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水壶(组诗)
作者: 林宗龙冰块
感到虚无的时候,我就嚼着
冰块,那个方糖大小的物件,
没有甜味,在口中
慢慢溶解。或许,虚无具体时
就是冰块的模样,透明的,
似一颗星球,没有颜色
但造物主凝固在它的中心。
我一边嚼着冰块,一边思考着
灰色窗帘,白色汽车后轮,墙角
盆栽里的绿植,它们究竟
因何被命名或产生各自的意义?
这时候,虚无像一位陌生人
脱下黑色的夹克,放在椅子上,
敞开一扇窗户,让我爬进来,
他取出冰箱里非洲象那么庞大的冰块
光滑的边缘,神秘的几何形,
我细心观摩着,它和我嘴里咀嚼的
那个小冰块,又有着怎样的关系?
他说,是无数个小虚无,集结成
更大的虚无,终于当某个时刻,
那个陌生人举着手中炙热的光源,
照在那个大冰块上,像做着一项
秘密实验,不到一会儿,
大的虚无融化了,只剩一摊水渍
遗留在卧室里,我从窗户挣扎着
爬了出来,一只黑鸟,嘴里衔着冰块
栖息在高高的苦楝树上,继续
重复着我的命运。
雨天
雨天,读卡洛斯·威廉斯的诗,
他的红色手推车,
像真正的本质在行走。
雨滴从防盗网的铁栅栏
漫到窗户边,我们用塑料泡沫箱
养了水葫芦和孔雀鱼,
它们在日常中几乎没有变化,
囚禁在那个无止境的重复里。
有时候,我将塑料瓶
伸到窗户外,收集透明的雨水,
像个孩子,透过天真和美德,
去捕获那些,可有可无但重要的
——那彩色的真实,梦境里
一阵“吱嘎”脆响,像是灵魂
在进行声音训练,经验透过某个形体
介入更多的哲学。
我盯着一只作为装置的钨丝灯,
回忆起妻子从子宫取出肌瘤的那天。
旅人蕉
旅人蕉的叶片:湿润,崭新,
围成一簇靠在白墙边,
它打开自己的扇窗,伞状的花序,
递来我们未曾注意的,
昨天,我赞美过它,
一些被珍视的瞬间,涌入
正被雕刻的平行世界里。
斑马线,一只遗失的鸵鸟
闯过红灯,要越过黄色的围栏。
围观的人群,长着三角形的脑袋,
偶尔发出奇怪的叫声。
孩子戴着面具,说玩具藏在
树洞里,一棵构树静悄悄地发芽,
在这里,裂开的湖面,
被命名为镜子,他们全是嘀嗒的旅人,
那个意志,掌握着他们的发条:
一切是真的,一切也不是真的,
只有旅人蕉,像个值得信赖的老朋友,
静静地靠在白墙上,
支撑着身体里硕大而天真的闹钟,
你按时醒来,拥有我部分的意识,
要去适应另一个现实。
雾中往事
薄雾从海滨的灯塔蔓延
到每个人身上,我们刚刚
和船长道别,他没有
捕获到沙丁鱼,或其他
什么异物。我们也曾一无所获
站在一棵棕榈树下,
注视着来往的巨轮和鸥鸟。
我们是同类,好像被
那些木麻黄的虚空证实过。
事物重新变得模糊,但也
更接近于本质,海中的货轮,
像孩子在移动手中的皮球,
沙滩上的一匹白马,
被拴在阴影处,它甩了甩
长尾巴,转过脑袋,
以雕塑的形象,逐渐消失
在雾气的魔术里。
一个从树上掉下来的椰子
也变得抽象,它什么都没有
击中,一切的存在,
不过是幻觉,像最新的那个梦境,
你从地铁的通道里走出,
两边没有站台和广告立牌,
只有雾气像一只受惊的灰鸽子,
我回到我的密室,
回忆着:薄雾、灯塔、
一匹白马和一群炽烈的你,
他们构成了一座毫无用处的宫殿。
内外
从内往外看:一列绿皮火车,
通往未知的去处,废弃的摩天轮
悬停在空中,雕塑公园里,
一只仿真鳄鱼,刷着一排绿漆的牙齿。
种桃人还在修剪着,
不再长出新叶的栾树。
从外往里看:一道方程,
X是渴望在流动间
抓住什么,Y没有尾巴,
像个钟摆绕着地心,
它回答说,外面的世界,太过危险。
我置身在问题的内与外,
有时候是肉体,有时候是现实,
我纠缠着一切令我困惑的物,
一段时间,从内往外看,
再过一段时间,从外往里看。
(我看见一粒玻璃球,在童年的草堆里滚动,
揭示过所有的真相)
边界
冬日寒冷,孩子们在屋子里
写作业。他们困惑于万有引力
和能量守恒。
牛顿的一颗苹果,
在果盘里。孩子们,我们要接受
它的腐烂和衰竭。
“诗的逻辑,究竟在哪里”,
我审视着写作与自身,
那过剩的多巴胺,以及遥远宇宙里,
无法被解释的信号。
我们将在混沌的虚无里
度过一个又一个透明的夜晚。
童话里的一只雨蛙,从池塘探出了头,
一张蓝色的网,
困住蜥蜴和甲鱼。
孩子们,我们找着各自的边界。
那把战争中的蓝色雨伞,
那认知的痛苦,
闪着灵光,回应着一只细雨中的母鹿,
和一张猎人的面孔。
索道
我们坐索道上山,
迷雾遮住了岩石和松树。
两位俄罗斯诗人,
坐在车厢对面,不停地按下快门
她们想要留住的,
我们也曾爱过并
试图留住——白色屋顶,
崖边的积雪,木房子外
一个善良的钟。
我们继续上升,从地平线
被带到更高的地平线。
但还是只能看见群峰的局部,
甚至比来的时候,看见得更少。
覆盖着轻雪的巨岩,
没有任何鸟兽的踪迹,
我们被更高的事物遮蔽了
以至于洞察不到脚下的松果结着冰,
某个时辰,或许还有漫天的雪降下。
一切都将要被重置,
我更关心山下的茨维塔耶娃,
她说她的生活糟透了,
我想坐着索道下山,和她在雪夜里
就着炉火,谈谈爱情和诗歌 ,
谈谈一头我们从未见过的雪豹,
它的面孔,穿过白银时代的镜子,
启迪过包括我在内的其他面孔。
水母
盒子里,散乱的小卡片
无序地叠放在一起。
为了让它有序、完整
按照图示,需要将它们复原。
需要,那么重要吗?
楼上有车轮子摩擦地板的声音。
从图案的四周到边缘,
需要不停地观察,找到合适的形状。
为了找到其中的要义,
你陷入漫长的虚空。
一张报纸,停着一只飞蛾。
它刚刚交配完,正要死去。
死去,重要吗?
谁拧亮了房间的灯,一闪一闪的,
像一只深海里的水母。
蓝色水壶
房间,妻子和我。
因争吵,冷战着。
蓝色水壶,在靠墙的木桌上,
“嘟嘟”地响着。
像有一团火焰,
在剧烈地摇动。
妻子起身,在厨房切完蔬菜,
回到卧室,整理着
她的围巾和被套。
我感到愧疚,但仍然沉默着,
注视着那个响动的器物。
那日常的寂静的蓝色,
那无边的深沉的爱——
“嘟嘟”地响着,直到沸腾,
直到妻子俯身,往玻璃杯
倒进一杯水。
直到那蓝色叫住了我。
直到我从身后抱住了她。
我爱她,我的妻子。
我一生中最伟大的课题。
那蓝色的,
在“嘟嘟”地响着。
赵俊,1982年生于浙江德清,现居广东深圳。自选代表作:《U形转弯》《发霉的书》《上八府》《石头记:悼星芽》《西部之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