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句”也有佳作
作者: 肖伊绯索居无俚,忧心如淡。借酒浇愁,牵萝补屋。奈何新亭之泣宛矣,山枢之吟,写示知交,或当破涕。壬申春暮,简庵自记。
近一个世纪之前,1932年的晚春时节,江西人王易在南京,将当年写好的十四首词作整理一遍,写下了上述一段小序。由于词作数量不多,加之当时正值抗战军兴,物资匮乏,王氏只草草地油印了几份,聊作备忘与馈赠友朋之用。
这本只有十一个页面的油印小册子,名为《藕孔微尘词》。卷首钤有一枚如豌豆大小的“简庵”小印,还有若干用红笔校改讹字的痕迹。册子末尾的一个段落,乃是著名学者黄侃(1886—1935)的题跋:“危城玉貌,有此高兴不难,难在驱使古辞,指挥如意。盖由咏叹淫液之久,乃臻斯境。云英化水,光采与同,斯之谓欤!若以为百衲衣,则辜负词人苦心矣。壬申五月朔,归自宛平后六日。简庵道兄令读,惊叹拜题。黄侃。”
原来,黄侃在逝世三年之前曾惊叹着读过这本油印小册子。“云英化水,光采与同。”“云英化水”的赞誉,出自翁方纲赞叹苏东坡的诗话中,翁氏认为苏氏承接李白诗风,将李诗的“仙气”很好地延续了下来,几乎到了融洽一体的地步。在这里,黄侃用来赞叹《藕孔微尘词》,除了惊异于作者词学修养之高,或许还另有喻指。
王易(1889—1956),字晓湘,号简庵,江西南昌人。其父王益霖乃晚清进士,曾任两江师范学堂教习。王易1912年毕业于京师大学堂,先后任北京师范大学、中央大学、复旦大学、中正大学等校教授。与彭泽汪辟疆、南昌余謇、奉新熊公哲并称“江西四才子”,又与黄侃、汪东、汪辟疆、柳诒徵、王伯沆、胡翔冬合称“江南七彦”。著有《国学概论》《修辞学通诠》《词曲史》《乐府通论》等。
话说小册子印出十年之后,时至1942年,江西中正大学《文史季刊》第二卷第一期全文刊出了《藕孔微尘词》。作者王易,此时已是中正大学文学院院长兼《文史季刊》主编,词集前的小序也重新撰写,更为详尽地叙述了当年境遇:
《藕孔微尘词》者,“一·二八”战时,简庵侨居金陵作也。维时淞沪战酣,首都风鹤,学校辍讲,索居无聊。适闻彊村先生之丧,因集其句为挽章;继乃推及柳、周、姜、吴诸家,日成一阕以自遣,收视返听,心转宁静。风烟荏苒,倏又十稘,倭祸弥漫,奚啻百倍?昔为楚囚对泣,今且反舌无声,间拂尘编,曷胜感喟!民国三十一年“一·二八”日自记。
果然,黄侃的言外之喻应验,也由作者本人在十年后道破,诚如黄侃所云“若以为百衲衣,则辜负词人苦心矣”。
原来,1932年“一·二八”事变之际,在南京东南大学任教的王易,因战时辍课,遂居家填词自遣。词学大师朱祖谋(1857—1931)逝世的噩耗传来,使王易在忧国之际,又平添一番“天丧斯文”之痛。1931年11月由神州国光社出版的王易所著《词曲史》,正是由朱祖谋亲笔题签的。此时孤居南京的王易,想到此书出版不久,朱老便遽然辞世,不禁悲从中来,万感泉涌。晚清以来,被视为词学复兴领袖的朱老撒手人寰,词学古典理论的继承发扬之路,无异于再入穷途末路。王易有感于此,除了集句作词,挽悼朱老之外,“继乃推及柳、周、姜、吴诸家”,“日成一阕以自遣”。
当然,自遣之余,还希望有友朋酬唱,或者还可以进一步共商古典词学振兴大计。然而,在那个战火四起、国难方殷的岁月里,友朋星散、穷困潦倒之际,苟活于危困之中的王易,只能是埋首书斋,独自浩叹而已。除了黄侃的盛赞之外,无论是昔日诗酒交游的友朋,还是同一时代的词学界同人,对此并无反响,更无酬唱。为此,王易十年后重新编印《藕孔微尘词》时,还“间拂尘编,曷胜感喟”。
浏览一遍,不难发现,王氏这十四首词作全是“集句”而成,不免有“百衲衣”之嫌。因为所谓“集句”,乃是搜集前人词句,重新组合,按词牌格式完成词作。在读者看来,这种集合前贤名士文句精华的作词法,虽给人以华丽美艳、花团锦簇之感,但毕竟缺乏个性,没有鲜活创意,不能体现作者的功力、技法,与其说是“创作”,不如说是“戏作”。王易的“集句”,恐怕也不能免俗。
然而,黄侃认为不能以“百衲衣”视之,自然有其独特眼光。须知,“集句”创作中,作诗、对联、文赋,虽需巧思妙构,但总体而言,并不算太难;而“集句”作词,却有相当的难度,与其他文体之“集句”创作,不可同日而语。
所谓“填词”,即作词应按照词牌的句式、格律一一照填,不可逾越其常规定则,不可有任一“出格”之处。填词必须遵循严格的规律,其原理与古典音乐理论相呼应。王易的“集句”作词法,不但体现了作者本人的词学修养,还集中体现了当时被奉为经典依据的填词法则,即“依四声”。
所谓“依四声”,即取宋人某家某词为范本,写作时非但要依原词每字之平仄,而且仄声字还需分清上去入。平声字虽分阴阳,然只作一个声调使用。这种填词法为晚清至民国间词坛的一种流行风气,尤为东南词家注重,被认为最为符合宋词规律。
早于王易《词曲史》十二年出版的,曲学名家吴梅所著的《词余讲义》提道:“近二十年中,如沤尹(朱祖谋)、夔笙(况周颐)辈,辄取宋人旧作,校定四声,通体不改易一音。如《长亭怨》依白石四声,《瑞龙吟》依清真四声,《莺啼序》依梦窗四声。盖声律之法无存,制谱之道难索,万不得已,宁守定宋词旧式,不致偭越规矩。顾其法益密,而其境益苦矣。”
应该说,吴梅道出了“依四声”的关键,即对古典规律的绝对遵循与服从。按照一个词牌填词尚且有诸多的限制与讲究,若要在一个词牌内选取某位古人词作中恰恰符合其格律、句式的句子,再一一合成一首符合词学标准的、严丝合缝的“新词”,其难度可想而知。
《藕孔微尘词》十四首词作中,有两首是集朱祖谋句、六首集吴梦窗句、两首集柳永句、三首集姜白石句、一首集周邦彦句。可以看到,集句中南宋词人吴梦窗之词数量最多,几占半壁。这位朱祖谋最为推崇的南宋词人,俨然成为王易追摹宋词品格的典范人物。
宋词中豪放雄阔者如苏东坡、辛弃疾,风流婉约者如柳永、李清照等,早已脍炙人口、风行于世。吴梦窗的价值,却不在坊间巷内的热卖场中;其人其作品的价值,大多体现在古典词学的标准格式、格调模本等各个层面,而这些层面的研讨与评判,乃是圈囿于学术场域之中的。这自然是内行人的热闹、外行人的冷落,一切皆应另当别论了。与之相近似,姜白石、周邦彦等人的词作价值,也是更多地体现在了学术场域之中。显然,《藕孔微尘词》的着力点亦正在于“学术”二字,而绝非纯粹意义上的赋事感怀文集之类。
以吴梦窗为代表的南宋词作,用现代眼光来品读,无论是字面还是发音,似乎都有些拗口与晦涩。这些“拗涩”是普通读者眼中口中的不爽不快,却是词学行家的心旷神怡所在。诚如吴梅所言:“拗涩不顺者,皆音律最妙处。……拗调涩体,多见清真、梦窗、白石三家。”这番言论与观念,出自吴氏1919年在北京大学所印的讲义之中,也同样印证于1931年的王易《词曲史》中。而1932年撰成的《藕孔微尘词》,更将这种观念以实证的方式推至前台,以十二首宋人词作“集句”,表达了词学行家之间的心心相念与默契灵犀。
无可否认,《藕孔微尘词》乃是以一位现代词人的追慕古典之情,开启了一场现代境遇与古典格调的合唱。情怀与情境在此无分古今,“穿越”式表达与“学术”理想之追求在此得以充分互动。简言之,《藕孔微尘词》乃是一部罕见的“集句”佳作,亦足可证明“集句”创作也有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