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纸的对折(组章)
作者: 胡萍萍胡萍萍,1995年生于安徽潜山,现居上海。
孕育
我知道夏天是这样突然来访的,热风来势汹汹。母亲站在新生的阳台上,用手抚摸衣裙下的山丘。她想象,有一个孩子在星辰中降生:夜色疼痛,林中的空地宛若无人之境,母亲孤独又绝望地倚住一棵树,一棵矮树,使她不必抬头与睁眼也能看见,高悬于头顶之上的十二星座。它们温柔地笼罩着,帮她在黑暗中呐喊黎明,当她的孩子出生时,天亮了。
母亲是孩子白天的眼睛,夜晚的守护神。她像一只鸟伸展羽翅那样张开怀抱,锁骨处因深沉的呼吸而高高挺起,她亲吻着自己的肩膀、手臂、掌心,那里传来了新的脉搏,她已不再是她自己。那不是成长,而是某种在世的挽留。她感到一种神圣的庄严,因为她拥有除了梦想之外第二种生存的价值。
走钢索的人
想象你也是一个老到的高手,能从始至终目不斜视地注视远方,同时缓慢移动你的脚,让它前后交替,老老实实地一步接一步走下去。
你周围是万丈高崖,不去看,它就伤不了你分毫。把手里的一切当作保持平衡的砝码。一旦某端开始倾斜,你就要学会将它放下一些,不断调整把握的点……自观,发现了自身的角色感,真实在钢索上,虚假也是。
失去两端(也就是时间的直线感),你会发现自己活在立体空间。但这一定是一种失去的感觉,而非得到的喜悦。因为我们两手空空,所以拥抱、感受得更多。于是你或驻足,或径直往下、往上、往后、甚至往里走,唯独不必急于往前。
破除时间的直线,我们追求道、追求真理、追求乐趣,这些追求又会使人生出翅膀,能飞跃高崖看见深渊与深渊旁的绿野,绿野上日落金山,金山上浮云漫卷,卷起一切起起伏伏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那时,自然的野趣像甜味在夏天的山花里蔓延,得道的人心神安宁,看见众生如一粒尘土随那风起,又独自跌宕几圈最终落下。
望月
我缓缓摩挲你使用过的物品,看见你注视它们时的眼神。
昨天晚上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一弯好大的月亮,就像是天际飞来的一把柠檬黄的大弯刀。一下子将我冲击得呆住,惊愣愣地看着它。
后来等我走上楼梯,它就被吃掉了。我不知道吃它的是天狗还是什么,天狗不会随随便便来的吧?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它,实际上,我是一点一点望着它消失的,从最下面开始,直到整个天空都被黑幕重覆。如果我没看着它一点点消失,我想我心里不会有种惘然的痛楚。我没办法拍下它,也没办法拥有它,更无法挽留它。
月亮就好像天空的情人,千变万化,始终令你留不住、得不到,却凝视她每一种姿态与美貌。
但是情人,我将用我的笔将你留住,变成永不会被吞没、日日夜夜想见便能见着的橙黄色月亮。
游泳
第一次游泳缘自海豚对水的渴望。
当皮肤接触水的那一刻,我想起我曾是一只两栖动物。白驹过隙啊,为何我离开母亲的羊水,踉跄地来到这人间?
游泳就是重又回到童年。我感到什么都没有,我不化妆、不着孺衣、不拎包,也不思想,只是身体与水紧紧贴着,被水稳稳托着,呼——吸,然后,再呼——吸。我想象我是只有七秒记忆的金鱼,快乐或难过对我来说都很短暂,我甚至不知道,它们是什么。
记忆是一座多层的城堡,每经过一世,就会在墙体上垒一块透明的砖。
连接生与死的通道是一条河流。当我在其中奋力地回忆,我会想起生前那已不复成形的蹼趾与背鳍,在无边的蓝色与黑色的幻想中,我看见人鱼的眼泪像珍珠一样波光粼粼;我看见白浪起舞,醉卧在灰岩嶙峋的崖边;我还看见名为陆地的困兽,缄默地被封印在海底银色的冰层里。
我们祭献、沐浴,企图航行与征服,最终发现,人不过是一粒漂泊的流浪者,携带着此生未竟的遗憾,去往彼岸。
海洋是人类的母体,我必须像最开始那样游,像人还是鱼的时候那样。呼吸间,嘴巴、鼻子都浸着水,像鱼鳃过滤海水一样摄取氧气,不害怕、不陌生,充分信任、充分放松,然后任何泳姿,包括不被定义的部分都会切换自如。
削铅笔
当我在玻璃桌上旋转一支铅笔的时候,它在厚玻璃上的投影比本身还重。
我注视它,同时注视它在玻璃上方与木质桌面间的两道影子。
影子是铅笔的灵魂。当我注视笔时,我也注视它背后的灵魂。
我赤身裸体地站在你面前,有时希望你将我的灵魂一并吃掉。看它、听它、爱它,如我对你所做的一样。
我是一只度量衡被掠夺的广口容器。所有的喜悦都在于,溢满时被你轻轻撩起的水滴。
当天空被红色和蓝色分开,夜幕还没有垂下的时候。我将站在你面前,打湿你干涩疲倦的眼。
写作
写作使人满足。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写作,往往先阅读、听歌,然后开始写作,一旦开始写,我便不想停止,希望永远这样写下去。手指抚摸键盘的触感,好像拂过情人身上轻薄的丝绸。我在写作中得到爱意,得到爱与被爱的满足。
我喜欢今天的天气,夏日中的阴天。一年有两种阴天,一种是冬日里的阴天,一种是夏天的。我喜欢后者。在这样的天气里,我安静,每个早晨都像是刚刚哭过一样新鲜动人。温柔、清凉的爱意,像分叉的绿色裙摆抚过我的腿。
在吐出句子时我无比自由。文体,除非是极其陌生和正在被塑造的文体,才会让我感到惶恐,因为无法把握,而许多人已经开始摸索新的形式。我不满足于只是写什么都不属于的文体,那好像无所依傍,轻飘飘不等于轻盈。
现在我用写作填满我片刻的安宁。我渴望孤独与真实的距离,恰如昨夜六点天边的火烧云一般,遥远而美丽。我让思绪模糊我的眼睛,我让镜片碎裂,让空气汇成洋流,在宇宙间散发横冲直撞的递质。煦风和暴雨一同到来,我是行星界的阵阵脉冲。
写作,就是:“在这一刻以前我一无所知。”
而那些执笔的人:“他们就这样与上帝相处。像孩童玩耍似的与上帝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