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往事(组章)

作者: 罗建峰

罗建峰,2003年生于辽宁营口,现居辽宁鞍山。

静谧小院

走春天的老路,灯台树结出你橘色的喜好,每一个孤独的消息,都被掷于山顶的邮箱。打开垄沟,泉水从琥珀质感的云里倾泻,做完那些善良的梦,枕头略大于饱和的舞台。

院子里有祖父和祖母,守望着季节里的碱。

整日无非:摘菜、泡种、把风藏进衣袂。餐桌上揭开儿孙的音讯,海鸥飞舞盘桓,春山是酿酒的容器。

铁门为北方的生命大敞着,古井中有碧绿的神殿,池塘斑驳,湖水披靡。黄昏的盘发还是散下来好看,夏天速干。

从早到晚,我等待着电影中拟人的天气。光线如鲸落,抬头就能看见命运的效果。

回到清晨就像回到镜像中的慈悲之心。足下露珠激增,蝴蝶钻进了一份旧时光。院子里有稀释过的情节,人生已达夜半的感觉。

拉开后山的纱窗,好景之长我想象不到。

上山

父亲把儿子领到这,给山看看。天上飘着羊,村落在叙事的锁骨中发芽。

我们骑的摩托车,暴躁而充斥野性;我们都不说话,但都把它想象成好马。

山神享有玄黄的背景。

年轻的父亲从风里走出来,带一个小孩从苹果树下过。把树下的土、土里的芒颖大麦草、草上凌厉的雪籽,拨开,为坟茔腾出巨大的明亮。

起初不凭记忆登山,如今愈发后怕于迷滞山野,而父亲已年迈,丧失了矫健的足力。

我们上山,我们是彼此深沉的老虎,多年之后,山成为山,却仍被旷野搁浅。

我从父亲的隐疾面前走过,成为了一个恐高的游客。

一场棋

对坐的,并不是期待的那一位。于是转身离开,带走所有的细节。一盘棋多像婚姻,因为惊惧于离婚,迟迟不落子。

而我没见过真正的高手,见过就一定会爱上。他们从土里长出,时不时盘算生活的残局。

巨大的棋盘弹射光影,倒映于田野之上。在兴隆的虫鸣里布局,闲敲驴蹄和马的嘶鸣。

他们日落而归,回顾每一步得失。在挂历的最后几页贴上褶皱的山冈。当然也会在懊恼的瞬间被梦魇震醒,迷惘的疼,是突然意识到的。

所以都在用刀片,刮去不属于本身的荣耀。当我为了寻找这透明的表达技巧一进再进,把黑白揉成一团,整个棋盘就翻将过去——

盖过了世界——

我太知道土丘上水汽的弱点,为了几十年的事,求着去悔一次棋。

饮春风的鹤

鹣鹣落时云停,众花娉婷于树篱外,静静地熄火,狸猫骑着奶牛静静地撤退。亲人静静地认领田畦,折返回激动的院子,鹤唳混杂风响。没人不知道,它对单脚站立抱有幻想。

日子仿佛指尖上的陀螺,由此想到喙的进化史:稀释在养鹤人的铜臼中,烛海之上,羽毛的帷幕低垂,一缕春风如绸带。

穿过西山隧道,月亮是白色药丸,冷焰翻腾,鹤之火被折叠。一半游动如唐代花径;一半消逝,汹涌着寂静的波涛。

以村庄为圆心画同心圆,刚刚凋落的行星重生如小兽,穿过穹顶——触及纯洁的璀璨:一只背芥草的鹤轻如天云,以碑为心,用颤抖的唱腔吐出了金黄的虔诚。

一双眼睛,此时闪亮如白鲢,邂逅了你的青睐。

空房间记事

空房间里,我试着清点所有爱过的人,起先只有她。

房间很空心不空,伤口里会诞生鲜艳的火把。风打衣襟,雁过林霜。每一根岁月的铆钉,都落在了星空的砧板上。

后来人们一个接着一个走进房间,结成一张婚姻与家庭的网,延宕的宵禁荡在斑驳的老墙上。各自妥协于热闹的风暴。拥抱阳关道上的甘之若饴。在碎掉的日子里,千人千面,在每一个侧面寻你的面。房间的胃有窒息的痛感,如何给往事的遗址续保?

卷起旋涡,脱离地心的控制,离心力献上饮鸩的重逢。

突然我们就被人群推到一起,看着早已不联系的彼此,心里装满了空房间。

田地回信

麦地的金币、丰收的黄昏、老态的正月。踏入炊烟,风尘打开莲台,一只猫跳上来,祖父坐在端庄的农历里。琐碎的音素交织岁月,那时他就爱写信,写低处的事物深沉的絮语,写埋在地下的亲人头顶的雪,写一生遭遇的将死的瞬间。

现在他走进田野,拿出一封信,蝉鸣瞬间被点燃,时间好像没有存在过,信笺在秋风的倒伏中生出破败的豁口。里面的文字钦点着寨子的奇迹,祖父的语言流淌出来,漫灌退隐的群山。

邮差还在路上,枕着溪水而眠。

天空空出祖父的影子,月光萧条。这封古老的信,寄到哪儿仍然是一个谜,几个儿子为了一封信,分家、分地,争吵了一个秋天。

祖父只好往前走,直到垄根的尽头,信被风取走。

交给了一生被他照顾着的大片田野。

时间之外

木琴听我的,孔雀听我的,地板听我的,胎儿听我的。

时间是清晨买菜的母亲,归家时一身露水,砧板上播放鱼子姬,阳台上有太阳的耳朵。

时间是父亲的老摩托,不入流的旧款,同学们笑它,我蹬上后座,只顾细嗅北风的旋律和秋梧桐的咒语,仿佛时间就是时间之外的万事万物。

时间是生命的劲敌,父母被悬置在收成和利息的密网上。

一只棕色的蜘蛛,卷起四壁的旋涡。墙皮哀恸,屋顶着火。它剥开日子的胸膛,涌出血。只有爱的沙漏,恒久明亮着岁月中额外的知觉,以及悄无声息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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