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满的一生
作者: [美]保罗·巴奇加卢皮 译 _ 毛沫
编者按:
本期“世界科幻”来自美国科幻与奇幻作家保罗·巴奇加卢皮(Paolo Bacigalupi)。保罗1972年出生于科罗拉多州帕奥尼亚,曾获雨果奖、星云奖、约翰·W.坎贝尔纪念奖等奖项,以及美国国家图书奖提名。他的小说发表在《奇幻与科幻杂志》《阿西莫夫科幻小说》和环境杂志《高乡新闻》上,代表作有《发条女孩》和《水刀子》等。
保罗毕业于欧柏林学院东亚研究专业,曾学习中文并在中国学习工作过,作品中富含亚洲元素。在2024格拉斯哥世界科幻大会上,科幻世界的编辑们对保罗进行了专访,采访内容将在文末呈现。
保罗的写作中,对地球环境的关注是最为常见的主题。本篇小说也由此展开:露儿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不过她生活在环境恶化的近未来。火灾、飓风和瘟疫编织成了她漂泊的童年。她将如何看待自己的人生?又将如何看待造就这一切的祖辈们?小说仅通过记录露儿的日常生活便回答了这一切。
到了露儿十五岁那年,她已经习惯用搬家的次数来衡量自己的人生。她的生活就像一张被撕成碎片的羊皮纸,每搬一次家,整张羊皮纸就少一部分。每一块碎片都被她折叠、再折叠,直到变成一个怪诞的折纸作品:撕这儿,折那儿,这块碎片变成了一栋正在燃烧的房子;再撕,再折,那块碎片变成了一辆锈迹斑斑的柴油卡车,向南方驶去;再撕,再折,这部分变成了一栋没有屋顶的公寓楼。
再撕,再折,成了一口棺材。一直撕下去。
露儿第一次搬家是在她八岁那年,她的父母卖掉了他们在科罗拉多河谷里经营的小型农场。她的父母曾是千禧年末那一波“田园生活”潮流的追随者,厌倦了城市中无意义的消费主义,转而投身自然。他们种植有机微型蔬菜①,然后卖给附近滑雪小镇里打着“从农场到餐桌”旗号的餐厅。
“我们这样的生活才是正道。”她爸爸常说,“让生活慢下来,贴近自然,扎根土地。”
然后“马龙-特雷瑟里大火”烧毁了阿斯彭②。烟雾散去后,树木像光秃秃的黑色棍子一样,伫立在炙热的蓝天下,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滑雪坡道上散落着化为灰烬的雪丘,泥石流随后把这些灰烬全部吞没了。
火灾后,亿万富翁们的豪宅被烧得黢黑,只剩下一片废墟,像是阿纳萨齐人的房子③,露儿就在这片混凝土地基中,四处搜寻战利品。铝在银铸件中积聚,熔化成小溪。落地窗上残余的玻璃成了半熔化的样子,闪闪发光,像是宝石碎片。
一开始,露儿的父母还觉得挺好笑,看着那些曾挑剔他们萝卜菜叶上有泥点的富人们完全顾不上自己的资产,慌不择路地逃离大火,某种幸灾乐祸是在所难免的。但是,其他山区小镇也在慢慢走向衰亡,干旱开始侵蚀这些风景如画的小镇,积雪越来越少,夏日的天空被烟雾笼罩。
露儿的父母本可以再坚持一阵子,但积雪越来越少,灌溉水源也就跟着不够了,很快他们连生活用水都没了,因为他们家下方的地下蓄水层无法再拥有补给水源了。村里的老人们笑话说,他们买下的这片土地的灌溉水权很差,水井也很糟糕。
“我爸说你们早该知道会这样。”露儿的朋友亨特对她说,“每个人都知道水权是怎么回事。肯定是你们的水源被切断了。”
“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露儿反驳说。
“我爸说,你们早该知道。”
两人因为这件事不再联系。不久后露儿搬走。
后来,露儿听说亨特家也没有水了——他们家可是六代人都在这片土地上放牧和务农。露儿编辑了一条短信想问亨特:那你爸是不是也早该知道呢?但她发出去之前还是删掉了。
离开了那个熟悉的小镇,露儿对第一次搬家感到很难过。她还记得搬家那天,卡车喷着烟,发出浓烈的柴油气味,一路当啷作响,和他们在农场用的电动皮卡完全不同。妈妈告诉她,她的大衣柜带不走。
“宝贝,我们在奥斯汀的公寓放不下这么大的家具。”
为了安慰她,妈妈给了她一部新手机。虽然大家具带不走,但露儿拥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手机。至少,手机是便携的。
开车南下的路上,露儿给诺娜打了电话。
“哎呀,亲爱的,”诺娜安慰道,“我知道你很难过,但还是有好的一面的。外面有一个很大的世界等着你去了解。而且,你还能看见蝙蝠呢!”
“蝙蝠?”露儿不由得好奇起来。
“奥斯汀是有蝙蝠的。有很多很多。”
比起一辈子只生活在一个小地方,看到更大的世界意味着你不会那么无知,这可是好事。
这是诺娜说的。
诺娜一直不太认同大学生跑去当农民,所以她很高兴他们要搬家。爸爸如此说道。
在奥斯汀,露儿妈妈在一个乐队里弹尤克里里,爸爸开电动卡车送货。他们有时会在晚上一起沿着科罗拉多河散步,看着成群的蝙蝠从议会大街的桥下飞出,追逐着飞虫。夕阳映照在城市的天际线上,建筑上新覆盖了钙钛矿太阳能板,泛着微光。
有些人说这里跟以前不一样了。有些蝙蝠是入侵物种,它们是吸血蝙蝠,而不是吃虫子的。但它们毕竟还是蝙蝠,露儿喜欢它们。
露儿的新学校很大,比起原来只有亨特一个朋友,在这里她有了更多朋友。这里有芭蕾舞班和跆拳道班,还有一个紫色头发的老太太教摇滚鼓。
诺娜笑道:“看吧,事情总会好起来的。”
但在一个夏夜,电网瘫痪了。凌晨三点,气温高达110华氏度①。每个人都被限制用水,城市中央一片漆黑。所有人都走到街上,急切地想吹吹风。大家纷纷抱怨,指责环保主义者、电池公司、天然气公司、奥斯汀电力公司、联邦法规,还有得克萨斯州对低税率的偏爱……露儿爸爸说,得州根本没有预料到,破纪录的高温会给电网带来多大压力。
露儿中暑了。她的父母决定搬家。露儿妈妈已经在迈阿密的一家抵押贷款公司找到了一份远程工作。如果搬过去实地工作,她还能升职。
在迈阿密,露儿爸爸骑着一辆短途电动货运三轮车,专门给餐厅运送冰冻的鱼。露儿有时候会去海里游泳。那时候海滩上还没有到处都是水母和海藻。那时候还行。
在有一次的每周电话聊天里,诺娜跟她聊起了古巴咖啡。
“你看吧,”露儿尝试了一次古巴咖啡后,诺娜说,“糖融在咖啡里煮出来的味道更好。我第一次喝到这种咖啡,是我去古巴度假时。不过要论最好的咖啡,还得是意大利的浓缩咖啡。”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露儿问她。
“哈哈,”诺娜笑了,“我这一辈子活得很充实。那时候坐飞机便宜多了。现在有了航空税,想飞要难多了。”
“我真希望也能飞到其他地方去。”
“嗯,也许我们可以存点钱去意大利。”
安娜琳飓风来袭。按佛罗里达的标准来说,这场飓风不算严重,但在露儿眼中,这场按照新气象等级划分为四级的飓风,看起来已经很恐怖了。
“这没啥,”爸爸告诉她,暴雨敲打着他们公寓的窗户,“新的飓风等级最高是十一级呢。”
妈妈笑了,还在空气中做了个弹吉他的动作。露儿没懂这个笑话,于是他俩给她看了油管(YouTube)上刺脊乐队①的片段。
露儿和父母一起笑了起来——他们一起嘲笑那个白痴吉他手和他的音箱——但这个片段并没有让露儿感到安心,反而让她想知道,如果真有一场十一级的飓风来袭,将会是什么样。
一个月后,凯瑞飓风来了。凯瑞在短短两天内,从新气象等级的三级飓风飙升至九级。州长宣布进入紧急状态。佛罗里达州的人们缩成一团,无处可逃。在最强风来袭之前,暴雨排水系统里的水就已经开始往外涌。迈阿密新修的防海堤消失了,它的双面都被吞没了。巨大的水量淹没了城市新修的抽水站。这些抽水站电力短路,罢工了。
露儿和父母,还有妈妈的新乐队的成员们一起挤在公寓里避难。他们住的蓝棕榈公寓是附近最安全的公寓建筑,它是根据新气象等级建造的。
“蓝棕榈公寓绝对牢固,”爸爸说,“我们搬来时,我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
楼下的街道上,乐队的面包车漂走了。是真的浮在水面上漂走了。露儿看到人们也漂走了。
迈阿密还没从凯瑞飓风的重创中恢复过来,黛莉娅飓风就来袭了。大家都说这只是纯粹的运气不好。但在露儿看来,简直就像上帝在和他们玩保龄球。人们还没来得及恢复、喘口气、补给物资,上帝的保龄球就又滚了过来。黛莉娅把蓝棕榈公寓的房顶掀了起来,像开罐器一样把顶盖撬掉了。
等到晴天再现时,他们的窗户已经不见了,一面墙也坍塌了。似乎是有什么又大又重的东西撞上了砖石,然后又被风吹走了。是一辆车?一棵树?还是一辆公交车?谁都不知道。
他们用床单和被罩盖住窗户,暂时用来遮挡,等着维修人员来修理。然后就传来了消息,说公寓公司要弃置这栋楼。保险公司因为面临着太多索赔,快破产了,所以公寓公司也跟着跑路,只留下所有人蹲在废墟之中。
“好吧,往好处想,至少我们不用交房租了。”妈妈打趣道。
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妈妈工作的抵押贷款公司也要破产了。随着保险公司倒闭,人们纷纷从残破的房子中离开,留下未付的抵押贷款。这在金融系统中引起了一连串的反应。人们为什么要为一栋永远都修不好的房子继续还贷呢?
“联邦应急事务管理局呢?”爸爸一边用木炭、沙子和纸巾做成的自制过滤器泵取浑浊的水,一边抱怨,“面对这种情况,应该有救援呀。”他光着膀子干得汗流浃背。露儿发现,爸爸现在骨瘦如柴,远没有她儿时看起来那么高大威猛。他只是个害怕的、瘦得吓人的男人,浓密胡子里新添了几根白胡须。“本该有应急救援资金的啊。”
“面对现在的情形,他们已经尽力了。”妈妈安慰道,“还有其他地方也需要救援。他们已经顾不过来了。”
这是问题的关键。上帝的保龄球横扫了整个南方。劳德代尔堡、坦帕,还有亚拉巴马州的莫比尔都遭受了重创。在得州,休斯敦被淹,科珀斯克里斯蒂也是。这些还只是人们叫得出名字的大城市——那些小镇呢?它们可能还在,也可能已经被淹没,然后消失了。谁知道呢?根本没人能过去确认。
在迈阿密,终于开始排水了。街道上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陈旧的机油味、鱼腥味、粪便味,还有从下水道、垃圾箱和地下室里翻涌上来的垃圾的味道。苍蝇、蚊子和流浪狗成群乱窜。但至少,这座城市正在排水。
有人说迈阿密足够有钱,能够挺过去。这种说法的拥护者已经开始想象未来的防风加固版迈阿密了。现在他们还被水淹了,这使得他们意识到应该一开始就建成那种防御严密的“水上威尼斯”一样的迈阿密。他们这次一定要让建筑物们漂浮起来,哪怕是跟老天爷杠上。

有钱人喜欢迈阿密,露儿妈妈说,所以或许这个城市真的能挺过去。
而新奥尔良呢?新奥尔良就是个浴缸。有钱人根本不在乎新奥尔良。
有钱人都是种族主义者,这也是妈妈说的。
与有钱人不同,蚊子从不搞歧视。它们平等地爱所有的海岸城市,也爱所有人。蚊子从破碎的窗户溜进来,它们翅膀发出的嗡嗡声一直在露儿的耳边盘旋,她的皮肤上总能看到蚊子叮咬过的红肿。纱窗卖光了,联邦应急事务管理局发放的蚊帐被大量囤积。沃尔玛一再重复说送货卡车很快就到,肯定会到。大家都被咬得浑身是包。
他们因此全都发烧了。
诺娜说这是一种新疟疾菌株,美国疾控中心曾预警过,但由于该死的共和党一直削减资金,这种疾病一直没有得到应对。现在,它终于如流行病学家所预言的那样到来了。奇怪的是,孩子和老人反而更容易挺过去,而中年人往往撑不过去。
露儿爸爸就没能撑过去。露儿和妈妈通过Skpye①视频报丧的时候,诺娜哭了。
“为什么爸爸对诺娜那么生气?”后来露儿问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和诺娜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