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凯蒂·法里斯诗选
作者: 王家新 译凯蒂·法里斯 (1983年— ) ,美国当代“最具有创新精神”的诗人之一。早年在布朗大学获得硕士学位,现为普林斯顿大学副教授。《站在活着的森林中》是法里斯的第一本诗集,出版后被《出版商周刊》列为“2023年十佳诗集”之一,并入围著名的“T.S.艾略特奖”。法里斯也是《男孩女孩》和三本混合文本小册子的作者。她的作品发表在《纽约时报》《大西洋月刊》《美国诗歌评论》《巴黎评论》《诗歌》等报刊上。曾获手推车奖、《马萨诸塞评论》诗歌奖等多种奖项。此外,作为一位诗歌译者,她还和她的伴侣、著名诗人伊利亚·卡明斯基合作,编译多种介绍乌克兰、俄罗斯诗人的作品。以下诗作译自《站在活着的森林中》,该诗集以诗人发现患有乳腺癌并接受治疗和手术的经历为主要线索。
告诉它偏斜
你飘浮在核磁共振成像的昏暗里,
几个带棘突的肿块;
我把你称为“仙人掌”,
该死的癌症——你把
我的一切
都变成了沙漠。
我说得够偏斜了吗?
这里是眉心间的
重重一击:在我的
三十七岁生日的前六天,
一个陌生人打来电话:
你得了癌症。很不幸。
然后就挂了电话。
致辐射之神
在不确定的死亡与确定的损害之间
给一个想不到的抉择吧。
我发现那个镜子里的女人——无胸乳,焚烧过——她
以一个顾问的身份问,
你到底想要
活多久?
够了。
哦,辐射之神,
让你的光线
像船头一样穿过我,
你的光辉暴露,
暴露了我的内心
就像上帝拍的影片。
但是你必得要瓦解
我肩胛骨的屋檐,轰起
我心中的蚱蜢窝,收割我的神经,
编织我的肌肉,
直到我那肋骨的
梯级?一个人的身体到底
还能承受多少?
够了。
你在我胸部的灯笼里燃亮每一个
致命的细胞,就像灯芯——
哦,我的胸部,一个
如此短暂的东西
却被你紧紧握住!
伊利亚,孤儿,在树枝砸穿我们的屋顶之后
透过我们屋顶的洞口往上看,
你从未想到有这样的遗产:
从未想到有这样的蓝色,这里,你的房子
成为天空的框架——而鸟儿们每夜
都睡在这样的天空下;他们的骨头
如此精美,就像小铃铛的钟舌。
你就是那个男人,你就是那个男孩
你就是那个为你的痛苦打开门的
男人,一面镜子
我自己的——我们两个的
眼睛周围都长出银色。但在你的口袋里,
你这个男孩给我带来了一块融化的
糖果。你发出命令
像个老男人,然后为我出去
倒垃圾,带着
年轻小男孩才有的迷恋。
为什么在一个焚烧的世界里写爱情诗
训练自己在地狱里去找
那不是地狱的东西。
身体,秃顶,癌变,但仍然
美丽得足以
想象活生生的身体,
清洗身体
更换松散的
前廊台阶,让身体咀嚼
所需的东西,
让它维持运行——
这种情景有一种调子
一种语言我可以读,一扇
无法关上的门我站在
它的楔子里,
一个盾牌。
为什么在一个焚烧的世界里写爱情诗?
训练自己,在这焚烧的世界中,
为它的焚烧献上爱的诗篇。
划桨
我们在前廊里
争论:该轮到谁给谁
上课了?水果沙拉
还是牛排?惠特曼或
狄金森,谁是更伟大的
史诗诗人?
我们争论(惠特曼啊)
关于香蕉的
成熟度,煎肉的
生嫩度,以及是否该把苹果核
扔在大街上(我认为
不合适)。
一声声令人愉悦的
划桨,小小的拖船
拉拽着
我们的爱,
正好把我们的日子
拉紧。
在山谷的阴影中
我想给你写点猛烈的东西,
轰起所有你的情诗,在你的头上
像纸鸟一样飞来飞去,
让你的前任们的照片
来啄我们的话语,蜂拥
到窗前——偷窥。
(为什么情诗能像种子、虫子
或花蜜那样吸引着鸟儿?)
很快,我们的情诗会沉淀下来,
有那么一次或两次余震,很快
就变成坚实的地面,而我们
会感到困惑,低下头,想起
那很久以前的情诗
以及它怎样颤抖。
给我冰
有人说世界将在火中终结……
——罗伯特·弗罗斯特
但是如果不是癌症,对我来说
就是冰了,罗伯特。一个长长的
躺在森林毛茸茸的胸口上的
寒冷的睡眠,被野兽抓挠着
拖拽着到死亡,是的:
我会心甘情愿地走在
树帘之间。
对抗丧失
我不记得这个节日,悬崖边上的
十二月:你的头发剪得很糟糕,一堆棉毛
在我的右肩和你的左肩之间发出呼噜声。
这一年和随后的卡车都在
空转,空转,了无生息。
我没有这个记忆——
我想把它递给你,
一种对抗丧失的预防剂。
只是四条手臂和四只
爪子和八条腿,只是六个肺,
把我们的呼吸送到空气中,
只是
空气!
站在活着的森林中
我站在活着的森林中:
一手端着廉价的
铝罐鸡汤,一手拿着
一本沉甸甸的书。哦,一次
我穿过一个墓园,完全迷了路,也
说不出话来(活着的人无人知晓的语法)。
无人可以把我引向墓地,
我只好看遍每一个名字。
一只沉重的鸟拍打着掠过某人的
墓穴。我们中的一些人仍在死亡中
闲逛,在我们的墓碑上抓鸟粪。
另一些人从未发现我们要找的东西,祈求
在找到自己名字前不要下大雨;确信
我们的方向正确,下毛毛雨了,
而我们血管里的无名之物发出
荧光,在雨中发出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