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拥有两个世界的可能

作者: 宋琳

歌德曾说,他全部的诗都是即兴诗,并且劝青年诗人艾克曼不要写大部头的诗,而去写小题材的诗,“写小题材的优点正在于你只须描绘你所熟悉的事物”。扎加耶夫斯基在某处也谈到波兰诗歌的一个特点是即兴。他的一首《即兴》诗,其中有如下诗句:“即兴——总不过是即兴,/其他我们都不知道……”中国古诗中流传下来的许多名句,我们也能从阅读中感受到即兴成分,即诗人那种脱口而出的状态——不事雕琢的、潇洒的、属于灵感赐予的天才瞬间。那么,所谓即兴诗是否是一种不太体现难度的诗呢?抑或看起来随意之作终达不到瓦雷里强调的“深思熟虑的诗”的智性高度?它与超现实主义者热衷的“自动写作”有没有关联?

马铃薯兄弟的诗大都给人即兴感,信手拈来,俯拾即成,或许在他那里,一切事物诗性俱足,在被遇见之前原型已然存在,先在于我,只待灵机发动的一瞥,诗便呼之欲出。“我的心里藏着一首诗/只有遇见了你,才能写出来”(《季节的散片》),诗的缺席乃灵感的错过,未获得名称之物则是普遍的沉沦。在不带丝毫强迫性的“遇见”中,主客皆销魂,这种不以意志为先导的被动性或即济慈提出的“消极才能”,它也是“物色相召,人谁获安?”的另一种表达。马铃薯兄弟对诗人角色的理论阐述我未得见,他属于只关注第一手工作的那类诗人,但以下两行《季节的散片》里的诗句大抵表明了他的态度:

当我成为一个观察者的时候

预言者的角色就完成了

诗人的预言者角色自有诗以来就开始了,“预言信念作为一种文学经验的事实性”(哈罗德·布鲁姆语)是不言自明的。诗人的预言究竟如何作出,并且,对未知的召唤如何不致成为卡内蒂所嘲讽的“恶意的欺骗”?这涉及感应诗学的发生学机制,我在别处谈及,此处就不展开讨论。马铃薯兄弟写作中体现的“词的伦理”(一行语)极可能隐藏在上述句式里,它给出了一个逻辑次序——我看见,故我说出。看的经验被放在首位,然后才是词语的排列,去“成为一个观察者”,就是学会去看,学会对事件的聚焦,“目之所见,耳之所闻为铁门限”(王夫之语)大概谈的也是对这种美学自律的要求。

身为文学出版社的编辑,马铃薯兄弟多年来一直默默地为诗人同行作嫁衣裳,誓言“做天下最好的诗集”,果然,没有吹嘘,经他的手出的书在坊间广受赞誉。可从上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写作至今,他本人仅有两本正式出版的诗集《马铃薯兄弟诗选》和《1980年代的孩子》问世,迟至2019年。指出这一点并非没有必要,一个罕见的工作狂,写作纯粹是业余的事,却始终以谦卑与虔诚之心对待。我们曾是大学同学,那时写诗都很癫狂,为印刷自编诗合集,结伴乘长途车往来于上海及其远郊的乡下。大四那年他的诗作《我们远航去》就已在《飞天》杂志得奖,可以说出手不凡(这位大学生诗人当时还没用笔名,署名是“于奎潮”)。我从海外回国后,黄礼孩送我他和安琪合编的两卷本《中间代诗全集》,上面有马铃薯兄弟的四十五首诗,他被归入需要注释才能理解的“中间代”,而这个命名很有点受两边挤压的意思。

同辈中,不少诗人停止了写作,转向对生存更有利的事业,据我所知,马铃薯兄弟在业余时间一直持续不断地在写,职场和生活的变故从未让他真正停笔,相反,变故恰好为他提供了写作的契机和理由。诗,唯当成为内心生活外化的形式,才是无法舍弃的,“道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就诗人对语言的深度依赖而言,诗也是不可须臾离的,我指的是魂牵梦萦的那种精神状态。马铃薯兄弟诗的质地有着一目了然的率性、朴素、粗粝,有些诗难免留下匆忙的痕迹,原因是他偏好一次呈现的方式,下笔无悔,快人快语,但他极为讲究细节,他的诗动人的地方全在细节,处理材料有时像吝啬的裁缝,删繁就简,不事铺张,这种细节主义正是禅宗的观念:舍兵器一车而取寸铁。由于不在现场,我对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国内生活的变化缺乏直接经验,有一次在南京,恰好读到某期《南京评论》上马铃薯兄弟的《一个女人既贞洁又光洁》(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在诗人朱朱家的花园里赞叹了一番。

这样贞洁而光洁的女人

曾经遍布祖国的

大江南北

如今情景有了小小的变化

你可以见到她们

在水边或街角

毫不费力地

将裙子掀到合适的高度

社会相对开放,使得一些禁区和古老的观念受到某种新风尚的冲击,曾经讳莫如深的事情,现在可以大大方方地进行。社会生活的变化也深刻地影响到了语言层面,在《生活习惯》里,一个男人表达爱意时竟令人意外地采用了交易人的切口,当然,它引起了另一些男人的“不适”甚至“恐惧”。语言的变质随处可见,诗人普遍觉得受到冒犯,另一方面,“诗歌当随时代”与“诗歌不随时代”的冲突在当下写作现场表现得泾渭分明,介入或超越都面临亟需解决的难题。马铃薯兄弟不在哪个诗歌圈里,他漫不经心地、自我陶醉或自我怀疑地写着,大量的手稿如果没被丢弃,也是放在抽屉里等待发芽,不妨把他的犹疑理解成一种德里达意义上的“延异”,因为在未完成状态里有写作的真实。最重要的是,他不回避悖论,从某种对立又相似的东西里,他探寻着个人的诗泉。

我对口语诗一向不很信任,太依赖自动写作只是一种懒惰,而以虚构为圭皋的某些凌空炫技的非口语诗,我同样无法领受。“虚构”这一诗歌的技艺,最终要由“可信”(亚里士多德语)来检验。例如,同样写于1990年代的《一些没能表达出来的东西》,我们有理由认为,它作为一封信,以及信的作者,都是虚构的。一个“识字不多”的男人写信给他不识字的女人“花”,写到最关键的字眼他写不出来,只好用“×”替代,这就造成了意义的空白,我以为它可以当作一首即兴方式的“元诗”来读。被虚拟的主体是无名的,暗示任何一个在外打工者。他偏爱“花”这个俗词,如出现在《高铁穿过原野》里的“王小花”,一种普遍性的东西被触及了。戏剧性的滑稽模仿使通篇虚构文本成为对底层生存状况的反讽,而整体作为隐喻,又是自我指涉的——我与写信人既是不同个体,又是同一个。个人情感在虚构人物身上的投射如有伪饰必不可信,引入诗学领域的“他我”这个词,如意象叠加那样将自我与他者同构化了,它把称为共情力的东西变成了诗歌的一条基本原理,诗的漂流瓶与读者之间存在互动的阐释空间,意义的抵达乃“他我”之理想型的实现,但语言自身的有限性将一些晦暗不明的东西丢失了,“一些没能表达出来的东西”恰如“×”这个替代性的符号,只能交给暗示。诗歌的能指剩余,即诗人殚精竭虑想要说出的东西抵制着表达,沉默的这种抗书写性如此巨大,使得书写在无限“延异”的意义上只是“什么意义都不显示”的冒险游戏,不管愿不愿意,诗人身上多少都烙有西西弗斯的印记。

马铃薯兄弟写南京景物的诗,洋溢出他对生活所在城市的喜爱,比如《南京的阳光》《我喜欢那些穿平底鞋的南京女孩》《速写》《我爱玄武湖》,这些诗都有着明快的色调,用的是赞美的口吻,一旦目光转向人,色调就变暗,语气也随之充满了悲伤。“一个人/哭泣着走过/就是一个人/哭泣着走过”(《城市中的悲伤面孔》),重复延长了那个假设中的镜头,哭泣的市井之微澜“倏忽就闪过了”,的确“激不起任何动静”。同样,夹在出站口涌动的人流中的、来异地做“开发”梦的人也不过是加入了悲伤的队伍。《一个女人在异地》这首诗再次把镜头对准了“人群中涌现的这些脸庞”中的一张:

担忧像蝙蝠朝出站口围来

出站的女人有一百双手

也挥不尽暗色的恐惧和孤独

她拿出贴身的镜子

像见到了老家来的人

沮丧也随之湿重,如雨中的行囊

使她软弱并渴望支撑

异地的孤独

已被容颜的坍塌遮蔽

她左顾右盼

寄望镜子

带给她在此地

开发自己的勇气

那面“贴身的镜子”仿佛一个巫术的道具,为了赶走让她陷入“恐惧和孤独”的幻觉中的“蝙蝠”——那不祥的造物如此众多,将她包围,本能驱使她一边撑起湿重的行囊,一边把镜子拿出来。在契斯的一个短篇《预知未来的镜子》中,红头发的女孩贝尔塔从小圆镜里看见了她父亲的死亡,诗中的女子则从中看见自己瞬间“容颜的崩塌”,她的镜子能否预知未来呢?除非它也通灵,她“开发自己”的希望才不会落空。在晚近的作品中,他一如既往地密切关注生活于孤寂中的个体,为他们速写,像小说家那样试图理解他们的怪癖。《老单身汉》中孤独的老人,为了证明自己“与活着的世界的关联”,“鼓励”野孩子朝自己的窗户扔石子,这十足的荒诞帮助他维持着“不曾被弃的假象”,使他“安心”;《票友》中吊嗓子的女士,占据“公园的一角”,“寻求和某个声音合二为一”,也许用尽一生,她那“接近猫的召唤”,都再也迎不回“远去的人”了,可明天她还会来,她和自己有个约定;《愧疚的人》之所以愧疚,是因为“丢失了什么”,由于致命的“爱意”的丢失,脸在黄昏时分被街灯的“一只巴掌拍亮了”,陷入了“失魂落魄”。这些众生中的一员,活在各自的孤寂里,要么被世界遗弃,要么被爱人遗弃,要么因遗弃爱而“丢失一整个世界”。设若人人都是自囚的孤岛,如我们在某些时期所见,荒诞就将演变为灭绝的力量,因为如加缪所说:“荒诞本质上是一种分离。”《请为他们放行》并没有直接描写具体的景观,而是将否定性的经验转化为对肯定的吁请,于是,诗的辩护此时不得不转向对“爱,并活下去”的辩护:

人们带着单纯的愿望

走在路上——

爱,并活下去

请为他们放行

处理当下的现实,从身边寻找爱与诗的契机,让“惶惑的日子”得以安放,是迫在眉睫、不能等到明天的,写就是从抢救中拯救。作于2003年的《安放》追问的“什么地方”不正是我们称为心灵的所在吗?对未来的寄望与对过往的追忆,如能像“餐厅安放饭桌/卧室安放床”一样使人心安,才有所谓幸福可言。本雅明谈到幸福时说:“幸福就是不受自己惊吓而能进入自我的内心深处”(《单向街》),而人不是受外部惊吓,就是“受自己惊吓”,失去生命的依托,那么,通过回忆为过往招魂,未必是免受创伤和愧疚惊吓的权宜之计,它奇迹般地带来疗愈。记忆是伸向旧梦的一只手,例如在《摸索》中,我就看到了因害怕某个东西在下坠中破碎而伸出的手:

他在梦中摸到了童年的衣襟

一个男孩的英雄梦掉了下来

童年作为一个被梦见的梦,曾经做着“英雄梦”,但那“衣襟”刚被“摸到”,就悲伤地“掉了下来”。能接住吗?当我这么问时,想到柯尔律治设想一个人梦见天堂之花,醒来后发现那朵花就在他手中时,也曾问过:“会怎么样呢?”但那虚空之花若真来到现实中,最终是要枯萎的,同样,摸到梦之衣襟的另一只梦之手将被虚空烫伤,“如同遇到了火苗”。梦或许是未竟之地的别称吧?追溯本身成了河流,我们只是无限地接近着想象的源头。马铃薯兄弟对早年乡村生活的回忆持续地倾注热情,写起来得心应手,怀旧与乡愁的复杂情绪投射到曾经的“匮乏年代”,贫穷拥有了自身的美,人性在其中隐隐透出光泽。最让我欣赏的是诗人对自己的出身不仅没有他人可能会有的羞怯,而且颇为骄傲,《我不怕你们嘲笑这种农民意识》就是例子。一只失踪的母鸡带回了十个鸡雏,给“四处打听呼唤”,“天天谈论/直到嘴唇枯干”的一家人带来了怎样的欢乐?在冬天的河边洗衣的母亲手上冒出的 热气(《忆母亲》);被牛背磨得疼痛的“稚嫩的屁股”(《记忆·村西》);“躲在屋檐下”“听寂静的过往”的老人(《念故乡》);因“备得太早”而“让我害怕”的外婆的棺材(《外婆》);能吃出多种味道的枣子(《思乡曲》);让你表演把玉米粒“准确射入”“小小坑穴”绝技的“绵绵的土”(《经历:点播玉米》)……这些构成记忆地图的坐标,总是吸引着我们的诗人透过城市的窗口回望。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匮乏年代》,我是当作一个寓言来读的,它从雪地上的脚印开始,诗的氛围让人想到勃鲁盖尔的风俗画:

我们在雪地上

跟踪脚印

一行人的

一行猪的

感谢上苍

没有太阳

也没有雪花

这是我的猪

我敢肯定

跟过

一个山坳

一座石桥

一片结冰的水面

跟进一座

孤独的村庄

跟过

一个冒烟的烟囱

一棵苦楝树

跟进一座石砌的院落

一扇香气扑鼻的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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