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出嫁

作者: 张世勤

有着“金闺花柳质”的迎春,被中山狼孙绍祖虐待致死的第二年,清明节刚过,按此前敲定的行程,探春远嫁的日期正悄然临近。虽说宝玉是王夫人的心头肉,贾母的掌上珠,但贾母对这些如花的女孩儿也少不得一个个爱怜。若无迎春无端受辱这一出,或许老太太坐镇中军,运筹帷幄,只忙着福气满堂,喜不自禁便是。怎奈探春的远嫁,与当初迎春的错嫁皆属无奈之举。探春这一去千里东风,一梦相遥,又不知何时相见。因着这,即便是栉风沐雨,贾母也要坚持去江边,亲眼看着探春登船。

回返的路上,有说不尽的喜庆,更有说不尽的感伤。尤其是宝玉,把已沾染泥沙的一双鞋子脱下来,抱于怀中,先是细声啜泣,继而大哭不止,致使长长的车队停车一个时辰有余。

这天宝玉所穿的鞋子,曾是探春代凤姐理家时,忙里偷闲,专门为他做的。如今,三妹远嫁,却见这脚底下的鞋子也污了泥,沾了沙,又想起姐妹们一个个散去,宝玉由不得不伤心落泪。

清明时节的风仍有些硬,有些冷,自江边一回来,贾母就发起烧来,接着就出现了偏瘫的症状,虽几经救治调理,终是落下半身不遂。由是卧床,任由上下不停忙碌。

这日,见婆媳们都在,贾母道:“日日地侍奉,你们也便尽心了。只我这心里,有一事挂着。”贾母心挂何事,不用说出,在座的王夫人、薛姨妈和王熙凤也一猜便知,王夫人与薛姨妈不由对视,一时无话。

贾母道:“宝玉,也该遂他愿才好。”

见王夫人和薛姨妈无言,王熙凤道:“老祖宗所言极是。”

从贾母的正房大院出来,王熙凤和薛姨妈一起,默无言语地跟随王夫人来到了荣禧堂。三人在王夫人处坐定,贾母的心事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宝玉的事真真是个烫手山芋,说来本不烫手,只因在人选问题上的分歧,让这事烫手了。凤姐自然明白,王夫人和薛姨妈的意见是一致的,而贾母中意的只怕是另一个人。

见两姐妹都不说话,王熙凤道:“只有一策?”

二人看着她:“何策?”

王熙凤道:“只能瞒过老太太。”

又道:“只是我宝兄弟……”

王夫人道:“这孽畜倒无妨,我这不争气的儿,平日里哪个是他不喜欢的?”

这日,平儿传话潇湘馆,说让紫娟来一趟仪凤轩。紫娟便问何事。说是平儿有恙不便,让紫娟代陪凤姐去一趟老太太那边。

到老太太处后,紫娟问过安。只听王熙凤说:“宝兄弟的事,一切按老祖宗的心意,信得着,我便全力操持,老祖宗安养便是。”

对于人选,贾母其实在内心已权衡过无数次,她的确说过“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这样的话,对贾府来说,宝钗自然算得上是合适的。但宝钗有母有兄,有疼有热,反观黛玉,母亲亡得早,父亲又近逝,如飘零的浮萍。关键是两个小冤家的打打闹闹你来我往,贾母一直看在眼里。宝玉被他老子打时,黛玉那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的劲儿,由不得不让人惊心。紫娟不过一句“姑娘要回姑苏”,宝玉就眼直,手冷,话也不说了,李嬷嬷掐着也不疼了,人已死了大半个。即便醒来,也是眼不能见船形的东西,不能有别的人姓林。

这会儿贾母拉了拉紫娟的手,对这个她亲自挑选安排给黛玉的人,她是放心的,怎么说也要比黛玉从江南带过来的小丫头雪雁强许多。而且贾母对雪雁这名字也不喜,候鸟一样,在北方待不住。

宝玉大婚,贾府上下张灯结彩。但明白人明白,糊涂人糊涂。明白人心下自苦,糊涂人却甚感蹊跷。说的是娶黛玉,可潇湘馆内竹影参差,苔痕浓浓,竟毫无动静,夜夜月黑风高,一片凄清,偶有断弦裂帛之声相闻。

娶谁,宝玉没有决定权,但让他娶谁,宝玉是知道的,老祖宗的房里,有他的内线。贾母房的大丫头鸳鸯,素日与二爷交好,懂二爷的心意,她说:“你的事,我们下人只是看在眼里。”然后又附了一堆不着边际的话,话虽说得婉转,但她相信再愚痴的宝玉也不会听不出来。

一派喜庆。红盖头是不可不揭的,但揭过之后,宝玉一眼也未多看,便抛下众人,径直去了袭人的房间。凤姐见状,故作嬉笑道:“想不到宝兄弟这阵子倒害起羞来了。”算是勉强解了尴尬。

众人各自散去,洞房冷清,宝钗独坐床边。

袭人赶紧回屋,声音不大却内心焦急地道:“二爷,这使不得。”

宝玉如半醉,也如半痴,更像半傻,道:“他们使得,我怎就使不得!”

袭人道:“这又何苦?”

宝玉道:“只容我在你这儿待着,无须做甚。”

袭人道:“放于平常,你想怎么待,都是无妨的,可今儿个不是我不容你,是事不容你,其中的理儿哪用得着我说。”

宝玉道:“你若真要名声,倒不如回你花家,做个自在人,清白人,如今这府里还有什么是你可恋着的?”

袭人只当宝玉又说些疯话,便不与他理论。

连着几天,袭人的不自在日甚一日,给宝二奶奶的问安,也一次比一次地更加殷勤,更显下贱,宛若自己是做贼子的,盗取了主人家最值钱的宝物,自己窝藏着,不肯交出来。倒是宝钗,虽说脸上难掩泪痕,却也每次总是笑着,风轻云淡一般,反倒安慰她:“二爷的性子,你我都是知道的,他既心有不快,便也任由他来,待在你那边和待在我这边,并无分别,都是一样的。倒是你跟得他久,服侍起来定当更加周全,只当姐姐辛苦,该感谢的应是我才对,我不怪你。”

宝钗这话,于袭人听来,定然不全为真,当也不全是假,想二人的交往,从开始的虚虚实实,到后来的深里浅里,心意终是一致的。她执掌怡红院那会儿,夜里昼里,宝姑娘过来,说些家常,道些暖语。宝钗的随分从时,落落大方,善解人意,她都是感受过的。倒是莺儿,完全跟当初换了一个人,不时地给她脸子。这日又过她这边来,却道:“想问姐姐件事儿。”

袭人道:“何事?”

莺儿道:“尤二姐的事。”

袭人道:“尤家二姐不是早就殁了吗?”

莺儿道:“说得是呢。可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殁就殁了呢?”

园子里的人,都知袭人忠厚,甚至笨拙,可再笨拙的她也能听出莺儿话里的话。莺儿显然是要拿一则旧闻说出新意。

袭人原本是想将这话烂到肚子里的,可为劝说宝玉,她还是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个大概,并好言道:“纵便是宝二奶奶有这心意,真让我吞金,我也认了。死便死了,可传出去,谁个能落好,少不得府上又添一桩腌臜事,失些颜面。不为宝二奶奶想,不为你自己想,也得为老爷想不是?只为这,你也该早早到她那边去!”

宝玉望着袭人,想起他们在秦可卿房里的第一次,时间恍若已久。警幻仙姑领他入太虚幻境时,他与仙女兼美的亲热也不过如此。宝玉自以为自己并非纨绔,他对年轻如水的女孩儿个个喜欢。他不只喜欢宝姐姐的白胳膊,他也喜欢湘云展在绸被外面的长头发;他不只喜欢雨中画蔷的龄官,他也喜欢小夹袄开怀假小子一般的芳官。当然大家肯定也知道,他最喜欢的还是林妹妹的尖酸,小性,多疑,她那些莫名其妙成把成把的泪水。可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内心的情毒发作而已,多半是因着厌烦了这世界上的混浊,想从如水的女孩儿们的身上,多得些清明和宽慰而已,自己并无其他更多念想。所谓的肌肤之亲,未必胜得过吃几口女孩儿脸上的薄粉,嘴唇上的胭脂。秦可卿的死,秦钟的死,迎春的死,晴雯的死,司棋的死,还有四儿、芳官、藕官、蕊官等的被驱赶,已经让他一次次惊心,一次次落寞,一次次伤感。

宝玉眼红红的,只道:“且难为你了。”

看宝玉这等形势,袭人怎能不知宝玉的苦?她私下里安排小厮茗烟:“你要陪二爷好生出去转转。”

茗烟道:“宝二爷正恋着新人,整日里不见出屋,哪还有外出的时间?”

袭人道:“你干妹妹没给你说什么?”

袭人所说干妹妹,是指莺儿。宝姑娘最初入园时,与怡红院里的人个个要好,唯宝玉身边的小厮茗烟一时不便联络,便撮合自己的丫头莺儿拜了茗烟的娘做干娘,莺儿便成了茗烟的干妹妹。

茗烟道:“没说。”

袭人道:“那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便是。”

不想这日宝玉随茗烟外出归来后,形容更加萎靡了。这下可急坏了袭人。这是外出被歪风吹着了,还是被毒日头晒着了?

宝玉道:“不是。”

袭人问:“那是怎的?”

宝玉道:“是玉的事。”

袭人不解:“玉?”

宝玉道:“我把那块劳什子玉给扔了。”

袭人惊道:“天王老子,二爷你这是做的什么?那可是你的命根子啊!”

宝玉不屑道:“谁说的?”

袭人道:“这还用得着谁说?这玉是你出生时含着来的,你就是玉,玉就是你,玉不在,你的魂也就没了,哪一回有差池,不是这样!”

宝玉道:“失了玉,我就失了精神,这只是我有意配合而已,别人信,你也信?在这园子里,在这府上,我不疯掉谁疯掉?我不做这些乖戾景发发脾气,弄些痴呆,还能做什么?外人都知有这等玄机,如今我把玉扔掉,我自然没魂了。我已经不是我,也便没人再怪罪你了。”

袭人叫声:“娘 ,哪是二爷想得这等简单!”

袭人去询问茗烟。茗烟道:“那日出了府,二爷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后来说,既是出来了,不妨这阵子去堡里拜会一下蒋玉菡。”

袭人道:“那你怎么不好生陪着看着!”

茗烟道:“我一直陪着啊。”

袭人道:“二爷把玉扔了,你怎么不劝住?”

“扔了?”茗烟沉默了半天,道,“那日,行至半路,二爷说内急,让我先到前面去。过了一阵,二爷喊我,却道,今日就到这儿吧,不去了。于是,我们就回来了。”

袭人道:“二爷的玉不管是他不小心丢的,还是有意扔了,都是我们做下人的罪。你赶紧沿原路去找,这天打五雷轰的。”

不久茗烟回过话来:“找了,来回无数遍,终是没找到。”

莺儿自是忙于找袭人的缺,这下把柄就来了。只见宝玉两个眼珠儿直直地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

莺儿忙将情形报与宝钗,且看二奶奶如何发落。

这边,王熙凤正为一事发愁。虽说宝玉的事,她与王夫人、薛姨妈趁贾母患偏瘫之疾,不便行走,人也将息之时,偷桃换李,瞒着贾母把想做的事做了,可这会儿,因见不到新人晨昏定省,贾母不单不解,更是不悦。按正经的礼数和章法,这事没有什么道理可推延,说什么明天也得让贾母见上新人。王夫人和薛姨妈都没什么办法,这事只能由她王熙凤继续来做。这会儿见莺儿突然来报,计策也便有了。她让平儿去潇湘馆,先行说与黛玉,只道二爷的病又犯了,且都知道的,二爷这病向来蹊跷,并无解药,怕也只她黛玉还能解得。平儿听言,当即便流下泪来。凤姐见状,不悦道:“哭哭哭,你们这些小蹄子平日里养着,还能中个什么用!”嘴上这么说,实际凤姐自己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其中她自己并无多少利害,只是被两边夹着,做起事来也难。

黛玉有套新衣,曾是凤姐带人送过来的,当初望着这新衣,黛玉也曾满心幻想,但后来的鞭炮锣鼓丝竹都与她无关了。自打那日,黛玉的心也便灰了,也便暗了,也便碎了,身子一天天越发轻飘飘了起来。每日里神思恍惚,气弱血亏,多些劳怯,自觉病已渐成。夜深沉,倦倚西风。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会一日重似一日。可她无法宽慰,几年来娇羞默默,心事能同谁诉?看那细竹,只能任它点点与斑斑。

平儿遵凤姐嘱,让她换上新服,她竟痴痴地换了。紫娟将平儿拉一边,悄言道:“真是去二爷那边?”平儿叹一声:“唉!”然后无奈道:“是让她去见老祖宗。”紫娟道:“琏二奶奶这是生生要把姑娘往死里逼呀。”

黛玉之母贾敏一直是贾母所爱,黛玉自小就有着母亲的模样和风范,深得贾母欢喜。又因着贾敏走得早,贾母对黛玉便又在欢喜之上,多出了一层爱怜和疼惜。今儿个打扮一新的黛玉,外面虽说花团锦簇,脸面却如一束正趋枯萎的花。不管贾母问什么,黛玉自是一句话也不答,也答不上来,千言万语只汇作眼泪,不住地往下流。贾母以为或许是黛玉这孩子有心,并不为自己心心念念的终身事有了着落,而无遮无拦地高兴,一定是为着自己的病体而伤心,反倒劝慰:“眼下大事是没有的,只从此行动却是不便了,怕是难再到园子里跟你们姐妹们一起玩耍了。不过说来倒也是好,不碍着你们,你们更畅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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