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承万哲学美学的“三元结构”
作者: 刘士林2024年是劳承万先生的鲐背之年,也是先生从事教学科研七十周年。于我而言,这是一件非常重要和需要礼敬的事情。第一次和先生见面,是1992年在全国农展馆附近召开的美学会上,这成为我的人生和学术研究的重要转折点。在1993年至1997年间,我在先生主持的湛江师院中文系工作并执弟子礼,沐浴春风,聆听教诲,奠定了从事学术研究的根基。离开先生以后,我们交流密切,从书信到微信,延续至今。有一次和自己的学生聊天,曾说我们是真正的“名门正派”:国学源自刘梦溪先生,因为我是梦溪先生的大弟子;西学则源自劳承万先生,他是康德专家韦卓民先生的弟子。除了未能免以门第自高之俗,这也包含了一点微妙的愿望,即尽管自己跟随两位先生都学得不好,又转移了领域,但还是希望年轻人能接上这一高贵和纯粹的“学统”并发扬光大。两位先生尽管学术领域相去较远,但均为有道行、有风骨、能为青白眼的高士。相对而言,对偏居南海一隅的劳先生,我会更多一些牵挂之情。除了当年的知遇之恩,他的哲学美学研究也成为我最重要的学术启蒙和理论来源,不管是最初的美学研究,还是后来的城市研究。
先生的学术研究和贡献,一般被后学划分为三大领域:一是以《审美中介论》《审美的文化选择》《康德美学论》等为代表的哲学-美学研究;二是以《诗性智慧》《中国古代美学(乐学)形态论》和《中国诗学道器论》为代表的中国美学-诗学研究;三是以《中西文化交汇中近百年之理论难题》《中国文化之特质》《根系学术形态论》为代表的“哲学美学-中国古学”研究。其中,我个人学习且受惠最多的是哲学-美学研究。中国美学-诗学研究虽与我所从事的中国诗性文化研究有关,但由于他最看重的是牟宗三先生,而我曾提出要把牟氏的“以儒家改造康德”变为“援康德补孔孟”,所以与先生的共同语言并不算多。
关于先生的哲学美学对我的影响,曾有一个十分生动的例子。二十年前,先生在推介我的《苦难美学》时写道:“一个穷孩子,向仙人求食,仙人的手指指向那里,那里便有吃不完的东西。最后仙人问穷孩子:‘满足了么,你还要什么东西?’这穷孩子说:‘我要你的手指头。’刘士林有点像这个穷孩子,他要的是康德的‘手指头’(先验方法论)。”当时,我只是觉得这个比喻很有趣。而今看来,如果说我曾得到过“仙人”的“金手指”,那也必须补充说:先生就是“仙人”,“金手指”就是他的“形式美学”。
在当代中国美学研究中,几乎可以把每家每派都追溯到马克思的“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这一伟大命题,它不仅揭示了人类在历史中一切生命活动的实践机制,也深刻解释了人类的精神现象、文化现象和审美现象发生演化的基本原理。劳承万先生把“美的规律”划分为广义上人化自然的“大律”和艺术生产的“分律”,前者是包含着知识、伦理、审美内涵的“人的本质”的根源,后者才是剔除了知识和伦理内容的“美的本质”。总体上说,正是有了“美是人类本质力量的形式化”这个命题,才为美学研究建立了更纯粹的逻辑起点和更为根本性的理论命题,同时为开展一种真正独立于哲学和伦理学的美学研究提供了可能。先生的美学不是一般的艺术哲学或纯粹美学,在本质上仍是一种哲学美学理论。在美学方面,先生最重要的贡献是提出了“美是人类本质力量的形式化”,以“审美主观形式”为建立与知识学、伦理学、实践哲学等相区别的美学理论奠定了一块重要基石。在哲学方面,先生又不同于席勒的“审美外观”理论或二十世纪的艺术哲学,而是在逻辑上具有联系“真”和“善”、“科学”与“伦理学”,在实践中具有沟通“自然”和“社会”、连通“工具理性”和“实践理性”的桥梁功能,它们有机联系并不断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具有更深刻的思想力量和更广阔的实践功能的“三元结构”。
我对先生“三元结构”最胆大妄为、不计后果的运用,是在城市研究和规划领域中的运用。一个是“高处不胜寒”的先验哲学,一个是“喧哗与骚动”的人间烟火。在一般人看来,这两者必然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但借助先生的“金手指”,我惊奇地发现,城市研究同样要遵循“三元结构”的原理和规律。当年我在《澄明美学:非主流之观察》后记中曾写道:“我最初从事美学思考时,也曾一度深深地陷入十分危险的美学迷途中,直到1993年到劳先生身边,并经历了他的逻辑洗礼之后,我才开始了自己十分宝贵的美学觉悟过程。而且,在我建构与阐释我的美学理论过程中,劳承万先生的美学研究,也为我提供了极为丰厚的逻辑资源。”实践证明,这种我称之为逻辑洗礼和美学觉悟的经验,尽管始于美学,但由于本质上是思维方式的转变,即从理性的、伦理的独断论走向了同时从真、善、美三个角度来认识自我、分析对象、看待世界,因此其用途远远超越了学术和理论研究,走向了更为悠久的历史世界、更为广阔的现实世界,甚至其思想的锋芒还指向了遥不可及的未来世界。
在建设性意义上,我们认为,在西方由康德原创、在中国由劳承万重构的“三元结构”,“源于主体的知识、道德和情感三大生命机能,对应于人类的物质、社会和精神三大活动领域,与以人工智能定义未来生命相比,兼容了人的道德和情感需要,包容了生命的生物本能和文化基因,不仅是认识人类自身的科学和系统思维,也为研究和探索未来城市提供了基本理论和方法。进一步说,无论未来人类在思想意识、科学技术、文化道德上如何变化,但在一定要符合真善美的原则以及一定要满足人类物质生活、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需要上,则是永恒不变的”。由此,我们为未来城市建立了一个内在逻辑清晰、层次布局分明、内涵丰富完整的定义和原理,未来城市是以“真-未来产业-新型经济城市”“善-未来社会-新型政治城市”“美-未来文化-新型人文城市”为基本原理和实践机制的城市发展理念和模式。由此可知,具有深厚逻辑、宽阔结构和有机联系的康德哲学,也是真正的未来哲学。以“真-善-美”为内在结构的城市的基本原理和主体框架,不仅解释了历史上的城市,也打开了未来城市之门。
2024年元旦的次日,先生发来微信说:“今天上午我发现上海文艺出版社退给我的《审美中介论》的手写稿大约有二十多斤重,可见我当年付出的大量心血!你有机会可以来参观一下,你会感叹摇头!当今的人无法相信,无法想象!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是我亲手写的一大原始景观。”当时我发热到三十七点五摄氏度,起来吃了一片退热药,只回复了先生四朵小红花。《审美中介论》手稿为什么会有二十多斤重,因为它最初是上中下三卷,当时出版的《审美中介论》只是上卷,中、下卷后以《审美的文化选择》为名合并出版。再后来出的修订版,则是《审美中介论》和《审美的文化选择》的精编版。尽管出版过程十分曲折,但已搭建起“三元结构”的主体框架。孔子曾说过“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在每个时代,都会有一些伟大而寂寞的人物,因为各种原因而被遮蔽起来。如果在当代也开列一个学术逸民的名单,我想劳承万先生无论如何是要入选的。从当代学术文化的总结和保护传承而言,我衷心希望,年轻一代的学者要多关注劳承万先生这样的真学者,使每一种重要的当代学术都有传承人,这对于繁荣我国哲学社会科学,推动中国话语和中国理论更好地走向世界,也是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