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五闹精神
作者: 陈村十多天来,我为这篇烂文设计了多个开头,因缺乏创意,被自己否决。如何将一个无趣的事情讲得有趣,以及如何将有趣的事情弄成无趣,都很考验写作者。我的书房已一片狼藉,书籍和纸片以及杂七杂八的东西到处摊开。书桌上有上百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日日面对令人心烦。我管束自己去收拾它的冲动。一旦开始收拾,那就无边无际了,哪还有精神去对付文章。
责编大人频频催稿,我已没有奢侈消磨的时间了。我当自己是小祖宗要哄哄他写完作业。热水瓶,咖啡,白酒黄酒洋酒加上四种香烟,甚至还有水果和水果糖,有九制陈皮和小时候爱吃的炒米花和豆酥糖。冰箱里备着冰淇淋和棒冰,用来半夜让自己清醒清醒。只要肯写,我狠狠宠自己,随时可以点外卖当场奖励。就这样吧,是好是坏都这样开头了。我用玩乐高的办法,将所有食材扔进一个筐,一块块地拣出来拼成图形。我动用现代派小说例如《洪堡的礼物》的技巧,一再重启,引导看官进出纷乱的迷宫。我灵机一动选择艺术地开始,以自己的叙事诗来抽动这团乱麻。
正月过后闹精神
二〇〇五还没光临
一伙人跑到个什么地方
讨论一篇还没发表的文章,继续讨论
文章的作者张炜先生
文章的题目《精神的背景》
那伙人谈得比较投机
总体还是热烈肯定的
除了一小女子毛尖
觉得香港交关好白相
解铃还须系铃人,从《上海文学》开始的故事,现在回娘家了。用它发表过的一篇小说的标题,叫做《是你的故事就还给你》。这种神奇的叫做“飞去来”的飞镖,只能以特别的心态和笔调来叙述。二十年过去了,不必剑拔弩张。我要自己放松,就当玩一场暗室脱逃。
故事大致上是这样的:一个小说家(张炜)做了个发言,文本刊登在《上海文学》二〇〇五年一月号上。上海的一些批评家聚会捧场,发表了两种文本。另一个批评家(吴亮)选择网上开始发难、频频发难。另一个小说家(李锐)给第三个小说家(匿名)写信,此信送交第四个小说家(陈村)公开后引发争论。这些信息汇聚到小众菜园论坛,并扩散到其他论坛和传媒,声音回响在海峡两岸。发言者多多。一个神秘人物“青田“在报纸发文。版主陈村蜜蜂似的搜集信息转到菜园,为朋友代贴文字,为各方转达问候,将帖子置顶招徕读者。最后,陈村手痒炫技,借助搜索引擎去查证匿名狙击手的来源。整个游戏在猜谜发奖后结束。
这场争论的看点是,除了匿名网友,发言者的身份是确定的,多是文坛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彼此认识或熟悉。呵呵他们打起来了。工具变了,网络加上传媒,信息的扩散速度远胜过以往学术刊物的缓缓商榷。我中性地将它称作“二〇〇五闹精神“,避开“底层”“全球化”“沙化”“豪宅”等关键词。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仍不想借此机会来宣传自己的主张,只是学习鲁迅先生编写后记的好办法,剪刀加糨糊将资料贴一遍,看官自己去寻找正反吧。
一个教师站在讲台上,不管在座的学子们要不要听,他滔滔不绝,旁征博引,还像一个脱口秀演员在台上踱来踱去。这个姿势很酷,但更酷的是有对方辩友的场合,没有麦霸,双方平权,川普和拜登那种脸对脸。直播扩大了受众,乱哄哄拍灯打分,随着辩论进程支持率在变化。网络提供了这样戏剧性的舞台,谁是学者,是不是学者,可能变得比高考考场还要惨烈。
需要说明一下,小众菜园的全站备份至今仍在,因电脑的问题,暂时无法打开论坛。本文中使用的材料来自相关作者的纸书和电子书,以及我历来的记录和备份。我添购资料,付费下载论文,今天的互联网确实提供了更多的实用和便捷。
有必要介绍一下出场人物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吴亮,一九五五年生于上海。他的著作多多,较为自恋,喜欢说说自己。可看《我的罗陀斯》一书,也可走捷径参看他写的《对你们的蹩脚文艺我毫不钟情》一文(载《上海文学》二〇一二年第四期),他从一九八〇年写起,讲述年初和女友分手,却打开了另一个天空。经卢坤(曾任上海美术家协会秘书长)、张弦(作家),这个青年钳工在一九八一年认识了《上海文学》杂志的编辑周介人、李子云,还有一生的好友程德培。他最早被人看到的系列文章是《一个面向自我的新艺术家与他友人的对话》。我是在一个会议上见到吴亮的,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头很大,声音醇厚,说话老卵。吴亮没什么背景,没有导师,没有学院,没有父系母系的传承,那真是好时代,一篇文章都没发表过的年轻人也不必自卑,他甚至有点嚣张。
现在的中国读者都知道,有个著名小说家叫张炜,他一九五六年生于山东省龙口市。多年后,他在家乡建立一个万松浦书院。
在他三十岁那年,我跟随《上海文学》的周介人和上海作协理论室的程德培、吴亮、胡玮莳坐上开往济南的火车,前去参与讨论张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古船》。小说发表在《当代》杂志的一九八六年第五期,而我们在当年十一月十六日已经上了火车。那时的评论效率就是那么高。到我写叙事诗的年头,效率就更高了,张炜的文章还没面世,讨论会已经开好了,紧接着在两份杂志上发表了两个版本。视线先回到火车上的硬卧车厢,几个人一边吃酒吃烧鸡吃香烟,一边赞叹张炜的小说写得好。
我在万松浦书院网站查到,程德培写了《带血的种子——评<古船>》(《文学报》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六日),陈思和《致张炜谈<古船>》(陈思和《笔走龙蛇》,台湾业强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山东友谊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我从张炜传我的发言记录稿改写成《我读<古船>》(《小说评论》一九八七年四期)。吴亮的文字热情洋溢,标题脍炙人口:《博大胸襟的杰出虚构》
它是一份沉甸甸的历史记录:洼狸镇浓聚了中国城乡的四十年变故,政治搏杀的血腥与无情,家庭间的恩怨浮沉,人与人的较量争斗,出演了一部荡气回肠的多幕剧。赵家、隋家和李家,似乎象征着中国现代社会的三股力量,也许什么都不象征,光是这三家的复杂纠葛已经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唏嘘。每一个人都那么痛苦,没有一个人的内心享有宁静,也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地主宰自己的命运。历史如同盲目的宿命巨轮,把洼狸镇的老老小小统统裹挟而去,流下的血,那殷红的血慢慢化为陈旧的黑迹,所有的往事在这里凝结。历史永远不归了,只有人的回忆和想象才能将它们再度招回。张炜的胸襟是博大的,他不仅以无比的热忱关注着当前的现实改革,充满着一种执著不让的忧虑,而且他把视线和想象力投向四十年前,他试图倒溯历史,从中寻找民族心态的渊源;他试图以新的眼光来审度人与人无穷无尽的战争;他还试图通过他创造的人物来解决他思索中的困惑和减轻他深重的危机感。他在《古船》中融进了自己的精血、他的爱与憎、宽容与疑问、理解和不满、自由与宿命,仿佛是找到一个理想的开阔地,于是在那开阔的战场上出演了一场又一场凶猛的灵魂角斗。张炜的世界是广阔的矛盾的深刻的,同时也是温柔的单纯的无力的。通过他的《古船》,人们可以看到那真是一个偌大的广阔天地,充盈着矛盾而深刻的悟察,在紧张绵密的叙述之中有时泄露出一种温柔的暖意,一颗单纯的心在跳动,最终他无可避免地显示了个人的无力。这是十分了不起的无力。在深知世界和人性之后,理想的坚持不能不采取既认真又放达的双重态度。张炜是深知个人有限,同时又是愿意为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仍然尽力而为。因而,《古船》不止是外部历史的记录,而且是心灵史的记录。它给了我们极大的真实感并使我们联想到很多,同时也应将它看作一种博大胸襟的杰出虚构。(《文汇读书周报》一九八六年十二月,“文坛掠影”专栏)
我查到周介人谈张炜的一则文字,他写于《上海文学》一九九七年七月号的编者的话:《文学:需要新的生长点》。
亲爱的读者,本期推出作家张炜的评论与创作小辑。作者本人并未为小辑命名。《守护青草地》——这是编者所感受到的张炜的精神形象,也是张炜近年来创作最为基本的生长点,因而我们用它来概括张炜近作的主旨。
张炜是一个理想主义型的作家,他常常用自己坚守的那一份精神价值来对抗随着市场经济的活跃而滋生的种种心灵腐臭现象。他的精神价值观念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来自远离喧嚣都市,未遭污染的大地、大自然的启迪与人在本原生态条件下心灵的洁净;二是来自俄罗斯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巨匠所贡献的那一份人生品格与内心质地。张炜要守护“青草地”,基本上由以上两种文化因素构成,因而他的理想主义,似乎是保守型的、后顾型的;但是,其前瞻性内核恰恰蕴含在这种保守与后顾的外壳之中,为什么?因为一个迅猛发展的经济社会的确常常需要由“后顾之忧”“杞人忧天”来制衡,这是另一种层面上的“环境保护”。
然而,现实主义型的作家在文坛上树了另一种人生选择,他们认为纯文学之所以“纯”,主要不是由于敢于“拒绝”俗世生活,而是因为它敢于参与它,能够吸纳、消化它,从而有能力更客观地评判这个人人无法回避的俗世生活。
有意思的是,今日偏向理想主义型的作家主要是当年“知青文学”的代表性人物如张承志、张炜、梁晓声,而偏向现实主义,对当下的俗世生活、市民生活作出令人注目的揭示与表达的,主要是比“知青作家”更为年轻的后起之秀,也就是说,个人的经历、经验、教养、人生态度的不同,使两大类作家各自找到了主体与时代不同的对应方式。以上作家都有各自不同的创作生长点,然而,这些不同的创作生长点又异中有同——他们同是对于世纪之交中国社会由计划型向市场型、由意识形态型向世俗实利型“转型”的一种反应、一种思考、一种理智与感情的表达。
(周介人《踏月编梦》,上海文化出版社,二〇一三年五月初版)
说来也巧,我同样写于一九九五年的《开导王朔》一文也提到了张承志和张炜。我的文字不如周介人的婉转。
王朔你之所以成功,领导你王朔的核心思想,不就是你的低吗?低者,贱也,你既然认了这个低,也要认下那个贱。你想想武训,那才是真正的千万别把我当人,一拳两个钱,一脚三个钱,越多的人糟蹋自己就越快活。而你,居然说什么你的文章就是“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俏皮果然俏皮,气味却不正了。我一听这话就知道王朔这小子开始变修了,你认认真真地在乎了。你一贯地嘲笑知识分子的种种毛病,但你既然码了字,有了文名,你也就难逃知识分子的下场。这不是抢开职称了吗?抢不到不是耍态度了吗?你竟然要去和别人比高,你看不得别人的高,你要将别人拉下来,分享你的低,这真是非常没有逻辑的糊涂观念。不必惊动先贤老子,凭着直觉就能看出,低洼之地,岂容他人酣睡。风水宝地呵,你却鄙薄起它来,非朋非类地也呼引起来。真是忘本啊!一个人偶然不是人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不是人。王朔哟王朔,我恨不得用“三家村”教授的办法,当头一棒,使之休克,然后狗血淋头。
我说,这个问题关系到晚节。你是王朔你就必须在野。你是王朔,就只能是灰姑娘,而不要仗着几只老鼠一盘南瓜出落成公主去勾搭什么王子。你不能变成天鹅。你不能穿西装扎领带涂男人的香水字正腔圆。这是你的宿命。
就事论事地说,我看不出别人在天上踱步,碍你王朔什么事了(当然,你在地上行走,也不碍天上的事)。别人教诲学子,即便真是收徒,图的也是文学事业后继有人,你风言风语,要去说别人孔老二,这起码不厚道不平民化。人家觉得文章是自己的好,这是人之常情,你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不必做出很纯情的样子,不要熬不得。是人就要吃饭,吃饭就要挣钱,你偏说人家也聪明得可以,真不知这挣饭吃的事又有什么说头。我也读了张承志的文章,看到他吃辛茹苦地挣钱,为了女儿的明天而挣钱,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的。这里的意思和你笔下的《我是你爸爸》分明异曲同工,你如何就硬是装作看不明白?别人要吃饭,只是说明别人也是人,不能证明别人就和你一样。别人即便没有为理想去殉难,至少怀有这样的一个心念,你王朔就该肃然起敬,自愧不如,侧身而退,如何还要说嘴?是不是亡国,理应由有关组织来鉴定,你王朔应该知礼识趣,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要写作就有高潮和低潮,人莫能免,何况那是你的前辈,多少人写着写着就不见了,他们写到今天还有潮也是一绝。你就永远是那种“一不小心就弄出一部《红楼梦》”的状态么?凭什么不能说你王朔也低潮呢?和他们相比,你的高潮不就是初潮吗?能这样说话么?
那时,王朔成了热点,遭到围攻。王蒙写《躲避崇高》也惹了争议。观念的冲突早早就发生了。
李锐一九五〇年生于北京,上山下乡去了山西,在那里定居,娶妻生子。我认识他的妻子蒋韵和女儿笛安,一家三个小说家。二〇〇七年我跟他有过一个对话,谈的是他写的农具系列。我很早读过他的《厚土》《旧址》等小说,很是喜欢。二〇〇五年八月,我跟他还在北京一起开会,李锐方方蒋子丹和我一起去看史铁生。
陈思和一九五四年生于上海,二〇〇五年时是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兼任《上海文学》主编。他早年与李辉从事巴金研究,后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为主业,桃李满天下,其《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等著作数十次再版,广受好评。顺便一说,这部教程中有个小节评述我的小说《死》,私心感谢他的谬奖。
周介人一九四二年生于上海,长期任《上海文学》执行副主编,病逝前获批为主编。有评论集《文学:观念的变革》《周介人文存》等。百度百科介绍说:
作为一代名编,他独具慧眼,呕心沥血,团结和培养了大批风格鲜明的作家和实力不凡的批评家,以对文学事业的不倦热情和殚精竭虑赢得了文坛的敬重。作为一位优秀的文艺理论家和文学批评家,他直面现实,敏于思索,以睿智和眼光捕捉和把握新时期以来的文学流变,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批评境界和文学尺度。