地方开了一家理发店,据说挣了不少钱,就没有成为低保户。

万三理发店究竟是什么时候开起来的?我母亲不知道,村里很多人都不知道。是万爷爷开起来的,还是万三开起来的?也没人知道。总之理发店开了很长时间了。打记事起,我就在万三理发店理发,父亲和母亲也在那里理发,全村人都在那里理发。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陌生人。万三理发店用的是手动推子,而不是电动推子,有点复古的意味,所以吸引了不少好奇的人。

万爷爷多大岁数,母亲说不上来,总之有一百多岁了,万三也八十多岁了。据说,万爷爷也会理发,但上了年纪后就很少给人理发了,都是八十多岁的儿子干。这几年,万三也理得少了,一边给客人理发一边说着“干不动了”。特别是万爷爷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后,他就只给村里几个老人理发,再有就是给我理发。

万三常说:“你都到城里去住了,还大老远地跑回来剃头,咋不像那些小青年都去高级理发店?”虽是疑问,但我能听出来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得意。

其实,近来万三很少给人理发的原因,还有一层。

万爷爷自从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就常常跑到理发店来,给顾客们讲老辈子的事。起初,大家还津津有味地听着,但架不住他每次讲的都是日本鬼子屠村的事,大家都听倦了。但是一百多岁的一个老人给你讲老辈子的事,你能不听吗?渐渐地,很多顾客都不来了。万三心里明白,但又能说什么呢,反正自己也老了,干不动了,就不再理发了,平日里只给几个老伙计理发,权当解解闷吧。

我平时没事喜欢写小说,还是挺喜欢万爷爷唠叨那些老辈子的事。但是,我也有些怕来理发店了,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万爷爷突然要让我给他买飞机票,要去日本。他糊涂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我知道平日里他是最恨日本人的,经常一边讲老辈子的事,一边骂日本鬼子。

我第一次听他提出要买飞机票去日本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口说:“去日本得先办护照。”他不知道护照是什么,我解释了一番。他好像明白了,气愤地说:“日本鬼子来田庄杀人也没拿什么护照!”

当时,万三正在给人理发,头也没回地说:“糊涂了,你听着就行。”我便没有在意。后来,我每次来理发,万爷爷总是追问:“护照办下来了吗?可以去日本了吗?”他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但是每当我一出现在万三理发店时,他就两眼放光。有次,我开玩笑说:“没有身份证怎么给你办护照?”

到了下一次我来理发,他居然把身份证给我了,一脸恳请。面对一个百岁老人,我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好收起了他的身份证。

就在当天晚上,万三给我打了电话。我忙跟他解释了原因,告诉他:“那时万爷爷一直在店里,我不好当他的面把他的身份证送给你,等万爷爷不在店里的时候我给你带过去。”但是,我一直没有机会把万爷爷的身份证送到万三手上。直到昨天听说万爷爷病了,我才回老家送还身份证,却不见他们的身影。

正想着呢,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过来,是村支书四叔的,他让我去他家里喝酒。他说:“你婶给你包了你最爱吃的韭菜水饺。”我拒绝了,似乎是较劲似的,他越催问建纪念馆的事,我越敷衍。

母亲曾责备我:“你不是田庄的人?翅膀硬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我查阅过资料,“田庄惨案”发生在1938年。母亲现在快七十岁了,并没有经历过惨案。不过,作为田庄的媳妇,她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我呢,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田庄人,却总是敷衍村支书的恳请。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添了一些内疚。

3

再一次见到万爷爷,是一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六。前一天晚上,母亲打来电话:“万爷爷早就回村了,你不是说去看他吗?”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万爷爷父子虽是田庄人,却住在石河沿街房,逢年过节也不回田庄。但没想到村子里还有万爷爷的老房子,而且已经修葺一新了。

我到他家的时候,四叔也在。他双手抱着茶杯,坐在万爷爷床头,好像是在暖手。万爷爷披着一件棉袄半倚在床头。

四叔看到我进来了,高兴地赶紧让地方,说:“你坐,大侄子你坐。”

我一看到四叔就想到建纪念馆的事,想躲闪,却来不及了。

“友明啊,你在公家上班,跑跑腿的事,你怎么就跟属百节虫似的,不摁着不拉屎呢?”万爷爷一点都不像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这时的他很清醒,还喊了我的小名。我的大脑正迅速旋转,考虑该怎么回答他的问话时,万爷爷的话又冒出来了:“还有,那个什么‘照’办了没呀?飞机票买好了吗?都多长时间了,你说说看……”语气中带着责怪的意思。我赶忙拿出身份证,说:“这,这不太好办,这……”

“你是不想给我老头子跑这趟腿吧?”万爷爷显然生气了。我从没有见过他生气,心里扑通扑通的,有些害怕。

四叔疑惑不解:“什么飞机票?老爷子要坐飞机出国啊?”

“我要去日本!”

“日本?日本鬼子那么坏,你去日本干啥?”

“四儿,你给我办。他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说着,万爷爷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得意的样子。

“万爷爷非要我帮忙买飞机票去日本……”我小声对四叔说。

作为村支书的四叔也不知道万爷爷为啥要坐飞机去日本,但从我的语气里,他听出来万三是不同意他去的,就说:“日本可远呢,在大海的另一边。”

“那他们怎么跑到中国来杀人放火的?”万爷爷右手用力地拍着床沿,把万三引过来了。

万三说:“走,出去喝茶。”

万爷爷大声说:“娃啊,都别跟我打马虎眼!”

我们出来后,问万三发生了什么事。万三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为啥非要去日本,可能是老年痴呆的表现吧。”

四叔又开始了他的鸿篇大论,说要把建造“田庄惨案”纪念馆提上日程。万三支持村支书的宏伟大业。我听着却有些犯难。我说:“实话告诉你们吧,建这个博物馆、纪念馆什么的,不是我们说了算,恐怕市长也说了不算。”

四叔脸上显出了一丝失望的表情,但一瞬间就消失了。他抬起头来,说:“大侄子,你在外面有大本事,你给活动活动。”

我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万三也说:“帮帮忙嘛,这可是咱村的大事。”

这时,四叔的脸上露出意气风发的神情。他说:“大侄子,咱建这个纪念馆,不光是让咱们的子孙后代记住日本鬼子有多坏,咱还要搞旅游。现在旅游和文化不是分在一个小组了吗?搞旅游,搞文化,我老四是给全村做好事哩。你可能不知道,你娘我嫂子听说过,我们家当年只剩下我爹一个人了。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吃百家饭长大的。我爹临死前还在说这件事呢。我这当儿子的,你说,不得记着咱村的好吗?”说完,他眼睛里翻滚着泪花,满是皱纹的脸上红通通的一大片。

我说:“这事真不好办,不是我不帮忙。你想啊,全国有很多个村子曾经被日本鬼子屠村,如果都建纪念馆,国家要出多少钱?国家的钱现在都用在人民身上了,你看,咱农民不交公粮了不交税了,还发粮食补贴呢。”

“这我都知道。咱这不是想给国家减轻点负担吗?你想,建纪念馆,搞旅游,还给国家交税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四叔慷慨激昂起来,“别看四叔我是农民,想得多着呢。田庄这二百多口人干庄稼活都是好手,但日子得往前看,得越来越好。”

我哑口无言了,心里也动摇了起来。但是,我总觉得建纪念馆不太可行。不过,也可能没有想象得那么难。我开始心动了。

“没钱?谁说没钱,我把钱全捐出来,我还要去日本!不够了我和三儿再去开理发店赚钱。”万爷爷突然闯进了客厅里,腿颤巍巍的,嘴角有点哆嗦,脸憋得通红。

万三忙把万爷爷扶进卧室,安抚他说:“睡你的觉去啊。该掏钱的时候少不了你。”

万爷爷说:“轮到你说话?‘田庄惨案’你们谁经着了?”

除了万爷爷,满屋子的人确实都没经历过,全村也找不到其他经历者了。村子里,幸存下来且健在的现在只有万爷爷一人了。所以,村支书的意思是纪念馆建成,让万爷爷现身说法。万三觉得万爷爷身体不好,担不起重任,不过常听父亲讲以前的那些事,觉得自己可以去试一下。

离开万三家的时候,我心想应该去问问我的那些朋友,说不定能有路子把纪念馆建起来。转念一想,可能性太小了。但又想着,总得去尝试一下,这个事,说不定会有眉目呢。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